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在尋找愛情 (黃土路/文)
一.
李太平去世的時候,他的妻子還活著,但幾個小時后他的妻子也死了。她站在門前,臉色平靜,目光望著門外高過了山嶺的村梢,仿佛丈夫的死對她不是一種悲傷,而是一種召喚。她就那樣站著,一袋煙的工夫,李太平的大哥李興平訂完最后一塊棺木,才發現弟妹的異樣。但那時她已經死了。她站著死,像一棵到了春天還不發芽的樹。雙親死亡的消息從鄉村出發,到達他們的女兒李想的時候已第三天上午了。李想那時正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解微積分,她把學生丟在課堂上,乘飛機抵達馬城,從馬城轉汽車到賜福鎮,然后坐大伯李興平專程派去接她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回到村里。當她回到村頭的時候,只看到朝南的坡上兩堆新土。新土的旁邊,兩只不知名的鳥在樹上鳴叫著。李想想,她的父母臨死前一定還有什么話沒有還得及囑咐她,就變成了兩只鳥在這里鳴叫。李想盯著兩只鳥看了良久,看到一只果然像她的父親,一只像她的母親,它們相依相偎,呢呢喃喃。李想想,她的父母是一對相親相愛的雙親,生時相濡以沫,死也是約好了似的。
李想跳下馬車,向坡上爬去。也許是早晨剛下過雨,欲干還濕的路上人跡凌亂,上到坡上,人跡圍著兩堆新土亂作一團。眼前的一切讓李想糊涂,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就隨隨便便地躺在這兩堆泥土下了。來不及多想,她感覺有一股力量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下意識地往前一倒,跪在了墳前。爸,媽,李想聽到自己的心里在喊,回應她的是膝下泥土的冰涼。
李想在父母的墓地呆了很久,直到天全黑了,兩只鳥兒也不知哪時停止了鳴叫,躲到黑暗里去了,她才爬起來,摸索著回家。走到村口,看見老樟樹下有火星一閃一閃的,原來是大伯在吸著煙在等她呢。回吧,都等著你呢,大伯的話少,打過招呼后,兩人就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去。李想注意到大伯走路的姿勢有些晃。其實這有些晃的影子年輕的時候是很壯實的。那時父親在鄉小學教書,大伯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去地里的干活的時候,李想趴在大伯的背上,走在最前頭,后面才是大嬸和母親。李想從小就跟父親生疏,跟眼前這晃動的影子倒是有些親近,她甚至記得自己喜歡賴在他懷里,揪著他的胡子玩。想不到這壯實的身子,現在走起路來也有些晃了,也是明顯的老了。
家門敞開著,屋里渾黃的煤油燈光從門里擠出來,在屋前印成一個門的形狀。家里擠滿了人,大嫂、堂哥、三個堂妹,還有一些后生和妹子,他們都熱切地看著她,有人注意到了她膝蓋處的那兩圈泥巴。他們跟她打招呼,有的叫她小名,有的叫她姐姐,有的叫她姑姑,她竟有一半的人認不出來了,特別是那些后生和妹子。屋里,一個大方桌早已擺好了,桌子上擺著幾個大盆,每個盆上面都倒扣著一個同樣大小的盆。在大盆的四周,擺著一圈空碗和筷條。大伯說,吃飯吧,邊吃飯邊說,一屋人便各自拖了凳子,坐到桌前。三個堂妹拿掉倒扣的盆,桌上的菜便都冒出一陣陣的熱氣來,它們是一盆白切豬肉,一盆混著粉絲、瓜苗和瘦肉的菜湯,一盆煎河魚。河魚被煎得油溜溜,光亮亮,看上去讓人止不住想流口水。李想這時才想起從接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以來,她已經有幾天沒好好地吃過一餐飯了,她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這時,小堂妹盛了碗飯放到她手里,她抬眼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看著她,仍是一臉的關切,她就埋下頭來。大伯把一條魚夾到她碗里,說,吃吧,飯菜都涼了。其他人見狀,都搶著往她碗里夾菜,轉眼她碗里的菜都堆得像座小山了。她一邊說夠了夠了,一邊低下頭扒飯,不小心,一滴淚滴到碗里。她急忙把頭低得更低些,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大嬸也顯得老些了,竟有些發胖,但說話還像先前那樣心直口快。想啊,你有十年沒回來了吧?她一邊為李想夾菜,一邊說,她的話里并沒有一絲責怪的意思。李想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真有十年沒回老家了,就點點頭。過年過節的時候,你母其實挺難過的,沒想到……大嬸還想說下去,大伯急忙用眼神制止了她。桌上幾個不認識的人中,一個膽子大的,靦腆地說,姑姑怕是記不得我了吧。李想便瞪著她看,她的臉紅彤彤的,只是眼睛特別的亮特別的好看。李想在她的臉上隱約看見了誰的影子,但竟一時想不起是誰。大伯見狀,急忙介紹說,這是你隔壁李太紅叔的小女蘭花呢,現在在小學代課,接你爸的班。
等大伯都作了介紹,李想才知道這幾個小伙子小姑娘,原來都是當年的小毛孩,如今都長大了;還有些是近些年才嫁到村里來的。李想注意到其中一個的懷里,還抱著小毛孩。吃飯期間還來了不少人,大都是來看李想和安慰李想的。李想的堂妹李笑替她敬了煙端了茶。李太興說,想走了一天的路了,要嘮明天再嘮吧。大家才一一告別,然后像一條條魚,游到屋外的黑暗里去。
嬸領著李想走進了小時候睡的廂房。在煤油燈下,屋里的擺設還是老樣子,一個寬大的舊木床,掛著一頂發黃的蚊帳;兩個裝米的大缸;兩張小凳子。那扇面向曬坪和田野的木窗,木板已經關上了,窗前有一張斑斑駁駁的舊木桌,這是李想上學以后,爸爸專門叫人打的。小時候,李想常坐在窗前的桌子前,望著窗外的玉米地和玉米地上的天空發呆,那時候的天總是很藍,她離家的時候,天也是那樣藍,李想后來在城里,沒見過那樣藍的天。
這時大嬸早已把床輔收拾好了,草席下墊著厚厚的稻草,李想一躺上去,一陣幽幽的稻草便把她包圍了起來。她的腦袋剛挨著枕頭,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二.
