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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挽歌(第六屆散文二等獎)

1
 

       端午節回家,母親說:“去鋤一鋤地吧,棉花要荒了?!蔽议L久對著書本,是該舒展一下筋骨了,再者幾年未下地,著實對農耕生活念得慌,便欣然答應。

       推開雜物室的木門,一股淡薄的塵土氣味撲過來。陽光從窗子穿過,沿路和歲月的碎屑打著照面,我遲疑幾秒還是跳進了飛舞的塵埃。鐵釬、鐮刀、斧頭都落寞地倚著墻壁,像去到時光以外的親人。我把鋤頭搖醒,拂去木柄的塵土,有些松動,便在他腳踝處纏上“繃帶”,再給他穿好“鐵鞋”。我扛著我這親人,走向我們的棉花地。

       這塊地只有兩三分,和相鄰的幾塊地一樣,原是合作社時代留來專門種菜的。那時相鄰的兩條街組成一個隊,一起下地勞動,后來分地了鄰里的地還是相挨著,這家見那家沒有改種糧食,便也跟著繼續種菜。鄰居們依然結伴下地干活,冬天到了,東家搭了西家的車,將幾畦白菜收回去,過年和肉丸子一起煮,吃得噴噴香;而西家借過東家的鏟,把那幾壟蘿卜挖了去,院子中間埋了以防凍壞,過年再挖出來,和蔥姜豬肉一起剁。其他季節則有松土、播種、澆水、拔草、收蒜、拔蔥等等,無論做什么都是相互幫襯著,也相互較著勁。“這家娘們兒真勤快,瞅瞅這韭菜多粗壯!”說話的男人在外掙錢,他女人聽了就不服,擔起扁帶就挑兩桶肥料過來,接著又澆水。過幾天再看,嘿,兩家的韭菜竟不分伯仲了。真是應了那句“人勤地不懶”。

       那時我非常喜歡來菜地,這里的紅蘿卜水靈靈,就著井水一洗,滿口清秋好滋味。除了吃,勞動時候的熱鬧和人們互開的玩笑也吸引著我。蜚短流長在自然的天地里自慚形穢,只有諸如“東頭李毛家添了胖孫子,嘿,真有福氣”之類的的細細碎碎,而這正是生活。

       如今我又一次站在菜地,卻找不到曾經那條瘦如脊骨的小路。它在歲月里遭受了沒頂之災,和水溝、老井一道被人們的鋤頭推平。大地又一次平整,幾十年用豐收喜悅踏出的路,就那么無聲無息被抹去了。如今改種耐旱作物,比如棉花、紅薯。人們不需要經常下地管理,路自然不需要了。而水井是早就瞎了——這幾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地下水位下降得厲害。

       我穿過鄰居的早玉米,他們的葉片抽打著我,很疼。力是相互的,他們也疼。這群守衛自己河山的將士,顯得多么力不從心:兩百米以外的塔吊旋轉得正歡。長矛的紅纓在風里抖動,像是說著英雄末路的悲壯;而他們的干糧總是鼓鼓的塞了一行囊,這土地肥沃慷慨又無奈,縱使送其赴死也要他們做飽死鬼。

       來到自家棉花地,果然是荒草沒膝了。母親那般勤勞,很難想象她居然能容忍自己的莊稼荒蕪。我吐了吐沫濕潤自己的手掌,之后背對太陽揮舞鋤頭。我在母親的土地指點江山,卻沒有運籌帷幄的底氣:棉花太矮,我必須小心才不至于誤傷。遇頑固之草我得集中兵力,多流汗水,多磨水泡,這如兩軍對壘多日,忽一方強攻,怎奈敵兵早有準備,于是傷亡慘重;遇身陷敵營戰友我又得丟了鋤頭親自出山,俯下身來輕拉硬拽草藤,這無疑是軍師的唇槍舌劍,軟硬兼施……雖汗流浹背,但總算是大獲全勝,我再一次找到勞作的快樂,在夏日難得的爽風里環視疆土。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自己不過是孤家寡人,心里無可遏制地生發滔滔寂寞,鄰居們都到了哪里呢?你看那家洶涌澎湃的草浪,你看這家萎靡不振的煙草。現在是夏天,正是草木蔥蘢、蔬菜豐收的好時節。記得前幾年,地里的人很多,蔬菜和人比著熱鬧。豆角垂地如楊柳,辣椒紅紅,黃瓜掛滿架子,茄子壓彎了枝頭。尤其是下了一夜雨,雨里少量的硝酸相當于氮肥,第二天一大早,你必須拿了大麻袋才裝得回去??墒呛髞恚晁岫茸儩?,一下雨蔬菜必被燒死。

       這是人們改換作物的原因嗎?

