杏花與桃花
——《凡人俗事》系列之八
作者:安玉琦
俺莊很小,攏共五十來戶人家,所以只有兩戶外姓,一戶姓夏,一戶姓尚,但卻如同村里的兩顆明珠。因為夏家有個姑娘叫夏杏花,尚家有個姑娘叫尚桃花。
杏花生得俊俏,性格更是開朗得像春日里的暖陽。她整天嘻嘻哈哈的,仿佛世間就沒有能讓她憂愁的事兒。尤其是她那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隨著她輕快的腳步,率性往背后那么一甩,活力四射,比樣板戲里的“小鐵梅”還要多出幾分純真與可愛。她的笑聲呢,清脆得如同山間溪流,一路歡歌,灑滿整個村莊。
桃花長得秀麗,但卻生性靦腆,說話總是曼聲細語的,那委婉的聲調,就跟吟唱“沂蒙小調”似的,甜潤又動聽。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泛起兩朵紅暈,那溫柔、姣矜的模樣,恰似《小姑子賢》呂劇中的小姑子從戲里走了出來,讓人瞧著心生喜歡。
杏花、桃花比我大兩歲,但她倆懂得的事理可比我多得多。所以我對她倆的喜愛,就像喜愛我親姐姐那般深厚。只要跟她倆在一起玩耍,我就覺得無比歡快和興奮。
燕子飛來了,春天就到了,東河水也開凍了,潺潺流水,清澈見底,小蝦們在水底的石頭縫里歡快地穿梭游動。我們仨挽起褲腿,踏入清涼的河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靈動的小蝦,一心捕捉它們。杏花眼尖,瞅見一只小蝦,猛地伸手去抓,結果那小蝦機靈得很,“嗖”地一下就跑了,濺了杏花一臉的水,她非但不懊喪,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桃花則靜靜地蹲在一旁,看準時機,輕輕一捏,就把一只小蝦逮到了手里,高興地捧在我面前,笑著說:“看呀,我抓到啦!”那得意的樣子,就像得到寶貝似的愛不釋手。
到了夏天,南洼里的草叢長得老高,螞蚱在里面蹦來蹦去。我們拿著小網兜,在草叢里追著螞蚱跑,歡聲笑語灑滿田野。杏花像個小花貓,在前面橫沖直撞,驚得螞蚱四處亂飛。桃花則跟在后面,看準一只就迅速地用網兜一扣,不一會兒,我們的小瓶子里就裝滿了螞蚱。
夏日的午后,南大汪便成了我們的樂園。我們也顧不得脫衣褲,一個接一個跳下去,像快樂的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杏花在水里一會兒扎猛子,一會兒玩蝶泳,濺起一朵朵大大的水花。桃花則在淺水區慢慢地游著,時不時地撩起一些水,灑在臉上,那愜意的樣子,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呢,總會摸出一條鯽魚,或者抓住一只小蟹,再用淤泥圍一個小水汪,讓她倆逗著玩耍,我們快樂極了!
秋天,是最美好的季節。西嶺上的莊稼都成熟了,仿佛金色的幔帳,那里成了我們玩“過家家”的舞臺,一本正經地扮演著各自角色。杏花當“媽媽”,她找了一些干草和樹枝,搭了一個簡易的“房子”。桃花當“姐姐”,她采了一些野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我呢,就充當“弟弟”,跟在她們后面,幫著“媽媽”和“姐姐”干些零碎活兒。我們玩得忘乎所以,仿佛真的生活在一個溫馨的小家庭里。
其實,那時候的我們,真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啊!至于這其中更深的意味,我們都未曾參透,只知道每天在一起玩耍就是最開心的事兒。
記得那天過晌,我和杏花像往常一樣挎著菜籃往家走,路見看坡的“活寶”三叔,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提籃,一臉狡黠,不讓我走。我心里“咯噔”一下,當他懷疑我偷了隊里的地瓜,趕忙把籃子遞過去,讓他隨便翻。三叔卻不翻籃子,反而咧嘴一笑,悄聲說道:“糧囤子,給你說個媳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腦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沒反應過來。
三叔見我呆愣的樣子,又提高嗓門喊道:“杏花,過來!給你說個對象!”
杏花一聽,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輕啐了一聲“死活寶!”,便挎著籃子,腳步匆匆地跑遠了,那兩條辮子在她身后慌亂地擺動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懂非懂,三叔說的媳子難道是杏花?從那以后,杏花和我一起走的次數漸漸少了,她總是說怕再碰著活寶三叔。每次見面,她的眼神里卻多了一絲羞澀與閃躲。
又有一天,我和桃花放羊往家走,在路上又碰到了看坡的活寶三叔。他故技重施,笑著給我說媳子,而這次,他口中的媳子竟是桃花。桃花一聽,臉“唰”地紅到了耳根,頭也不抬,趕著羊兒匆匆離去,留下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那以后,桃花跟我一起走的時候也少了。每次相遇,她總是低著頭,輕聲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過,往日的親密仿佛被一層薄紗隔著。
再后來,我們似乎漸漸懂得了男女之事。隨著這份懵懂的認知,杏花和桃花與我之間,不知不覺拉開了距離。然而,我心里對活寶三叔卻充滿了感激,因為只有他以這種玩笑的方式,說出了我心中那未曾說出口的小小心愿。不過,我也并不怨恨杏花和桃花,從她倆偶爾投來的目光中,從那眉眼的細微神情里,我仍能捕捉到幾絲溫情,只是那溫情中多了幾分羞澀與含蓄。
因為那是個崇拜“兵”的年代,村里的姑娘都以嫁給“兵哥哥”為榮。于是,夏杏花穿上了漂亮的嫁衣,嫁給了遠在四川當鐵道兵的鮑國房。她走的那天,我遠遠地看著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緊接著,尚桃花也嫁給了在南海艦隊當海軍的艾海洋。當她坐上迎親的嫁車,漸漸遠去,我遙望遠方,眼窩濕熱……
而我,在她們出嫁以后,仿佛生活失去了某種色彩。于是,便只身漂游,四海為家,去追尋心中那片未知的天地。在這期間,我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也見過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我始終忘不了杏花和桃花,忘不了我們小時候一起度過的那些快樂時光。
55年后,我兩鬢斑白,落葉歸根,只身從海外回歸祖國,回到了那個魂牽夢縈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村莊。雖然村里的變化很大,很多老房子都拆了,蓋起了新樓房,但東河、南洼、南大汪和西嶺仍存有過往的痕跡,仿佛還印記著我們當年的歡聲笑語。
回歸故里,我四處打探,終于得知夏杏花、尚桃花子孫滿堂,是經典意義上的“全家福”,她倆也是經典意義上的“賢妻良母”。聽到這個消息,我百感交集,老淚縱橫。這淚,是欣喜之淚,為她們擁有幸福生活而高興;也是苦澀之淚,為我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時光而傷感。這其中的滋味,實在叫我難以言表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