才到下午四點,陽光還在耀眼地照著沒遮攔的工地上,泥水工彭旺就開始看他的電子表了。電子表他的女朋友肖春雨送的。肖春雨在一個不銹鋼制品廠打工,她的任務是在沖床上制作奶鍋的手柄。車間里的溫度很高,機器咔嚓咔嚓的聲音,一陣陣地折磨著肖春雨的耳朵。說不定哪天車間里的聲音會讓我瘋掉的!肖春雨每次躺在彭旺的懷里時,總不會忘記說這句話,還邊說邊打著哈欠。彭旺喜歡肖春雨在自己懷里打著哈欠的樣子。
肖春雨之前有過一個男朋友,而且,他們還在一起睡過半年,這些,肖春雨是跟彭旺說過的。有一段時間,彭旺心里一直很在乎這件事情,他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一個跟別人睡過覺的女人。肖春雨說,你要覺得自己吃虧,我們就分手吧。他們就真的分手了,彭旺很快就找了個新的女朋友,女朋友姓高,其實個子并不高,比肖春雨還矮半個頭呢,臉瘦瘦的,沒有肖春雨一半好看,而且說話也很沖,不及肖春雨溫柔,但不知怎的,彭旺就看上了她。相處兩個月,兩個人就睡在一起了,一睡在一起,彭旺就發現自己整個兒被這個女孩子管住了。他每個月掙的錢要全交給她。彭旺每個月雖然只掙五百多塊錢,但以往一領工資,他都把自己的錢規劃得好好的:存兩百塊錢,三百塊作生活費和零花,都要用得光光的。現在他的口袋里只能保留五十塊錢,人口袋里一旦沒了錢,整個就會變得沒精打彩的。還有,彭旺每天干活累了,晚上就愛喝一瓶啤酒,解解乏,但自從跟這個姓高的女孩子之后,她就要求他每天只能喝半瓶,另半瓶呢,要留到第二天晚上才能喝。甚至到后來,彭旺要喝上那半瓶酒,也是不容易了。她說,錢要攢下來,以后回鄉下呢,可以蓋個房子;還有,兩個人結婚呢,要買洗衣機、電視、DVD機,還要買新棉被,買一輛女式的摩托車,要花不少錢呢。姓高的女孩子對未來充滿著理想,為這理想,她自己要勒緊褲袋,而彭旺,也要跟著勒。勒到后來,彭旺每晚半瓶的啤酒竟也沒有了,女孩說,喝酒傷身體,還是不要喝為好!沒了酒喝,彭旺發現自己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來了,像被誰抽了筋!這么著,彭旺就又想起肖春雨來。肖春雨是跟別人睡過,不錯,但又怎么著,彭旺突然發現自己不在乎肖春雨跟別人睡過覺了,他想起她的種種好來:她寬容,臉上永遠都是笑瞇瞇的,還有,她從來不管彭旺,有時候,她自己發工資時多了幾十塊錢,她去買菜時竟想起幫彭旺提幾瓶啤酒回來。彭旺喝啤酒,有時她也把啤酒從彭旺的手里拿過去,喝上一口兩口。這么想著,彭旺又開始想念起肖春雨來了,有一天下工,不知怎的,他竟踱到不銹鋼制品廠的門口。不銹鋼制品廠的門口有一棵大樟樹,有一棵大榕樹,彭旺就蹲在樟樹下。陽光慢慢地從他的腳下移開,移到制品廠斑駁的墻上,然后從墻頭上消失了,工廠的大門才被打開,幾十個打工妹打工仔一臉疲憊地走出來,向馬路對面的宿舍走去,彭旺一眼就看見夾在許多姑娘中間的肖春雨,她還是那么高佻漂亮,只是比以前更瘦了,眼睛顯得更大,額頭呢,也顯得更寬了。在快走到彭旺面前的時候,她才看到彭旺。她看到彭旺,并不覺得怎么驚訝,好像早就知道彭旺會來找她似的。只是,她的眼里突然就復雜起來,畢竟有幾個月不見了,彭旺也顯得瘦了,頭發蓋住了耳朵,胡子老長。彭旺看見她瞟了自己一眼,就轉過身朝街邊走去,于是就跟了上去。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并不說話,一直到城市被拋在身后了,他們走到一個大大的山坡前。在他們的眼前,是一個很大的果園,漫山遍野地種滿了桔子樹,也有番桃樹和柚子樹。剛下過一場雨,樹葉綠得發沉,雨后的空氣特別清新。肖春雨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彭旺,漸漸暗下來的空氣里,彭旺看到她眼里亮亮的,突然覺得心里一陣疼痛。肖春雨說,彭旺,我們扯平了,我不欠你什么了。彭旺沒說什么,只是向前抱住了春雨。過了好一陣,彭旺感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一陣熱乎乎的,原來是肖春雨的淚水把它浸濕了。
彭旺和肖春雨重歸于好之后,就跟姓高的女孩子分手了。怎么分手,倒是一件挺困難的事情。姓高的女孩子提出了兩千元的分手費。彭旺呢,相處這幾個月,每個月交給她幾百塊錢,除了各種開銷,應該還存下千來塊錢,彭旺就補償了她一千塊錢。給她一千塊錢的時候,彭旺十分懊惱,因為這一千塊錢是肖春雨取從自己的工資折上取出了給他的,他自己沒有一分的積蓄。把錢遞給姓高的姑娘時,他看到她眼里一團憤怒的火焰,就別過臉一溜煙地跑了。
就這么著,彭旺和肖春雨又重新住在一起了,他們租住的小屋,一個月要交兩百元錢房租,加上水電費,快三百了。好在兩個人的工資加一起,有一千多塊錢了。雖然肖春雨從來不要求彭旺交給她保管,但他總自覺地每個月給她三百塊錢,讓她存起來,或者做日常開支。兩個人知道,他們從此不會再分開了,等條件稍好的時候,他們就會結婚。具體是什么時候呢?倆個人倒是沒有想過,也許明年,也許后年,也許,誰知道呢,反正他們是不會分開了。
從他們租住的小屋出來,往西去,兩站路就是肖春雨打工的不銹鋼制品廠,往東去呢?有一片很開闊的新的開發區,那里有數也數不清的工地,彭旺就在那里做泥水工。砌磚、抹墻,爬腳手架,彭旺干得得心應手。但彭旺害怕冬天,一到了冬天,手里的水泥漿會變得冰冷冷的,但現在離冬天還有好幾個月呢。干活的時候,彭旺一想起肖春雨,心里就長出使不完的力氣。
開始呢,下了工后,彭旺先在工地洗了個澡,然后從工地出發,走路去接肖春雨。一路走,一路看著光怪陸離的、眼花繚亂的城市,彭旺并不羨慕城市匆匆忙忙的男人女人,也不理會他們看著他的異樣的目光,他的心里只裝著肖春雨,裝著她的一笑一顰,裝著她在床上時的微微喘息。彭旺感覺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度蜜月,心里就樂滋滋的,有時他竟然不顧路人的側目,吹起口哨來。