       我和玉米一樣,茫然看著不遠處的塔吊。

 

2

       每次回家都在傍晚,父母還在外村的工地上工。我煮些玉米糝,等他們回來。常??彀它c了,街門才有響動。大熱天的,他們歸來時已經筋疲力盡,如果我不在,他們很可能就把晚飯湊合過去了。我讀書之地是小城市,但節奏已經很快,人們擠著公交,早餐常常是在路上草草下肚,而且晚上還要瘋狂加班。這可以理解,城市向來如此,但村莊被快節奏攻占實在讓我深感意外。想不清楚從哪一年開始,父母早晨也開始匆匆行動,啃著硬饅頭,三下五除二便把面湯倒進胃里,去村口等包工頭的四輪車。

       村口在清早和臨晚是最喧鬧的,去工地的泥瓦匠、小工,去縣城工廠的臨時工一擁而出,電動車擋了四輪車,自行車堵了面包車,于是喇叭群起,刺耳與鬧市區無異。

       最近幾年,經濟大潮從城市一路奔襲而來,席卷鄉村,人們都喜歡了攀比,掙錢多的人鼻子都朝天。這種風氣下人人想著掙大錢出人頭地,于是小廠子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了無數。它們一律擁擠在通往城市的干道旁邊,好似鄉村的喉嚨患了食道癌,害得農田一瘦再瘦。這些“腫塊”多是為了配合城鎮化進程,建筑業火得不行,那洗沙場、石粉場、木料廠必然要開個十家八家。

       土生的廠子多是不成氣候的,而被城市淘汰的電廠、橡膠廠等卻可以盤踞一地,枝繁葉茂。它們極受地方歡迎,官人都要搶的,一旦搶到手就神仙一樣供著,劃地蓋廠優惠多多。

       鄰村引進一座鉛廠,開始官民兩方都熱捧它。失去土地的村民可以承包建廠工程,我某個親戚就是其中一位。他把我父母及眾親朋招致麾下,大干一場,收入多少不知,反正在縣城買了房子,也有車了。受到好處的人很多,能進工廠的都進了,村民大抵覺得當工人比當農民有光彩,過年過節還發大米,故而都歡喜。進不了工廠的就在廠外開飯店、理發店:發展服務業也挺掙錢。

       那幾年原本僻靜的小村簡直成了經濟中心,十里八鄉的都往那里送貨物。但是好景不長,最開始是幾名小學生查出血鉛超標,接著大家都去查,結果大為驚慌。談判無果,開始堵村口,不讓工廠的貨車出入,激烈之時甚至砸車。全市武警出動,封村抓人。村民叫來電視臺記者,該記者卻被阻擋在警示線以外,最后怏怏而去。那時我上初中,有幾位同學回家被拒,他們從麥地悄悄潛回自家,下午歸來就成了焦點人物,各種小道消息飛傳。而我確定的是,剛結婚幾天的表哥被抓了。

       后來風聲過去,廠里開始招安,每個孩子一周發補助若干元外加牛奶一箱,因為牛奶可以排鉛。然而村莊的毒素卻是無法排出了,表哥去外村賣白菜,一說是哪哪村子的,人家扭頭就走。村邊的奶牛場據說也倒閉了,奶牛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能用牛奶救孩子嗎?于是孩子都去外地躲鉛,小學倒閉了,我小時候和表哥表姐一起奔跑的那所小學,最后只剩下兩個學生。

       我在《焦點訪談》見到了熟人,村民們搶著控訴鉛廠的罪惡。這期節目除了在十里八鄉掀起一場大議論,再沒有其他效果。鉛廠依然經營。

       記得工廠奠基時,我和外公站在一起。那是四五月間,麥子已經抽穗,再有一個月就要豐收。然而時代是等不及的,推土機把所有綠色聚攏成堆。外公拾起一顆麥穗,搓開麥殼子細看,什么都沒有。我那時不懂什么,但仍然感到疼痛。周圍的人都表情凝重,守著自家田地,什么也不說。

       其實,被推倒的何止麥子?當肥沃的田野埋于水泥,許多沿襲千年的東西都倒下了。進入工廠的人,也有保留土地的,但他們沒有經營的耐心。一種叫“快”的毒素被吸入生活的肺腑,那么多人得了病。我很少再見到蹲著施肥的人,他們不怕腳麻,一手拂去作物周圍的雜草麥稈,一手均勻播撒肥料。而現在用的都是機器,肥料浮在麥秸上,莊稼無法吸收也無妨,反正種地只是捎帶的。收獲季節,已很少見到各家搶占馬路曬糧食的場景。你在村里走,根本看不到攤開的膚色麥粒或金子一樣的玉米,它們被直接送進糧站,村民沒有時間晾曬與揚塵。自家糧倉也不要存糧,沒面粉了就去買一袋回來。就是面粉也是很少吃的,面條和饅頭都有賣的。只是吃的不再是自己的糧食,沒有以前那么放心、香甜;只是我再也看不見,去河邊淘洗麥子的婦女,她們曾經那么耐心地淘啊淘,晾干之后還要細細揀出石子和草棒。而磨坊總有那么多人排隊,鴿子從排氣口飛進飛出。

