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我寫過一篇《我與一清》,通過與一清先生交往的二三事,寫下了他行事、為人的風范。近日,收到了他的散文隨筆集《平原鷹》,集中品讀了他精選的這部分舊作和新作,又有了那種急切的想寫下一點什么的沖動。
一
《平原鷹》是一清多年前寫的一篇散文,用來作為這部新著的書名,他說是因為喜歡。文章是這樣開的頭:
“現在天空中沒有一只鷹。
我還記得它的影子,懸浮在一千公尺、兩千公尺、三千公尺……高空的氣流上,平平穩穩的,一動不動。
它就這樣長時間俯視著人寰。
有時在極高的輪廓分明的云層下翱翔,也是緩緩悠悠的,充滿信心,自由自在。
那是很小很黑的影子,是用狼毫描在素宣上輕輕的兩筆。
如果不是孤獨的一只,也是三至五只的小群。
小小的編隊,不在一個平面飛行,而是你上我下,穿插交叉,整體隨著天風漂流。
沒有別的鳥能夠到達它的高度。
正是從它或動或靜的影子,我才初識藍天的高遠和我生活的平原的遼闊。
藍天是旋轉的,平原是旋轉的,我的心也曾跟著旋轉。”
藍天的高遠。平原的遼闊。平原鷹屬于這里。我們屬于這里。這是一種寓意、一種寄托、一種追尋,意象的,詩化的,余緒如縷的。
他說,我始終沒有等到。他說,我找不到天空。他說,我的記憶也將古老。
一清的文字比較平靜、舒緩、內斂,不動聲色,沒有華麗的辭藻、激情的鋪陳,內在的情感卻很真、很沉,極具張力和穿透力。
再看《麋夢》中的一段:
“展廳里只有它是站著的,依然頭角崢嶸。
血肉銷盡,便裸出全身粗硬的線條,一個前沖的力,從撐開的四趾,穿過脊柱骨和頸椎骨,直達嵯岈的犄角頂端。
五千年前,它是一只高大強悍的雄性麋。”
這是寫的泰州出土的一具麋鹿化石。一清看到的不是一具悠遠的石頭骨架,而是一個生命,一個鮮活、昂揚的生命。
《望海樓》中,一清作此抒懷:
“登樓以望遠,心往而神馳。此去東臺一百二十里,已非目力所及。望海,是心的穿越,靈魂的擁抱。
落日樓頭,憑欄處,此情此景,是蒼涼,也是莊嚴。
也許,只有當這長長的樓影,投射在眼前的綠野平疇,曾經的驚濤駭浪,我們這才真切的望見了大海。”
一清筆下的大海,是他心中一個深深的情結,他是大海的兒子。他心往神馳,帶著我們追尋,奔向那曾經的輝煌、蒼涼與莊嚴:
呼嘯的大海,是張士誠和他的兄弟們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吶喊;
沉思的大海,是王艮悟出的平民哲學、開創的泰州學派;
歌哭的大海,是平民詩人吳嘉紀的時代悲歌。
大海雖然漸行漸遠,那熟悉的濤聲,仍然在我們靈魂里喧響。
望海樓雖然幾經毀沒,對于那片蔚藍的向往,仍然存留我們心中。
對于生命的呼喚、追尋、禮贊,是一清散文最經常的主題。他的筆是感性的、浪漫的、陽剛的,有血有肉,有著生命的脈動,奔涌著深遠的想象和寄托,有一種蓄積中的沉淀、舒徐中的張揚,于寧靜中見神奇。他的散文,又是詩。
二
紅粟并非泰州特產,其他地區也有,因何唯獨“海陵紅粟”在歷史上如此出名?一清認為,這是因為它的驚現于世,伴隨著漢代“七王之亂”這場震動全國的戰爭,又由此先后得到三位大文人的宣揚,產生名人效應。“七王之亂”凸顯了糧食作為戰略物資的重要性,吳王劉濞在海陵建太倉長期儲備的紅粟,以源源不斷的供應,有力支撐了其20萬大軍的北上中原,進逼長安。名將周亞夫的平叛,也是出奇兵,先切斷其糧道,吳軍這才全線崩潰。漢賦的奠基人之一枚乘的“轉粟西向,陸行不絕,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西晉杰出詩人左思的“海陵之倉,則紅粟流衍”,初唐四杰之一駱賓王 的“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正是從糧食于戰爭的戰略角度,賦予了海陵紅粟特別的意義。
一清由此作結:“從漢初到唐初,歷時700多年,經過三位大手筆的設計,打造出一個‘海陵紅粟’的品牌形象,也譜寫了泰州稻文化史上的華彩樂章。這是其他稻產區從未出現的奇麗景象。”(《海陵紅粟》)。
《泰壩》一文中,一清簡述了泰州的城脈由東西轉為南北后便順風順水的緣由:“泰州是張士誠家鄉,明軍帶著仇恨攻城,常遇春從西門進,一把火燒了繁榮的東西大街。徐達從水路,開濟川河,直達南門。大火傷了泰州元氣,一度蕭條,人煙稀少。濟川河后稱南官河,是泰州第一條人工通江水道,連接下河。水火相生相克,陰陽轉化,城脈從東西轉為南北,便順風順水,再度繁榮。