走到肖春雨的工廠門口,彭旺習慣地抬手看電子表,再過十多分鐘就到肖春雨下班的時間了。從工廠的門出來,肖春雨也不顧忌工友的目光,蹦蹦蹦跳跳地向彭旺走去。有時候呢,他們手牽著手,有時候呢,他們也學城里的戀人樣子,彭旺摟著肖春雨的肩膀,肖春雨摟著彭旺的腰,走回出租屋。路上,兩個人心里別提有多幸福了。
有一天,他們發現就在他們租住的小屋附近,竟然有一個公園,而且名字竟然就叫幸福公園。從制品廠出來,拐上另一條大街,走上十來分鐘,就到公園的西門了。從西門進去,穿過整個公園,再從東門出去,走上十分鐘,就到他們租住的地方。發現公園的那天,他們在公園里玩了到天黑。滑滑梯、摩天輪、過山車……這些都是他們從沒玩過的。雖然公園沒收門票,但坐過山車和摩天輪還是花了二十元錢。當摩天輪把他們帶到高高的天上,整個城市就在他們腳下了,彭旺就在那時拉了一下肖春雨,肖春雨會意,兩人親吻了起來。停下來,肖春雨說,彭旺,以后你不用到工廠接我了,
你就在公園的西門等我,這樣一下班呢,我就感覺自己要去幸福公園跟你約會,心里那種感覺,別提有多好了。彭旺知道肖春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沒想到她還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心不由得熱了起來。再想想,從制品廠出來,走的是一條熙熙攘攘的繁華的大街,然后再上個小坡,就到這個公園了。彭旺就同意了肖春雨的要求。彭旺就是在那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很浪漫的想法的,他打定主意,悄悄地攢一筆錢,給春雨買一枚戒指,然后呢,就在這個公園里,趁四處無人,跪著向她求婚。至于戒指要戴在哪個指頭上呢,彭旺心里一陣的糊涂。有一天,他撫摸著肖春雨的手掌,假裝無意地問,城里人戴戒指,戴在哪個手指表示什么意思?肖春雨就一一向他解釋,戴在中指上是指單身,戴上無名指上呢?是表示有心上人,或者結婚了。怎么?想給我買戒指啊?肖春雨開玩笑地說。被說中了秘密,彭旺面紅耳赤地說,哪?我是個窮光蛋,怎么買得起戒指啊!肖春雨看到彭旺窘迫的樣子,就笑著說,跟你開玩笑呢!
自此后,彭旺竟主動把啤酒戒掉了。彭旺心里盤算,省下來的啤酒錢,一個月差不多一百塊錢,這樣攢一年兩載的,就可以攢夠買一個戒指的錢了。心里有了想法,彭旺就高興起來。他感到奇怪的是,現在即使不喝啤酒,也不覺得像以前那樣沒精打彩了。
從工地上往對面的街道望,當商業天堂的那幢高樓的影子穿過整個廣場,落到工地上來的時候,彭旺腕上手表的指針指向下午四點。彭旺的心就不安分了,他邊干活,邊盤算著今天和肖春雨在公園里玩什么?滑滑梯?彭旺記得他們第一次在公園里看見那個碩大的大象模型時,竟不知那是用來做什么的。他們這邊摸摸,那邊看看,揣摸著它的用途。突然,一個女孩跑了過來,沿著大象背后的梯子爬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到滑廟里,一眨眼就從大象的鼻子滑了下去。兩個人怔怔地看著,突然恍然大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爭先恐龍后地爬上去,從大象的鼻子滑下來。那天,他們,還有那個女孩,在那玩了大半天。
其實他們最愛玩的還是蕩秋千。城里的秋千不像他們鄉下,從一棵老樹上系兩根繩子,拴上一塊木板就行了。城里的秋千是由兩根粗粗的鐵索做成的,看上去更安全更可靠,而且木板似乎也很精致!彭旺和肖春雨喜歡秋千,當秋千蕩起來時,他們喜歡飛起來的那種感覺!
三.
李想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了。推開木窗,眼前的玉米郁郁蔥蔥,它們一片連著一片,綿延到對面的山坡上。山坡上聳立著一棵孤零零的楓樹,長得筆直筆直的,枝葉茂盛。李想想,到秋天它就像著了火般了,但現在還是夏天,它就像被一只手揮舞的綠色旗幟,左右地搖晃著。這時日頭開始偏西了,它正慢慢地向那棵大楓樹移去,像一個團火,散發著熱氣。
李想站在窗前看了會兒,突然想起什么,就掏出手機來,一看時間,竟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連著幾天奔波,她竟一覺睡了近二十個小時。李想查看了一下手機的信息,發現手機竟然沒有信號,就順手關了它。
李想在水缸里舀了瓢水走出屋里,叉著腿在門口漱口。門前的曬坪上,大伯正在拿著鐵鏟鏟著雞屎,收拾著雞舍。聽見漱口的聲音,大伯回過頭,關切地問,想,昨晚睡得安?李想嘴里含著水,含糊地說,安。大伯說,飯菜都在鍋里,可能都冷了,不過天氣熱,不用熱就可以吃了。李想說,嗯,聲音依然含含糊糊的。
屋里的墻上,兩只擦得發亮的白色的瓷碗里,壓著嚴嚴實實的滿滿的火灰,里面插滿了香,有的已經燃過了,只剩下香頭,有的則正在冒著青煙。這就是父母的靈位了。李想走過去,燃了兩炷香,分別插在兩個瓷碗里,兩縷青煙就悠悠忽忽地升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升到瓦片下,然后繞了個道,從瓦隙間飄了出去。李想知道這兩縷青煙飄上去,就到了天堂里父母的面前。
按壯族人的規矩,人死后,子女要守三七二十一天的靈的,不過,李想如今已是城里人了,成了城里人,就可以免了規矩。李想看到家里果然不是小時候見到的,兩邊鋪著兩排地鋪,讓來守靈的年輕人睡覺,打撲克。其實,村里并沒有多少年輕人了,他們大都外出打工。
吃過飯,李想到村里溜了一圈。十年了,小村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卻顯得陌生了許多。屋后的老榕樹看上去越長越高了,它像個龐然大物蹲在村后,令人敬畏;兩排歪歪扭扭的瓦房日顯破敗;房前的大水塘呢,水也淺了許多,再也不會淹死人了。小時候,這個水塘是淹死過幾個小孩的;水塘邊的芭蕉林,還有幾棵正結著青果的木瓜樹,倒顯得郁郁蔥蔥。野草從村旁漫進了村莊,村莊顯得異常的安靜,家家戶戶的門似乎都是關著的,只有散落在村里的母雞、小雞,在嘰嘰地叫著;還有貓和狗茫然地走著,漠然地看著偶爾經過的老人小孩。李想走到村頭,一陣孩子的讀書聲隱約地從對面的山腳傳來,那是村小學的孩子們在上課呢。李想的眼前就出現昨晚那張靦腆的女孩的臉,沒多想,她折身朝學校的那條小路走去。
