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村子里的傻子撞了一下,他沒有說一句道歉,就急匆匆地往前趕,一邊趕,一邊使勁地敲著鑼鼓,我的耳朵被震了一下。我想叫住他,可是翻遍了整個腦海,都沒有找到與之對應的漢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其實我知道村里的人都叫他“山海子”,但是我卻始終不想對他喊出這個名字,因為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人名。至于這個名字的由來,以前問過一些人,可沒有人可以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也許第一個給傻子取名為“山海子”的人已經死了。傻子踩了我,我并不生氣,甚至已經原諒了他,一來我竟因為不知道傻子的真實名字而感到慚愧,二來我認為傻子已經傻到只會說謝謝,而不會說道歉的地步了,這就沒有必要一定逼他道歉。
也許是村子太小,也許是傻子信息很靈通,反正哪里有熱鬧,哪里就一定會出現他的身影。他是村里公認的廉價勞動力,哪家要是有什么紅白喜事,他都會主動上門,然后主家就會交代一些不費腦力的體力活。如果是喜事,則讓他幫忙搬運飲品,若是白事,則讓他扛著巨大的鑼鼓,在送葬的路上,讓他敲兩下,歇一下,再敲兩下。要是敲亂了也不要緊,反正就要敲,圖個熱鬧而已,這年頭愿意免費敲鑼打鼓的人很難找了,即便找到了,也絕對不會像傻子這么賣力。傻子雖然腦袋有點問題,但是品性不差,他為人誠實,從來都不會私自偷拿主家的東西,他為人勤勞,在敲鑼打鼓的時候,總是使出最大的勁,好像要把鑼鼓敲破。完事之后,傻子的要求并不高:一頓飽飯,一瓶礦泉水。要是主家再給他一包價值五塊錢的煙(村子里最便宜的一種煙),他就能滿面笑容地說好幾聲謝謝,然后離開,獨自溜達去。
在出殯之前,我看到傻子在靈堂之外(他不被允許進入靈堂之內),對著老人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一躬,還雙手合十地拜了三下。
“你認識那個去世的老人?”
“不認得。”
“那你為什么要給他鞠躬?”
“給死人彎腰磕頭,不是活著的人應該做的嗎?”
他這樣的反問,讓我說不出話來。
送葬完了之后,喪席就要開始了,傻子坐在了我旁邊。原來這一桌帶著小孩的幾個年輕婦女連忙跑到別的席桌上去了,只剩下三個中年男人和兩個已經白了一半頭發的老婦人。
“你叫什么名字?”
“山海子,”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很長時間,仿佛在這個村子里,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你不是這個村子的?”
“我是本地人,我是問你真正的名字。”
“什么叫真正的名字?”
他這樣的反問,又讓我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終于想出了一個說明的方法。
“就是,你爹娘叫你的名字。”
“我爹娘也叫我山海子。”他笑了一下,笑容顯得憨厚,但也讓人看著很不舒服,露出的牙齒很整齊,色澤卻黃如香蕉皮。
老婦人們竊竊私語,在預測住進相框這樣的事情下次該輪到哪個老人:村頭不能動彈的八十二歲老李,或者是那個患了絕癥賣糍粑的六十五歲老王。
一陣鞭炮聲后,開席了。
吃飯的時候,幾個中年男人談論著另一位不久前死去的人,也不算老,五十八歲,是個剃頭匠,在一個工地里干活的時候中暑死了。他的兩個兒子平分了六十多萬的賠償金,現在把做小生意的店鋪都關了。
“能賠這么多錢?”傻子睜大了眼睛。我驚訝于傻子竟然也對錢有明確的概念。
“要不你也死一下,說不定錢更多。”一個中年男人笑著說,一塊冷牛肉從口里滑了出來。
傻子沒有說話,只顧著低頭吃飯。
飯吃到一半,有人覺得單純地吃飯沒有意思,于是又準備拿傻子取樂了。
“喂,山海子,要是你哪天突然發大財了,記得給我一點花花。”
“我還有爹娘的,干嘛有錢給你花。”
“他們又不疼你,只疼你那聰明的弟弟,你還管他們干啥。”
“瞎說,我每天都是在家里睡覺的,我有錢了只給爹娘,一分都不給你。”
“哼,你還能有發財的機會,除非被豪車給撞死了,倒是可以在地府里享享福。”另一個啃著雞腿,滿嘴肥油的中年男人輕蔑地說道。
聽了這話,傻子離開了席面,走之前夾了許多菜放到了方便碗里,然后蹲在一個角落里吃了起來。雖然傻子這一輩子就只有兩個表情——笑和不笑,但是他一聲不吭地離開就代表他生氣了。
傻子是村子里最悠閑自在的人,這點毋庸置疑,他也是村子里最有名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把他掛在嘴邊。中小學生在上學的路上,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真想成為山海子,那樣就可以不用上學了”,放學的路上則換成了“真羨慕山海子可以不用做作業”。要是有人吵架,威脅別人最好的狠話就是“信不信,我把你打成山海子”。村里的女人從來不跟傻子主動搭話,好像跟傻子多說一句話就有私通勾搭的嫌疑似的。上了年紀的老人,經過傻子身邊的時候,總是會富含感情地感嘆一句“多么可憐的娃啊!”