       它們飛進飛出,飛出就再也沒有飛回來。

 

3

       與我一路之隔的那一整片土地已經被臺商租下,說要搞科技、農業、旅游的結合體。塔吊就立在那里,它旋轉著為泥水匠運去材料,供他們建造樓房。我去外圍看過,原來躺著別人祖墳的地方,現在立了一座月季雕塑,周圍繁花似海,掛果的海棠連成片,這土地從來沒有如此美過。父親說里面還養有孔雀等珍禽,以供城市游客戲耍賞玩。

       我零星從網絡搜到相關報道,說園區的投資額巨大,未來必能惠及周邊村落。我知道這最起碼要比鉛廠好,可還是無法樂觀起來。阿來在《被遮蔽的西藏》一文中指出,之所以出現“西藏熱”是因為人們渴望一種與現實相反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精神上的、單純的、浪漫的,然而這不是真正的西藏,只是外人的想象罷了。他還說,在西藏有一部分人愿意作種種展示來滿足游客的想象,讓人誤以為西藏集體沉迷于一種高妙的精神生活。而我眼前的園區無疑走了西藏路線,它要把工業化進程中傷痕累累的鄉村偽裝成陶淵明筆下的田園,來向城市展示。

       之前我在學校外面見過一張廣告,內容是關于“開耕節”的:應廣大市民強烈要求,現將濱湖公園辟為菜地出租,吃自家無機蔬菜,享受農耕之樂,您還在等什么?我很想笑,前不久去市郊,那里的工地正瘋狂吞下土地,而這里卻又開始渴慕回歸自然了,這自相矛盾多么可笑。不過細想起來,矛盾中卻又存在統一性,即兩者背后都是經濟大手在操縱。它讓城市吞沒村落,又讓市民厭倦城市,我們只能聽命。這矛盾無從解決,所謂“農家樂”和“開耕節”只是商家掙錢手段,他們只會給人們呈現標本。

       我在昆山打工時去過千燈古鎮,那里是昆曲故鄉,想象中她是江南錦繡之地,果然那里有小橋流水人家,只是流水污濁,人家變商家,開足了高分貝音樂“傷不起啊真的傷不起”以招攬顧客。那里徒有古鎮之貌,而填充物卻是現代商業文明。也去過海淀公園,園內有一景叫“御稻流香”,說是曾經那里水好米好,皇帝喜歡。如今那里仍留有一小塊稻田,周圍有茅草屋與水車模型,作為小學生實踐基地以及市民遙想農耕時代的參照物。

       城鎮化進程正在加快推進著,鄉村許多東西都在消失。假若幾十年之后我們離開了土地,那些與生活水乳交融的耬耙犁鏵、雞舍羊圈從此隱退,我們也需要依靠標本來尋找鄉村歷史;假若空氣不再干凈,鄰里不再互助;假若我們富有,卻如無根草芥一般浮在風中……那完成城鎮化又有什么意義?

       馮驥才說:“有些村莊的歷史非常悠久,文化遺存和歷史財富非常深厚,它就像一本厚重的書,但沒等我們打開,就在城市化和城鎮化的大潮中消失了……我們無法阻止一個時代的變化,但是文化我們必須挽留?!笔前?,鄉村的歷史、道德觀、文化無疑是另一塊肥沃土地,鄉情根植于此,我們不止挽留,還要供奉。

 

4

       去過湛江一座小島,只有鎮中心那條通往鋼鐵廠的路比較熱鬧,其他街道卻少有行人。有天我循著雞鳴過去,竟發現與大街迥異的情景。原來樓盤背后是荒村,只有幾位老者在門前。那些雞肆無忌憚地撲騰著,芭蕉樹遮天,陰森森。以前在別人文章里一看到村子空了、炊煙涼了之類的語句就煩,以為那是跟風編造,見了這荒村,得知村民都遷居珠三角之后,我馬上發現自己是井底之蛙。中原人更安土重遷,再者經濟不比沿海發達,自然搬出村子的人較少。

       年輕人出去的雖然不多,卻都不再從事某些細巧或繁重的活計。木匠、銀匠漸漸退出歷史,我父親一身泥瓦匠手藝,想傳給別人卻找不到徒弟,因為這活又累又臟還不怎么掙錢。至于種地的技巧,年輕人更是不屑于去學。我這次鋤地算是稀奇事件,若是被熟人看見,還不知會怎么傳播,所以回去前我對大街進行了好一番觀察,瞅準了無人時機才敢離開。

       回到家,母親要去給外公送糖糕,我沒有跟去。那個村子過年時去過,鉛廠已經倒閉。鐵門不見,像落了牙齒的老人無力地張著嘴。水泥地面密布裂紋,荒草對落日,灰冷之光晃著我的眼。風很硬,吹出塤的嗚咽。

       也去過那所小學,里面終于一個人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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