這條路,其實也不算什么路,不過是兩塊玉米地間一條只容一個人通過的小道罷了,一年四季,總是長滿了雜草。小時候,李想跟小伙伴們沿著這條小道去上學,褲腳總是被露珠打濕。來到學校,李想看見父親已在那忙碌開了,冬天呢,他會在教室燒一堆火,全校十幾個孩子就圍在那堆火邊上課。那些新劈的柴火,偶爾會在他們聚精會神地聽課的當而,發出噼噼啪啪的暴裂聲;夏天呢,他招呼還在操場上蹦跳嬉鬧的孩子進教室早讀。抬頭看見李想,父親也是看著別的學生的那種眼神。那時候,李想看父親,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既像父親,又像老師,但更多的時候,她覺得他更像是老師。
學校還是那間磚瓦房,木窗已經破爛了,新釘上了幾根橫條。透過這些橫條,李想看見十幾個臉臟兮兮的孩子坐在三四排木條凳上,身體前傾,有的甚至也伏在用長條木板釘成的課桌上。個頭稍大的,是三年級或二年級的學生,他們正在作業本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地做著作業。個頭稍小的呢,在跟著老師朗誦課文,不過,趁著老師不注意,都在東張西望呢。三個年級,十多個孩子,學生人數還是像以前一樣。老師呢,也只是一個,以前是父親,現在就是這個隔壁家的那個女孩蘭花。她扎著辮子,這是以前的村里的姑娘才會扎的辮子呢,年長些的呢?則包著頭巾,為的是在干農活的時候,不要被樹枝或玉米稈掛了,弄散了頭發。
在孩子面前,蘭花并不像昨晚那么靦腆了,她在那給孩子們講解課文,一會兒用雜著壯話的普通話,一會兒干脆就用壯話了,聲音雖還是那么稚氣和羞怯,但在這安靜的深山里,這聲音倒顯得十分清晰好聽。李想想,如果十年前聽父親的話,讀完大學后回小學教書,那么現在站在這間破敗的教室里的,應該是自己了。不知怎的,李想心里對蘭花有一種感激,覺得她在替自己了卻父親的心愿呢。
十年前,李想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收到了一封父親給她的信。“李想吾兒”,信的開頭就是這樣寫的,李想很多年都忘不了父親寫信的那種語氣。父親在信里說,他已經老了,不可能一直在村小這樣教下去,希望李想大學一畢業,就回村里來接替他的工作……李想呢?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好不容易掙脫農村捉襟見肘的日子,她怎么會回村里去當一個鄉村老師呢?李想不僅沒回去,還憋著一口氣,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最后留校當了一名老師。雖然都是當老師,但在父親看來,這完全是不一樣的。自此后,父親對她似乎滿腔怨氣,再也不給她寫信了。而李想呢,也覺得父親的想法令人慪氣,哪有大學畢業要求女兒回村小當老師的呢?從此,她就再沒有回過老家了。甚至結婚了,也沒想過請父親出來,到城里住一段時間。
看見李想站在教室窗外,蘭花的臉倏地紅了。她看了一下時間,剛好到下午散學的時間,急忙布置幾道作業,讓孩子放學了。李想在外面等著她走出來,倆個人一起朝著村莊走去。蘭花說,姑姑,我不太會講課,讓你笑話了!蘭花的臉漲得脹得通紅。李想由衷地說,講得挺好的呀,蘭花。
蘭花高考的時候沒考上,本來是想去外面打工的,李想的父親上門去,才說了幾句,她就留下來了。
李想說,蘭花,別人都在外面打工掙錢,你在這代課,不覺得委屈了自己?
蘭花爽快地說,有什么委屈的?這事總得有人來干哪!伯父不就是在村里教了一輩子?蘭花的眼里,有一種對父親的崇拜。
說起父親,李想突然無言了,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孝的女兒。
蘭花說,姑姑,伯父其實常叨著你呢。特別是過年過節的時候,他都變得嘮嘮叨叨的,整天把你掛在嘴里。
李想覺得奇怪,就偏過頭去看蘭花,問,念叨我什么?
蘭花說,他用你做例子,教育孩子們好好讀書。隔了片刻,蘭花又說,姑姑不知道,我從小就把姑姑當著榜樣呢。可惜我呀,太笨,高考離上線還有幾十分呢。她的語氣變得有些自嘲。
李想說,呀,你們學我什么呀,并不見得讀書讀得出去了,就樣樣都好。李想還想說什么,一陣風吹過來,玉米地里一陣沙沙的響,就住了嘴,一心地想起自己的事來。隨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蘭花,有男朋友了沒?
蘭花說,沒有。男朋友的影子是什么樣的還不知道呢!
李想說,那你想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
就找像伯父那樣。蘭花笑著說,你不知道,聽上輩人說,當年伯父喜歡伯母的時候,很多人羨慕死了……伯父那么高大,好看,而且又是當老師的,伯母又……蘭花突然打住了,隔了一會才說,全村里都羨慕死了。而且這么多年,恩恩愛愛的,兩個人架都沒吵過。
對于自己的父親,李想是知道的,父親高大帥氣,母親矮小,長得很普通,當年父親追母親的時候,在這個村里就是一個新聞。最轟動的是,父親竟然花了幾個月的工資,給母親打了一個金戒指,這才讓母親下了決心嫁給他。蘭花的話讓李想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農忙過后,學校還放假,父親和母親就牽著她的小手去山后的盤陽河邊走走,摘摘野花。碰到村里擔柴的,挑水的,牽牛的,都會羨慕地說,哎呀,三口子又去散步了呀?散步,這是城里人才使用的詞語呢,村里人做活路回來,累了,就躺下睡覺,不躺下睡覺,就聚在誰家里聊天講古,誰會吃飽了撐的,到外面散步去呀?但父母就愛去散步。逢到別人問,李想就搶先高興地回答,是啊,散步去羅!那時候的李想是最高興的。一到開學,父親就變了個樣了,在學校里,他對李想就像對其他孩子一樣,父親說,這叫一視同仁!
