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天臺的妖怪
作者:祁子璇
今年夏天,我坐動車到一個小鎮出差。離開小鎮的前一個晚上,我獨自坐在旅店狹小的房間里;最近過得還算順利的吧,工作貌似還挺安穩的吧,我就這樣想著,卻還是難以掩蓋心中莫名的悶悶不樂。
房間的窗戶不大,朝向陰面,窗外的大部分景色還被其它的樓房擋住了。我走到窗邊,想透過生銹的護欄朝天上望望星星,可我什么也沒望見,只有一小塊黑黑的、的破布似的天空蓋在頭頂。想到望星星這件事,我好像很久都沒有看過很美的星空了。
要說我見過的最美的夜空,還得屬小時候老家的那塊“天臺”。不知怎么,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睡,腦海里想的全是老家的夜晚,群山,星空與篝火……
我索性改簽了車票,決定在返程中途先回一趟老家。
到了老家村子時已是第二天傍晚,時隔多年,再返故鄉,很多地方都變了,增添了不少過去沒有的事物,而我就仿佛是穿越而來的舊人,還自顧自地活在當年的那個時空里,固執地把眼前的村落與記憶中的影子校正。我打算先去“天臺”。這“天臺”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天臺,而是一個寬敞簡易的石臺,恐怕世上這樣叫它的人也只有我了,而其中緣由還要從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只妖怪講起。
夏夜,晚風習習,我在媽媽的監督下學完了最后幾個漢字和拼音后,風似的穿上我的小涼鞋從院子里溜出來。跑過路燈下的石墩,邊跑邊在每個石墩的頭上拍一下,一個不落;穿過道邊夜來香馥郁的迷霧陣,我來到了大石臺。突然,一個圓圓胖胖的小身影出現在石臺旁,懷著探秘的好奇心,我強壓著害怕悄悄走過去,只見它躺在石臺的一角,借著星光,我看清它頭上有一對略顯圓鈍的角,身上是順滑的毛,泛著水波一樣的柔光,它的眼睛很亮,黑色的瞳仁像被星光洗過那么亮。
它好像注意到了我在看它,便用那雙寶石般的眼睛望向我,然后,竟然開口向我說話:“你也是來看星星的嗎?”
我想我當時一定被嚇傻了,以至于根本無法拔腿逃跑,等我回過神來,看到的卻是它寧和的目光,像一潭深水,有著宇宙般的引力,我下意識地答了一句:“是”。
“要來和我一起看嗎?”那東西又說話了。
我仿佛被那寧和溫柔的目光安撫住了,竟也朝它走去,輕輕地躺在石臺上。
“你是妖怪嗎?你住在這里嗎?”我向它發問。要知道,小孩子總是對妖怪一說抱有不懈的幻想,我也不例外。
它好像不懂“妖怪”是什么意思,只答道:“我住在天臺。”
我見它沒有反抗“妖怪”一詞,便默認這樣稱呼它:“小妖怪,天臺是哪里?”
“這里就是,你閉上眼睛,我帶你去。”
我照做。當我再睜開時,我看到了有生以來最壯麗的畫面——漫天的繁星,墨藍的夜空,我們就躺在其中,身下的石臺消失了,村莊消失了,遠處人們拿著大蒲扇談天的聲音消失了,甚至連蚊蟲的嗡嗡聲、草木的潮濕、夜來香的香氣也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光的圖卷,是沒有聲的樂章,是沒有味的氣流,是難以言表的純粹。我記得我們后來在這樣的星漢里暢游,還唱了歌,歌詞我如今已經記不清了,或許本來就沒有歌詞,我現在只能用粗淺的文字來表達當時奇妙體驗的萬分之一了:
猶言夏夜爽,爽也明亮。
靜夜登臺,抬眼遙遙銀漢廣。
蒼穹千尺,鋪陳萬里,熒熒寂寞燈。
誤入天河,陷虛空,溺于莫測之風。
覆手蕩流華,似漣漪。
清煙漫卷霧騰升,幾度撫我琵琶袖,不盡幽幽。
涌流涌流,波濤濃濃,
緩行緩行,只道旋流裹夾,青墨牽銀絲,哪知東西?
遠航遠航,不見浩瀚盡處,劃槳無邊。
臨了再抖抖衣襟,
拂去二三星露。
后來幾年的夏夜,我和“小妖怪”總是一起在“天臺”看星星,我覺得“小妖怪”的存在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少數,是不可分享的珍貴,是我獨一無二的朋友。當你遇到任何困苦挫折時,你會想——沒關系的,我是與眾不同的那個,是冥冥中被選擇的那個,我有著別人沒有的東西。所以,我一直保守著這個快樂而幸福的秘密,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小妖怪”與星星的故事。
在那些夏夜中,我和“小妖怪”有著許多有趣的對話。
“小妖怪,你每天都在看星星嗎?”
