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死”與“迷信愛”
——閱讀李浩詩集《風暴》
戴濰娜
在天使學中,每一具人體都是具化的圣書,看似脆弱微小的人體內,封印了整部圣典完整而龐大的信息,甚至奧妙,非人能解,除非遇到幫助打開封印的使者。無論是基督教、伊斯蘭教還是猶太教中,通過天使打開封印獲得隱藏的意義,都被視為人之為人至高的使命和終極的幸福。
關于上帝、人、宇宙和神圣書寫之間隱秘而精微的關聯,關于諸多神跡、神啟的晦暗釋義,自創世之初就盤桓于詩歌的地平線上:詩人作為神性容器,其手指觸碰上帝存在的面紗。一次我和寫詩的朋友人與聊起寫作中缺乏體力和意志力的問題,他驀然道:“拿出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宗教精神來從事寫作,意義則完全不同。當你正真在為使命工作時,你就再也不需要‘意志力’了?!笨上?,不止是我,中國當下這一代寫作者中,有“宗教精神”的并不多見。不過,李浩是個例外。他早早皈依了基督教,極為虔誠,有幾回見到他淡然謙遜地坐在那里,直覺他頭頂有光環縈繞,天使眷顧。
然而,他的謙遜里是有一些狠勁兒的。我因而在他的詩行里常讀到神性的暴力、愛的恐懼——那種窒息、寧靜之中的暴發力。在他忍耐、閑定的肉身之下,還有一個苦修者的精神,“帶上時間,月光,和疾病的性格,舉起斧頭/一片雪白的大眼睛,安靜地出神?!彼男略娂}為《風暴》,預示巨大的安靜與巨大的不安,名字是會心且真誠的。第一輯“引入記憶”,當屬最能體現詩人自身質地和回聲的篇章。詩篇多短小,一支支精簡的句子好似折疊,須翻開延展,方可窺見漢語體內的神性微光。在一種封閉的寫作中,詩人展開了他的廣闊與陌生,以及“與神的靜靜交往”。
作為蘭波口中的“通靈者”(voyant),也即人與神的溝通者,一些詩人直接體歷了那種狂喜入迷的震顫,另一些則是僅僅使用到一些天國、神跡以及上帝的意象。這取決于詩人自身的障礙多少與能量大小。我深信李浩與神的交往遠不止于修辭層面,他似乎長久領受著一種身心的試煉。而這絕非一個妄想中的詩人,沉迷在由夢、預言、神諭、符號組成的世界氣氛中。他是真切地,有意識地活在神意里。當他接受了上帝之吻——額上的封印,他從此不再活在人生中,而是活在藝術里、恩典里、使命里。如他的詩句所言“你用心朝向他,你便成為了幸福的盲人。/在天命的形式里,你將走完這路程。”,“我的命運注定在我抬腳的時刻,蜿蜒成山路的命運”。鋪陳其間的是對原初之心堅定而稚拙的求索、對折磨無比的耐心與善意、對技藝虔誠而殘酷的淬煉。非莫如此,他無法獲得足夠的能力去辨認上帝慈愛的面孔,去“重建上帝與人、道德與情感,以及世間萬物之間的秩序與法則”,并精確計算“他們各自的音域”;非莫如此,他無法得到那樣的語言饋贈——這些冰片般的文字,冷冽、圣潔,如被上帝垂青過的蒼白遼遠的額頭,上面寫有荒涼的箴語、鋒利的謙遜和墓地般安寧的暴動。
讀著《禮拜天》、《今晚我是所有的人》、《紫薇賦》、《一再地》、《毀滅我》這些篇章,我耳中回響震蕩著加里•格拉夫曼演奏的穆索爾斯基悲愴深沉的《墓穴》交響曲。在一些被灌注了神性的作品前,最忠實的解讀是只聽不說。李浩的詩歌,尤其是我所偏愛的他后期的一些短制,詞與詞之間,句子與句子之間,往往有巨大的裂隙?!班蘅找巫?,/戴上空頭飾”,這些箴語般的詩無論如何不是顯白的。他似乎某種程度上繼承了策蘭口吃的語言,那些帶有異物感的口調和吞咽?!跋褚粭l幼蛇那樣,緩慢地吞下/喉嚨里的青石。那尚未治愈的”。面對末世,詩人失語。
可就在這些斷裂和跳躍中,作者卻積攢起了能將讀者一拳打倒的情感能量。當閱讀身不由己被卷入一場“風暴”,讀者將無暇顧及風暴的細節。事實上,風暴的威力恰藏于每一個細節中。李浩的寫作是一種“不接受敗筆”的極端嚴酷的寫法。他早年的炫技甚至讓我想起了雷蒙•格諾的《百萬億首詩》:全詩由十首十四行組成,每首詩的任一詩行都可與另外九首的對應詩行置換,因而獲得10的14次方種閱讀可能。李浩在更年輕的時候對于句式的排列也作過各種嘗試、各種試錯。比如《歸鄉》一詩全以“因為”起頭,形成一個只有提問沒有回答的即將短路的閉合回路;比如《回憶》中“你讓我的愛,點亮南國的星斗。/你讓我的愛,目睹光的影子?!边@樣改良漢語語法的嘗試;再比如《風光村情史》一詩,全依仗對話截錄,且說話人不明,匿名的發言可以串連出類似《百萬億首詩》那樣的自我生成能力和n次方的閱讀可能。從李浩如今漸清晰、鎮定的寫作回望,不能說這些早年的炫技有多少價值,但至少,它證明了一個深具潛力的青年詩人豐盈的腦礦。
俄羅斯有句流傳很久的俗語:“所有新事物,都是被遺忘已久的舊物?!标P于神性與人性,造物與造物主,詩人與神圣書寫,這些都是古老的辯題。青年詩人李浩只是在一條圣人遍跡的舊路上,在神學經典的關照下,進行他個人化、中國化的新的跋涉。在詩集題為《“那個個人”》的跋中,他敬虔地列下了他仰慕的神性家族:圣名主保奧斯定、托馬斯•阿奎那、卡爾•巴特、德斯蒙德•圖圖、卡卡•拉內……當詩人將自己完整袒露于圣人光照之域,某種意義上,詩歌就是神諭。這些語言種子從天國下落,在墮落紙面以前,瞬間解體、融化、無怪乎李浩采擷到的語言有斷裂、有殘缺、然而別無他法,人間的語言難于捕捉天國音色,這些碎裂的詞句于是不可替代,終身生長。
羅馬書里使徒保羅不斷重復“因信稱義”。對這一切,李浩是信的,他像一個好演員般相信自己的角色。他相信他的詩歌,相信他的使命,相信光,相信足下之地?!敖^對相信”或為他的根基。
在這不信之地,他如一個闖入者,在約定的道路上寂寂前行,“遙遠的途中深埋的是我的天賦”。這個世界已太過擁擠,知識不斷繁衍生育出新的知識,與人口爆炸如出一轍,年紀輕輕的李浩竟有定力安坐一隅,繼續舊世界里有關心智與靈魂的溝通,仍舊“相信死”,仍舊“迷信愛”,他必定還要忍耐更長久的靜寂冷清,承受更多神啟的試煉,如他詩中的語言:“他生命的大半時光是藏在海底?!?br />
2014年11月11—12日
(作家網編輯安琪編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