吃晚飯的時候,吃飯的人竟少了大半,都剩些老人、小孩,連三個堂妹都不見了。李想正奇怪,大伯李興平說,你妹妹幾個都回縣城去了,他們在縣城打工,這不,只請了兩三天的假。
蘭花說,我們這個村里的年輕的,都是伯父的學生,一聽說伯父去世了,都請假回來送他。不過那些遠一點的,去到廣東浙江的,沒回來,都捎信回來了,說春節回來的時候,會去給李老師燒燒香呢。
講到這,蘭花的眼睛突然紅了,她別過臉去。李想也覺得自己的眼睛熱熱的。
那天晚上,蘭花留下來陪李想說話。
熄了燈,月光就突然明亮起來了,它透過窗欞,照在床前的地上,屋里就跳躍著一層隱隱約約的光影。而透過打開的窗,窗外的曬坪和玉米地灰灰蒙蒙,看上去覺得像一個夢境。
兩個人睡在一張大床上,有說不完的話題。蘭花說,姑姑,姑父是做什么的,他長得帥嗎?李想說,他呀,就那樣,原來也在學校教書,后來辭職自己折騰一個公司。我現在整天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蘭花說,姑姑,你們城里人談戀愛,是不是都到電影院和公園里?李想說,以前是那樣,現在不了,去酒吧或者唱卡拉OK,看上了就直接帶回家。蘭花說,呀?!李想說,還有的上網,網上有視頻,互相看好了,就約會,還有的一見面就結婚了,這叫閃婚!蘭花又說,呀?!上網就有這么神奇?以后我就上網找一個吧。李想開玩笑地說,就憑你這俊樣子,別說上網找一個,找十個都不成問題,兩個人就突然呵呵地笑起來。笑了一陣,蘭花突然黯然地說:說是那樣說,誰愿意跑來這山里跟我談啊?
兩人正說話間,聽到窗外一陣細微的嘩嘩的水聲,李想感到奇怪,不由得爬了起來,趿著鞋子走到窗前去看個究竟。蘭花悄聲說,姑,別看了,不就有人搓澡嘛,有什么好看的。
窗外的月光比剛才明亮多了,眼前一片通亮,遠處的玉米地仍是灰蒙蒙。水聲是從曬坪的東角傳來的,李想遁聲望去,看見大伯和大嬸面對著玉米地坐在兩張木凳上,正側對著自己。大嬸光著個后背,大伯正手拿著水瓢,一瓢一瓢地淋在大嬸的背上,水嘩嘩地響過之后,他從木桶里撿起了條毛巾,給大嬸搓起背來。大嬸說,你輕點。大伯說,夠輕了。大嬸說,往左邊點,往左往左。大伯說,好,你看,我不正往左嗎?在大伯給大嬸搓澡的時候,大嬸胸前的乳房像條豐滿的布袋,不住地晃動著。李想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給母親澡的。他們搓澡,也不避諱李想,父親給母親搓過,母親就倒過來給父親搓。李想想,在村里,男人和女人互相搓澡,這倒是一種恩愛的表現呢。李想已有很多年時間沒看到過別人搓澡了。
李想這時心里跳出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楊小志,而是她高中同學,她的初戀情人毛興初!
四.
彭旺到公園西門的時候,那里還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么人。
彭旺就坐在靠近大門口的一張水泥椅子上。陽光把椅子曬得有些發燙,灼得彭旺不時地挪動屁股。彭旺實在太累了,畢竟干了一天的活,所以他寧愿坐著,忍受著椅子的灼熱,也不愿意站到樹影下。坐了十幾分鐘,他覺得椅子沒那么燙了,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離肖春雨到來,差不多還有四十分鐘,這四十分鐘對彭旺是多么寶貴啊,他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這樣一覺醒來,他的體力就恢復過來了,人就精神了。
在彭旺睡覺的時候,會有些人陸陸續續進入這個公園。先是一群放學的學生,還有些老人,接著,就是那些下班路過的人了。
一般是,彭旺還在睡著,肖春雨就來了。看到彭旺睡在那里,像個流浪漢似的,春雨就悄悄地踅過去,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叫道,好啊,讓你在這等我,你竟敢睡著了。有時候,她捏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的嘴巴鼓起來,最后一張一合的,改成了嘴巴呼吸,彭旺才糊里糊涂地醒來。他瞪著懵懂的眼睛看著肖春雨,突然笑了。彭旺說,嘢,怪了,你每天下班回來,都不覺得困的哦。肖春雨說,我不困,只是太吵了,整天耳朵里灌滿了咣當咣當的聲音,煩都煩死了。于是他們就朝公園深處的林子里走去,在那里找一安靜地椅子,靜靜地坐在那里,不一會兒,他們就聽見鳥的叫聲了,高一聲低一聲,有時是吵吵嚷嚷的一群,肖春雨就在那仔細地聽著,直到天黑下來了,那些鳥兒都躲到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附近馬路上的汽車的聲音涌來,肖春雨才說,好了。兩個人就站起來,回家。
但這天,彭旺醒來的時候,肖春雨竟然還沒來。而這時天已經暗下來了。
彭旺怪自己睡過頭了,心里突然覺得不安起來,因為自從他們每天相約在這個公園門口見面以來,肖春雨是從沒遲到過的。他反復地看著手表,又看看周圍的人行道、另外的椅子,肖春雨遲到應該有四十多分鐘了。彭旺焦急地站了起來,把公園門外的椅子都查看了一遍,還有幾棵樹,還有那個孤零零的報刊亭,都沒有肖春雨的影子。彭旺沒有進公園里去找,彭旺在這躺著,肖春雨一般是不會自己進公園里去的。有時候,看到彭旺睡得香香甜甜的樣子,她就忍住不叫醒他,那時候她就會在他身邊坐下來,望著公園前面的那條馬路,等他自己醒來。
彭旺心中猶豫,不知肖春雨一個人回家了,還是自己進公園去玩了。彭旺是不相信肖春雨會這樣做的,即使她心情不好,也不會,他知道她的性格,即使抱怨幾句,也不會把在工廠里的煩惱帶回來,更不會跟彭旺睹氣。彭旺的心里猶豫了很久,跨過馬路,朝制品廠方向的街道走去。
彭旺暗暗后悔前陣時間沒有同意肖春雨提出的每個人買一部小靈通的建議了。那一陣小靈通搞促銷,只要每人存幾百塊錢的話費,就能拿到一部機子。彭旺說,我們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呆在一起了,也不用打很多電話回老家,也不要聯系什么業務,要什么小靈通啊。肖春雨也覺得彭旺說的有理,就沒再提出。彭旺感到意外,不知什么時候起,自己也變成一個很慪門的人了。
