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班老五
文/張健
那天,忽然就接到了老宋的電話。電話里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來大東門老周排檔,帶你見個人。"
我到的時候,老宋正和一個瘸腿男人頭碰頭地研究菜單。兩人中間擺著兩瓶古井貢,已經空了一瓶半。男人左褲管空蕩蕩的,卷起的褲腳用別針固定著。
"這是老五。"老宋舌頭有點大,"我兄弟,合肥班第一神槍手。"
老五抬頭笑了笑,右眼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太陽穴,像條僵死的蜈蚣。他遞煙的手勢很特別——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過濾嘴,其余三根手指僵直地張開。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常年扣扳機留下的職業習慣。
"班長還是老毛病,又吹牛了。"老五的聲音出奇地溫和,"我算什么神槍手,就是眼神好點。"
老宋"啪"地拍開酒瓶蓋:"扯淡!56半四百米打硬幣,全師比武你忘了?"他轉向我,"知道拔點作戰為什么派我們班打頭陣嗎?就因為有老五這根定海神針!"
酒過三巡,老宋從懷里摸出個皮面筆記本。翻開時,一張泛黃的《戰地快報》飄落在地。我撿起來,上面印著:"合肥班狙擊手武衛國(老五)在116.4高地拔點作戰中,用56式半自動步槍連續擊斃敵機槍手3名、迫擊炮操作手2名,有效掩護突擊組進攻..."
"三百二十米。"老五突然說,他正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畫線,"無依托射擊,風速大概四級。"他的筷子尖在某個位置重重一點,"第七發卡殼了,不然能干掉那個觀察員。"
老宋給我倒上酒:"最絕的是我帶全班去對面陣地捕俘那次。我們摸了越軍一個哨所,返程時被一個排咬住。老五說要撒尿,躲在塊石頭后面..."他忽然哽住,仰頭干了杯酒。
"其實我尿不出來。"老五接過話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空褲管,"就是看見有片甘蔗地適合狙擊。"他描述當時如何用81杠點射,每聲槍響就倒下一個追兵。打到第九個時,剩下的人拖著一具尸體掉頭就跑。
"后來才知道,"老宋眼睛發亮,"他們拖的是公安二師副師長!軍部核對戰果時都傻了——老五隨手一槍,把人家副師長腦殼掀了!"
慶功宴上,團長親自給老五別上二等功勛章。炊事班特意燉了鍋紅燒肉,老五卻盯著油汪汪的肥肉發愣——他擊斃的那個副師長,中彈時正在啃甘蔗,老五想起了那白花花的腦漿,吐的稀里嘩啦。
紫杉嶺遭遇戰是轉折點。那天大霧,合肥班奉命偵察。老五踩中的是顆詭雷,絆線連著兩枚手榴彈。"我聽見'咔嗒'聲就跳了,"他比劃著,"還是慢了半步,腿不能動了。"
野戰醫院的帳篷里,老五醒來第一句話是問槍。護士指著墻角那截焦黑的殘肢,哭得比他還傷心。半年后,他拄著拐杖站在青島國棉六廠門口,左腿褲管打了個結,右肩背著用軍裝改成的工具包。
"2015年我去青島,"老宋突然把酒杯砸在桌上,"在海邊看見一群下崗工人賣唱。"他的聲音裂開了縫,"老五站在最中間,背后掛著面軍旗,都褪成粉紅色了..."
那天海風很大,老五空蕩蕩的褲管被吹得啪啪作響。他唱《打靶歸來》時,有個醉漢往搪瓷缸里扔了張五十元:"瘸子,來段《十五的月亮》!"老五的嗓子頓時想被什么蟄過,突然就變得嘶啞,只是機械地重復著"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
那天,我抱著老五哇哇的哭,我們兩個老兵在沙灘上喝到凌晨。老五說下崗后試過修車、擺攤,最后發現只有唱歌能掙出女兒的學費。他說最怕過年,居委會送來的米面油都印著“光榮之家”。
"班長,我寧愿他們啥都不給..."老五當時把臉埋進沙子里,"就像當年在陣地那樣,當我是個完整的人..."
我一時也無語,和老五對瓶吹了起來,當酒瓶見底時,老五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屏幕,那道疤突然莫名抽動起來:"班長,我退伍三十年了,終于有人記得我了······"他把手機轉過來,我們看見一條短信:【退役軍人事務部通知:您的生活補助已按新標準調整...】
老宋的酒杯"當啷"掉在地上。他站起來想說什么,卻突然轉向墻壁,肩膀劇烈抖動。玻璃窗外,霓虹燈把"老周排檔"四個字映得血紅,像面褪色的軍旗。
回去的路上,老五執意要坐公交。車門關閉前,他忽然喊住我:"兄弟,有機會你和老宋去看看小四的墓..."夜風卷著他的聲音,"告訴他,我們合肥班沒有爬不起來的人。"
車開遠了。老宋望著消失的尾燈,從懷里摸出那張泛黃的《戰地快報》。路燈下,武衛國三個字微微發亮,像枚塵封已久的勛章。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民建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炎黃文化促進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