“一直如此。”
“為什么?”
小妖怪沒有回答。
于是我問:“這是你的工作嗎?比如有其他更大的妖怪或者神仙派你來,然后給你報酬?“
“我不明白。”
我又問:“那你是愛著星星,堅持每天守護他們的英雄咯?”
“我不明白。”
良久,“小妖怪”開口道:“我看星星,只是單純的愿望,就像你們生來覓食的天性。”
……
“小妖怪,你每天只是在看星星嗎?”
“是,但不止如此。”
……
“小妖怪,你每天都在看星星,一定知道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顆吧!“
“知道。”
“那你快告訴我。”
“你要先自己數,我可以告訴你數得對不對。”
于是我躺在“天臺”,一遍一遍地數,從左數到右,從上數到下,可是一遍數得比一遍多,好像星星真的永遠也數不完。我累得直嘆氣,卻瞥見“小妖怪”在旁邊偷偷地抿著嘴笑……
最后我也沒能得知天上到底有幾顆星星。不只是因為我數不清準確的數字,更是因為——
我最終失去了“小妖怪”。
失去“小妖怪”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在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失去了它。總有些珍貴的東西就這樣悄然無聲地淡出了我們的生命,而我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那一刻弄丟了它們。在六年級的暑假前,我因為搬到了城里去上學,有幾年間都沒回老家。城里什么都好,就是看不到山,不能像老家那樣抬眼就有青山和山間的云霧。我每天夾在高樓大廈之間,連天空也變得局促了;可逐漸地,我也在適應著大城市的熱鬧,城市毫無疑問是令人興奮的,是豐富多姿的,是美麗的,我在這里有了更多的朋友,更忙碌的生活。逐漸地,我也從一次次挫折與勝利中,從一次次碰撞與分享中認識到——我是世上萬萬千千生靈中平凡而普通的一個;人們最大的相同之處便是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罷了。我踏踏實實地過著每天的日子。
就這樣,那段獨一無二的“小妖怪”的故事慢慢淡出了我的記憶,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想起到老家的星星。直到那個暑假,我和家人又回到了老家。記得那天是陰歷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鬼節”,我們在門口空地上架起篝火烤玉米吃。火苗很旺、很耀眼,襯得夜更黑了,玉米烤出來有些枯槁,金黃中帶點褐色,吃起來直燙嘴。我想到了過去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我會在“天臺”上看星星,和“小妖怪”一起,我不禁感到十分懷念,愈發強烈地想再見到“小妖怪”。按理說在鬼節的晚上,大人是不會讓小孩子自己亂跑的,可我還是想辦法溜了出來,往“天臺”的方向跑,路過路燈下的石墩也來不及停留,還帶著一身篝火的煙熏味趕到了“天臺”。可是,只有空蕩蕩的石臺靜靜地躺在那里,沒有那顆圓滾滾的身體,沒有那對可愛的角,沒有了世間那雙最澄澈的眸子。我失落地躺在石臺上,期盼“小妖怪”能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它那樣。我等了很久。它沒有出現,石臺也還在身下,星星只黯淡的掛在天空,晚風悠悠地拂著面頰。我心里預感到:“小妖怪”再也不會出現了。
晚上回到家,我為失去“小妖怪”的事感到格外難過,好像心里的什么被挖空一塊,卻遲遲才反應過來。我不能自已地為此哭泣。由于從未對他人提起過“小妖怪”與星星的事,現在自然也解釋不清為什么而哭泣,長輩說我這樣莫名其妙地哭怕是“小孩子晚上撞見鬼了”,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之所以哭是因為晚上“沒撞見鬼”。
事實也如我預感的一樣,從那以后,我大概的確失去了“小妖怪”,我再沒見過它。
回到現在,我有著一份穩定的工作,不錯的生活,在心血來潮中重返故鄉,企圖為心中的悵然若失尋個答案。十幾年后地石臺已經尋不到原址了,我轉了幾圈也沒找到,想來是早被拆掉了。可是,我堅信那塊“天臺”仍然存在,只是我失去了看見它的能力,就像人在不知不覺間失了想象力。我曾問“小妖怪”只是在看星星嗎,它說不止如此,那“不止”的正是想象,所以它能看見的也不止普通的星星,能暢游的也不止現實的世界,它以星光為食,活在最純粹的夢里。
我抬起頭,家鄉的夜,星星很亮。想來相比曾經的我,我固有所得有所失,猛地回望到當年那片一去不返的浩瀚星海,心中難免顫動。而我現在對此已經不感到悔意與痛惜了,也不妄圖再尋回什么,偶爾能再想想那只住在天臺的妖怪,對我而言,已然足夠。
作者姓名:祁子璇
年級:2022級
專業: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