路燈已開始亮起來了,隱藏到樓后的太陽,把天空映得暗紅暗紅的。這時路燈的光線,就像誰灑在空氣里的一抹淡黃的色彩。彭旺一邊走著,一邊用目光搜索著路邊的商店。有服裝店,有飲食店,還有喧鬧的酒樓,還有標著昂貴的價格的煙酒專賣店,還有燈光明亮的時尚發屋。一般情況下,春雨都不會逛這些店的,即使偶爾要買件把小衣服,也要彭旺陪著,更不用說什么酒樓了。雖是如此,彭旺的目光還是不放過每個商店,每個行人。
離制品廠的鐵門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家酸嘢店,要是往時,吃過晚飯了,會有許多打工妹散步到這里,掏上一塊五毛的,吃上一口酸嘢。現在應該是晚飯后的時間了,店里卻沒有什么人,老板娘一手揮著扇子,驅趕著蒼蠅,一手正放在膝蓋上,似乎那只手也睡著了。走到制品廠的大門,大門緊閉著。彭旺知道這個鐵門一般是不開的,白天把上白班的人鎖在里面,晚上把上夜班的人鎖在里面。現在,連那個穿著退伍軍人軍裝的大胖子中年人也沒見蹤影。也許他躲在哪喝著他的小酒去了,但他躲的地方,往往又可以看得見這個鐵門,只要有人拍門,不一會兒他還是會出現的。
彭旺猶豫著要不要拍這個鐵門。要是拍了,那個穿著退伍軍人服裝的胖子守門人出現了,他該問他什么呢?問他白班的人下班了?這不是廢話嗎?這個制口廠的老板一般不會讓工人加班的,因為白班下班了,夜班的人就頂上了,根本用不著延時下班。彭旺還是決定不拍門了,他對那個胖守門人還是有些心懼的,以前彭旺來這里等肖春雨的時候,他總是有事無事走出門來,嚴肅地看著他,像審查一個犯人。
現在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打聽肖春雨的消息,這就是肖春雨以前住的集體宿舍。宿舍彭旺是去過的,它就在馬路對面的一個巷子里,有二層樓,一樓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門總是鎖著。二樓一條長走廊,三個連著的大屋子,每個屋子里,都排滿了幾排鐵架床,蚊帳,還有,每張床前鐵線上掛滿的女孩子的衣服,把整個屋子的空間都擠得滿滿的了。走廊的盡頭,有一個挺大的衛生間,也是洗澡間。那些打工的女孩子們,一下工回來就出沒在這些擁擠的空間里。肖春雨說,以前她們一下班回來,就累得像豬,躺下就睡著了。
彭旺經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間宿舍門口,有個打工妹散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短衣短褲,正端著盆從衛生間出來,彭旺就攔住了她,問,請問阿晶在嗎?那個打工妹被愣不丁地從哪個地方突然竄出來的彭旺嚇了一大跳,她啊地小聲叫了一聲,盆子差點掉在地上。等鎮靜下來,她認真地看了彭旺一眼,似乎為自己的穿著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她問,你找阿晶?彭旺點點頭,嗯了一聲。其實彭旺并不認識什么阿晶,只是肖春雨在他面前提過幾次阿晶。阿晶是春雨的同鄉,兩個人一起出來打工的。那女孩就沖著肖春雨以前的宿舍喊道,阿晶,阿晶在嗎?有人找。里面有人應,阿晶不在。隔一會,里面應的人出來了,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稍胖的打工妹。她看了一眼彭旺,問,你找阿晶?彭旺又嗯了一聲,那女孩說,上醫院去了,你是她什么人?彭旺說,不是,我是肖春雨的男朋友,我想找阿晶問一下。那女孩說,肖春雨男朋友?哎呀,肖春雨今天下午送醫院去了,你不知道?女孩子一說,彭旺就著急了,他幾乎叫道,春雨怎么啦?肖春雨……那女孩子說,她的手給軋傷了,你等一下。她轉身就回了屋。
過了一會兒,女孩又出來了,她換了一身衣服。她說,我領你去。
走在路上,女孩子說,肖春雨用的那臺機器肯定是有問題,因為就是這臺機器出過問題,也軋斷過一個姐妹的手指。一般來說,操作那臺機器要手腳并用,最關鍵的是要手腳協調,腳踩一下,把不銹鋼鍋的手柄往前一送,腳一松開,機器就會把手柄軋一下,又換個方位再軋第二次,手柄就軋好了。但肖春雨的腳松開的時候機器竟然沒有軋下來,肖春雨以為機器壞了,就伸手想把手柄拿出來,誰知道這時機器反而軋下來了。一聽以前這機器軋斷過別人的手指,彭旺就緊張了。他說,春雨的手指怎樣啦?不會也軋斷了吧?女孩子說,不知道,我們送她去醫院的時候,還連著的,不過,誰知道還能不能保住。以前那個姐妹送去醫院的時候,就是連著的,但最后還是截掉了。
也許廠里怕負擔太多的醫療費,經理悄悄叫醫院截掉的。那女孩子又說。
彭旺和女孩子趕到醫院的時候,肖春雨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付大夢初醒的樣子。看見彭旺,她哇地大哭起來,她說,彭旺,我成了殘廢了,我成殘廢了。原來春雨的一個手指真的被載掉了,下午醫生剛把創口縫好,現在麻藥剛退去,肖春雨感到一陣的疼痛。
彭旺急忙過去,從后面抱住了春雨,讓春雨靠著自己坐著。她受傷的那只手包著一層厚厚的紗包,像個饅頭似的擱在被子上,手臂上正掛著點滴。彭旺說,是不是很疼。肖春雨說,嗯!她使勁地點著頭。好疼,她說,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的額上滴落下來。彭旺就轉身找什么要給她擦汗。床頭有一個卷筒紙,原來守著她的一個打工妹,彭旺猜她可能就是阿晶了,她急忙扯了卷筒紙遞給彭旺。彭旺給春雨擦汗,他看見春雨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臉門上,蒼白的臉和痛苦的眼睛,還有瑟瑟發拌的身體,看上去顯得那么無助,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和春雨就像一片樹葉上的兩只相依相偎的螞蟻,被一陣水浪推著,無助地旋轉起來。
五.