我曾經看到一個喝醉酒并有謝頂征象的中年男人遇見傻子,那時候中年男人摟著傻子的肩膀說個不停。
“山海子啊,你真幸福,不用為老婆和孩子煩心,不用為了那狗屁的柴米油鹽四處奔波,你看看我的頭,唉……”
傻子真的看了看男人的頭,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
“真可憐,沒頭發。”
“是啊,我可憐!可你還要可憐點,我有老婆,而你永遠都不會有老婆,”男人打了個嗝,然后接著說,“傻子比可憐還要可憐,我至少被當人看,可沒人當你是人,連你的弟弟都從來不叫你一聲哥哥。”
我想傻子聽到這話,肯定沒有生氣,因為他并沒有離開,而是繼續摸了摸男人的頭——那一塊沒有頭發的地方。
當男人醉意稍微褪去,發現自己跟傻子肩并肩靠著一起,于是一把推開他,憤怒地喊道:“山海子,你怎么在這里,滾開!你這傻子,你這掃把星,給我滾遠點!”
傻子被推倒在地上,茫然地望著醉意殘存的中年男人,看著他踉踉蹌蹌地走遠。
沒人知道傻子不喜歡什么,但傻子喜歡調戲小女孩,這在村子里也是出了名的。他經常在孩子們放學的路上,故意嚇小學生,做出一副要搶孩子的模樣。其實要是換做一個正常人的話,這樣的行為就是逗逗孩子們玩而已,但因為他是傻子,而且笑的時候特別像電視劇里的惡人,所以他逗小女孩的行為才會被視為心懷不軌的調戲。傻子不敢招惹大一點的初中女生,因為初中女生會罵他,叫他滾,而他總是沒有還口的能力。在農村活了這么久,他連罵娘的本領都沒學會,他真的是傻得很徹底。
八月的一天,他把一個小女孩嚇哭了,結果小女孩的父親知道后,滿大街地找傻子,終于在一棵有幾百年歷史的柳樹下找到了正在樹下乘涼的傻子,他的嘴里還叼著煙。憤怒的小女孩父親二話沒說,直接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頓。傻子的胳膊被打青了,臉被打腫了,但小女孩的父親還是覺得不解氣,于是扯下一把柳條,使勁地往傻子身上抽,抽到自己筋疲力盡為止。旁邊圍觀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阻止。
在那個炎熱夏天的中午,傻子成了斑馬,身上紅一道,黑一道。說實話,因“調戲”小女孩被打這種事情,山海子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了,只是以前沒有被打得如此慘烈,而且被打之后他的父母也不會多加過問,大概他的父母也認為:一個傻子被打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是這次挨打之后的傻子卻被又自己的父親揪著親自上門認錯,并且讓他跪下給人家道歉。傻子的父親當著小女孩一家人的面,重重甩了傻子兩個耳光,然后又狠狠地喘了他幾腳。傻子在挨打的時候從不閃躲,好像他自己也認定自己被打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在一旁的小女孩嚇得不輕,直往母親背后鉆,小女孩的父親見狀只好讓傻子的父親停手作罷。
傻子之所以這次得到了父親的“額外待遇”,只因小女孩的父親是村主任,這是惹不起的人,要是不幸惹了,是得付出雙倍代價的。
一天之內遭受了兩頓毒打的傻子,那天晚上的深夜從家里偷偷溜了出來,在那棵柳樹下用柳條編花帽。一群深夜才散場的賭徒碰見了傻子,便將輸錢的怨氣全都發在了他身上,將他的衣服扒光,然后還善良地約定每個人只踢他一腳,最終傻子身上又多了六個大小紋理不一的腳印。賭徒們抽著從傻子身上搶來的煙,五個閃著火光的紅點隨著笑聲走遠。冰冷的月光下,傻子滿身傷痕,旁邊的花帽卻完好無損。
第二天,小女孩出門上學的時候看到了門口放有一個精致的柳條花帽,于是撿起來戴在頭上,正好合適。小女孩做出了飛翔的姿勢,高高興興地奔向了學校。
可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在村子里看見過傻子,他就這樣的消失了。傻子的消失并沒有引起村子里的熱議,我也對傻子的消失并不在意。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整個村子沒有人關心傻子,包括我在內,好像關心一個傻子,自己也會變成傻子似的,每個人都在和傻子劃清界限。
大約五個月后,在一片迎接農歷新年的喜慶氛圍中,村子里竟然響起了哀樂,但聽不見鑼鼓聲。
我在圍觀的時候,聽到了旁邊有人議論了起來。
“哪家的老人死了?”
“不是老人,是山海子。”
“他?怎么突然出現,還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聽說是在某個工地里出了事故。”
“賠了多少錢?”
一陣鞭炮聲響起。
“沒聽清楚,是多少錢?”
“好像是七十多萬,他父親天天去工地鬧。”
“這是要葬在哪里?”
“寶塔灣,他父親花了點錢買了一塊風水好的墓地。”
“那是山海子的錢,他給自己買了一塊墓地。”
又響起了一陣鞭炮聲。
我湊上前去,靠近那個知道內情的女人。
“傻子,不,是山海子,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好像叫……”
震耳的花炮再次響起。我往后退了幾步,鞠了一躬。
一場沒有鑼鼓聲的葬禮,一副年輕的棺材被抬往青山綠水處。沒過多久,傻子的家從里到外煥然一新,而我從遠處看的時候,感覺像一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