李想回到大學的時候,已是十天之后了。她在村里逛悠了幾天,又去拜見了鄰近村莊的一些親戚,然后,就坐伯父派去接她的那輛馬車回到賜福鎮,從賜福鎮坐車去到馬城。她在馬城呆了一天,見了以前幾個高中同學,然后乘飛機回到了教書的這座城市。在馬城,她意外地得到一個人的消息,而且,他竟然就跟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據說在一家什么機構做一個采買員。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是裝著不動聲色似的,但幾個同學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看到她心里的波瀾了。他們給她寫了張紙條,上面抄著他的地址和電話。而她呢,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把紙條夾進了錢夾里。
在飛機上,李想一直想著她的父親和母親。在離開之前,她又去父母墳前燒了一炷香。看著那兩個相依相偎的墳,李想覺得父母即使都走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也一定是很幸福的。不知怎么她突然羨慕起父母來。站在那個小坡上,往回看,可以看見村莊,還有山腳的小學。往后看呢,可以看見蜿蜒而過的盤陽河,還有離開村莊的小道。李想突然明白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后,為什么把她們的墳地選在這地方了。秋天的時候,那棵大楓樹的樹葉,會把整個天空映紅,那是一個多美的情景啊。
李想打開家門,令她感到驚訝的是,十天前她離開時給丈夫留的紙條竟然還在餐桌上。就像她剛回到賜福鎮,打開手機時,竟然沒有一條短信進來,竟然沒有一個未接電話提示。離開十天,屋里蒙上一層灰塵了。之前,那些灰塵一定是躲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只要人不在,它們就會從那些看不見的隙縫飄進來的。只要是沒有人跡,它們就會無孔不入。
李想開始打掃衛生,拖地板,擦那些落了灰塵的家具。不知為什么,李想覺得自己在做家務的時候,才有一種回到城市的感覺。她做得十分仔細,不干凈的地方,先用毛巾擦過,如果還不干凈就用手指頭去來回擦著。干完活,她突然覺得好累,整個身體沉沉的。于是她就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整整一天,她的腦子總處在半夢半醒的昏昏沉沉的狀態,想醒又似乎不會醒來。到第二天晚上,她感覺自己病了,翻一下床頭抽屜,沒有什么備用藥,她摸了手機,給丈夫楊小志打電話。李想奇怪自己回來這么久,竟然才想起給丈夫打電話。電話響了好長時間,終于通了,楊小志處在一個很吵鬧的場面,似乎有許多人。李想說,我回來了。楊小志哎了一聲,但他沒回過神來,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或許他并不知道她這些天去了哪里,因為這些天他根本沒回過家。李想又說,我感冒了,家里沒有藥。楊小志說,你自己去醫院看看吧,打個車去。要不……他猶豫著,似乎在想自己是否開車送她去。李想急忙說,行,就這樣吧,我自己去。
李想不知道自己和丈夫到底是怎么啦。他們沒吵過架,甚至連爭持都沒有,她竟然習慣了他十天半月不回家,不通電話。仔細算來,這次他不回家,應該有兩個月了。開始的時候,他不回家,總會跟她說許多理由,現在他干脆不說了。她知道他的公司確實忙,給他打電話,他不是在重慶,就在貴州。但也忙不到幾個月不回家吧?要命的是,李想對他回不回家,心里竟無所謂了。這是怎么啦?
李想想,之前他們之間應該是有愛情的。上大學的時候,李想還苦戀著高中時的同學毛興初,毛興初卻像根木頭似的,沒有任何反應。楊小志就是那時闖入她的生活的。他在路上攔住她,問她是否可以請她去看電影。他們是同學,去看一場電影當然沒什么,但看電影的時候,他竟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窘迫了一陣,腦子一片空白,顯然她還不能把自己從對毛興初的思念中扒出來。等有一天,她終于感覺到跟楊小志呆一起其實很快樂的時候,后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談戀愛,結婚,如果有可能,他們還會生一個孩子。李想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那種感覺如何被一點點地消耗掉的,也許任何感情都是這樣,經不起時間,還有物質,還有洶涌的時代的淘洗。
李想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這三天,就像一個人從鄉村回來,到城市需要倒時差似的。到第三天下午,她才感自己從某種沉滯的狀態里浮出來,身體變得輕松了。她試著起床,想拉開窗看看外面的校園。十多天前,這里還是一派忙碌的樣子,現在學生都放假了,校園突然靜了,似乎空氣也變得多余起來了。
她竟然在屋里找到一盒餅干,還有幾盒牛奶,好在都沒有過期,可以讓她對付一陣了。不知從哪時起,她學會了拿起一樣東西就看它的保質期,一般是,餅干的保持期為12個月,牛奶的保持期是18天,如果是密封的呢,則8個月。還有,果蔬的保持期一般是7天,過了7天就不成樣子了。稍不注意,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會過期,難道愛情能例外嗎?想到這李想就苦笑一下,感覺心里很麻木。
吃了餅干,喝了牛奶,李想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一直是靠著皮箱的。這個皮箱她從老家提回來幾天了,她竟沒想過打開它。于是她把它平放在地板上,解密碼鎖,打開了它。箱子里主要是些換洗的衣服,還有一本回來時在馬城買的雜志。她把雜志丟在一邊,把衣服一一放回衣柜里,很快就把箱子清空了。箱子的底下有一只短笛,是父親的遺物。小時候李想就經常聽父親吹笛子,那種調子是李想永遠也想不明白的,有點幽怨,其實幽怨根本算不上,反正悠悠的,在月光下飄得很遠,讓聽的人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仔細聽,竟還有一點點的歡喜。李想于是把父親的笛子放在了書架上顯眼的地方,似乎這笛子,是自己與父母,與故鄉最后的一點聯系了。
清完箱子,李想拉開旁邊的暗格,里面還有防曬霜、洗面奶、牙膏和牙刷。掏這些東西的時候,她的手碰到了一個很柔軟的東西。是一塊白綢布。這是她離開村莊時,大嬸突然追上來,塞到她手里的。大嬸說,這是你母親的,你收好來。她于是拉開暗格的拉鏈,順手塞了進去。她想這一定是母親年輕時繡的某種東西吧?一對鴛鴦?一朵荷花?壯家的女兒都喜歡刺繡,繡什么似乎都不稀奇。李想把這塊絲綢拿在手里,才發現它原來包著什么東西,于是她把絲綢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一枚戒指。
這就是傳說中父親送給母親的那枚戒指嗎?也許怕做農活時弄掉了,記憶中,李想并沒有見母親戴過它。李想把它舉起來,陽光正穿過窗簾,照在那枚戒指上,戒指上就有了一道亮光。但那不過是一枚最簡陋的戒指罷了,它就是一個細薄的金屬圈,曾經套過自己母親的某個指頭。在戒指的內側,李想看到了一個小小雨字。李想突然想起了,母親的名字就叫黃小雨!
看著那層亮光,李想突然覺得心里溢得滿滿的。她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這個無名指曾經戴過丈夫送給她的一枚名貴的戒指,還鑲著一枚鉆石,象征著永遠不渝,李想早就把它藏在哪個角落里了。
那天李想第一次出門,去了學校門口的超市,買了一大堆食物。她是在付賬的時候才發現那張紙條的。紙條是從一個簡易貼撕下來的,上面寫著兩行字:
毛興初:
13535000001
看著那張紙條,李想才發覺得自己喘得厲害,好像有什么壓在心里很久,突然就壓不住了,它突然冒出來,像汩汩的泉水。不是,似乎這樣的比喻也是不對的,它是噴涌而出的。
回到家李想喝了兩盒牛奶,又生吃了一個西紅柿,似乎這樣心里才平靜些。這樣,她用手壓了壓自己的胸口,深呼吸,才抄手拿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很興奮。是你呀?他高興地說。電話那頭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似乎別的同學早就告訴她了。她少女時期的戀情,他遲到了很多年才知道,似乎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而今年他33歲了,而她也是。
他問她晚上有空嗎?她很高興和意外他先提出這個問題。他們很快約好在新民路附近一家西餐館一起吃晚飯。那餐館附近有一家公園,吃完飯或許他們還可以去逛逛公園。
放下電話她就開始準備了,穿什么樣的衣服?本來她想穿一件低領一點的。她的身體很好看,包括脖子下邊,膚氣凝脂似的,還透著點粉紅。不過她怕穿低領些的,會給他一種輕佻的感覺,于是她又換了一套運動型的,淡紅色,這是以前她在學校打排球時經常穿的。她的大腿很均勻,很光滑,反正這樣穿她的美就更出來了。但她還是不敢這樣穿。她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么樣的了,屈指一算,他們有十四五年沒見面了,他會像楊小志那樣開始發胖了嗎?不過他的個子高,即使發點胖,也會顯得很帥氣的。這么想著,她翻出了一條連衣裙。這是大學時穿的牛仔布連衣裙,長及膝,不知道很多年了,她為什么竟還留著它,或許是為了對大學時代的一種懷念吧。一穿上去這條裙子,李想就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不像一個33歲的少婦了。
那天,她就是穿著那件牛仔連衣裙出門的。但一出門她就有點后悔了,畢竟這裙子顯得有些舊了。會不會讓他感覺到她太樸質呢?但她不管了,因為已經出門,她就不愿再踅回去了。
那天下午她是走路過去的。畢竟她出門太早了,離她們約定的時間還有足足兩個小時呢。她可以一路逛蕩著,一路向那個酒樓走去,她早就設計好路線和算計好時間了。她喜歡那個下午的陽光,陽光里似乎有一種甜甜的植物的味道。她想一定是哪個街道上某棵樹開花了,風把它的味道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吹來,吹到了她的鼻翼前。畢竟這是一個綠色的城市,四處里長滿了花和樹。
六.
也是在那天下午,彭旺扶著肖春雨從醫院出來了。
其實肖春雨是不用扶的,她傷在手上,又不是傷在腳上。但彭旺還是想扶著她,似乎扶著她他的心才踏實些。而她呢,只要彭旺在身邊,她總覺得自己變得很虛弱,只有靠在彭旺的身體上,她的身體才有些力氣。這力氣支撐著她讓她一步步地走路。
連著十多天,他們每天都去一趟醫院換藥。事故發生后,制品廠倒是及時支付了一筆醫藥費。因為之前那個女孩跟廠里打過一場官司,他們知道有些東西是賴不掉的。之前那個女孩子贏得了醫藥費之后,還得了一萬塊錢的補償。就像許多打工仔打工妹所說的那樣,一根手指頭就值一萬塊錢。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把他們的手指丟給了這城市。制品廠的經理也說了,到時會補償春雨一萬塊錢的。
從醫院出來,肖春雨看了看天空,天藍得讓人心情舒爽,春雨說,我們去公園吧。彭旺心里猶豫了一下,兩人就朝公園方向走去了。
有一段時間,為了陪春雨,彭旺都只上半天班了。肖春雨說,其實她可以自己一個人去醫院去換藥的,但彭旺還是不放心。他現在把她當一個連過馬路都不會的小姑娘了。雖然收入少了一半,但他安慰春雨說,等她的手好了以后,他就去學做裝修,等他學會鋪地板磚,抹墻,布錢,到時掙的錢會比現在多得多。肖春雨說,我又沒逼著你去掙錢,你去學什么裝修。肖春雨這么說,彭旺就覺得肖春雨有點無理取鬧了。但他心里還是樂滋滋的。
肖春雨說,今天陽光好不?
彭旺說,好!彭旺知道因為今天春雨傷口折線了,她心里高興,才問這么沒邊際的問題。農村出來的孩子,有多少人會說夏天的陽光好呢?夏天的陽光毒毒的,只要你在地里干活,它就會把你活活地把烤蔫了。
肖春雨說,你看,我手傷了,以后我不洗碗了。
彭旺說,不洗,不洗,我全包了!
肖春雨說,衣服我也是不洗的。
彭旺說,行!
彭旺的聲音有些大了,肖春雨說,你小聲點行不行?
彭旺小聲說,行!
遠遠地可以看見公園的大門了。只要上前面這個微微有些斜的坡,就是以前他們約會的地點。春雨停下來,說,哎喲,好累喲,休息一下。她把身體緊緊地靠在了彭旺的身上。
彭旺看見肖春雨臉上身上冒出了一層細汗,就用手給她擦汗。他擦完臉上的,就擦脖子上的。擦完脖子上的,就想繼續往下擦,肖春雨及時發現了他的意圖,扭開身子,順手打了一下他的手,兩個人就在路邊嬉鬧開了。
在他們嬉鬧的當兒,突然,前面響起了一聲呯的撞擊聲。他們停下嘻鬧,遁聲望去,看見一個女人被拋在空中。她落下來的時候,又碰在另一輛急行的車上……
他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肖春雨嚇得縮在彭旺的懷里,整個人嚇得發抖。彭旺緊緊地抱著春雨,他呆呆地說,車禍……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過了一會兒,肖春雨停止了顫抖,她睜開一直閉著的眼睛,看著坡上亂成一團的車輛、人群,眼里依然充滿著恐懼。過了一會,他們聽到了警車的聲音。又一會,聽到救護車的聲音。眼前的慌亂的晃動的場景讓他們感到不真真實。被撞的女人怎么樣了?她還能活過來嗎?聽著遠去的救護車的聲音,春雨的心突然愀緊了。而彭旺拍拍肖春雨的背,似乎在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害怕。這時,彭旺低下頭來,他發現他的腳尖停著一枚亮晶晶的東西。
彭旺彎腰把那個亮晶晶的東西撿起來,發現它竟然是一枚戒指。真是天意,他心里感嘆道。他端詳著這枚戒指,它簡單之至,沒有任何圖案,沒鑲任何東西,但它畢竟是一枚戒指!而且,上面竟然刻著一個小小的雨字。這不是上蒼賜給肖春雨的愛情的禮物嗎?你看,上面有一個雨字呢,這是老天送你的禮物。彭旺把肖春雨的手拿起來,想給她的無名指套上,但他很快愣住了。
機器軋掉的,就是肖春雨的無名指!
肖春雨看著自己殘缺的無名指,又看了看那枚戒指,突然哇地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被淹沒在街道的一陣淆亂里。
2008.12-2009.1.9里于臨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