上河屬長江水系,下河屬淮河水系,打通上下河,水就活了。上河水位高,下河水位低,形成落差,水利也容易變成水患。當戰爭轉為建設,便在北門外筑起東西二壩。城市格局改變,重心北移。
泰壩阻隔,下官運鹽河,即泰東河,不能直通上官運鹽河,即通揚運河。每天上來的鹽船數以千計,都停泊西河嘴,排隊等候掣驗過壩。帆檣林立。擠斷沙堤的‘萬夫’,是扛抬鹽包翻壩的苦力。水上,岸上,一片繁忙。
泰州地勢南高北低,出了北門便是水鄉,散落幾個漁村。正由于阻隔,聚集了人氣,商業興盛起來。自坡子街、彩衣街而下,店鋪鱗次櫛比。泰衙衙門前的西倉大街,也成了鬧市。”
稻河和草河為自然河流,是里下河水鄉連接泰州水城的生命的臍帶。稻河送稻米,草河送柴草,從北水門入城,通中市河。一清如數家珍:從清代后期到民國,稻河兩岸、草河施家灣和西浦下河邊,集中了六百多家糧行,稱“陸陳行”。“陸”是“六”的繁寫,“陳”指大米、大麥、小麥、大豆、小豆、芝麻等可以久藏的糧食。糧行有上下之分,上行專為客戶收購糧食,下行專為客戶銷售糧食。上行的客戶,是來自蘇州、南通、上海、無錫的面粉廠、米廠、油廠的廠商;下行的客戶,是鹽城幫、高郵幫、興化幫、溱潼幫的糧販和四鄉農民。下行的銷售渠道是上行。上行資本雄厚,擁有堆棧、曬場,多附設米廠、油坊,代客加工。孫家橋河西的陸陳公所為糧食交易所,每天早晨,全城各糧行主管數百人,圍坐數十張大桌,由公推的經紀人根據樣品定價,議買議賣。江南、江北糧食行情,均以此為準,隨漲隨落,匯聚為長三角地區糧食的大集散,大流通。
一幅泰州的《清明上河圖》,何其壯觀!一清寄情于販夫走卒,作如許描述:
“扛鹽包的苦力,變成行業性的腳班和流動的挑夫。跳板接跳板,從河心到岸上,從曬場到高達四五丈的糧囤。各家行前,都聚集了幾十號上百號扛麻包的,挑籮的。沉重的壓力,沉重的腳步,一遞一聲,打起整齊的號子,此起彼伏,回蕩在稻河和草河上空。
他們大多來自鄉村,棲身郊野的茅棚。打了幾百年的號子,是城市的生命的呼喊。同在田間勞作的農夫農婦的栽秧號子、車水號子、打場號子,遙相呼應,匯成水城水鄉天地的交響。”(《稻河 草河》)。
與稻河、草河融為一體的是吊腳樓。一清記下的是他和我們許多人的憶念:
“從板橋、通倉橋、清化橋到孫家橋、演化橋、韓家倒橋,與河西糧行相望的,是河東的河房。前店后坊,一半建在岸上,面臨大街,一半用幾根木樁,撐起在稻河上。親水而不侵水,不同于山區,這是水鄉的吊腳樓。
后坊也住家,多比前店大。人多了,或用了伙計,上面還架擱樓。樓面、墻壁是木板。西墻開窗,可用竹竿支起,放下竹籃,喊住船家買菜、買魚蝦。有的靠窗樓板是活動的,可開啟,放下吊桶汲水。
隔不幾家,便有一條磚砌的小巷,下通河埠。清晨水清,可以淘米、洗菜、汰衣。吃水有挑水的送。清晨,茶水爐上放出去的水船回來,就挑送到要水的各家各戶。
曾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高低錯落,站在孫家橋上,南望北望都不見盡頭。”(《吊腳樓》)。
“兩岸都有碼頭。每天從里下河上來的篙子船,到河西賣了農產品,到河東買了日用品,再輕松的撐回去。喧鬧復歸平靜。店主也可像烏鎮人一樣,坐在河房里,斟一盅酒,炒兩碟菜,享受生活。”(《地穴上的干闌》)。
“年深月久,打在河底泥中的木樁,逐漸腐朽,一根根離開水面,細腳伶仃的,又像老人殘缺不全的牙齒。江南的烏鎮,木樁改為石樁,風景依然。江北唯一的吊腳樓,消失在歷史深處,僅存老人的記憶,或有心人留下的幾張老照片。”(《吊腳樓》)。
本書中的不少文章都與泰州的人文地理有關,看得出一清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他的感性是以理性為根基的。一清筆下的地理,總是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即便已逝去的,根還在,還能感受到故土的氣息、家園的溫度。這樣的時候,一清豐厚的知識儲備、翔實的史料考證便與他的閱歷、識見和詩情珠聯璧合了,他的記憶是溫熱的、想象是溫熱的、思考是溫熱的,他奏起的總是行云流水般的磅礴交響。
三
一清的筆,富含靈性。思想有了附著,興之所至愈遠,我時時感覺到他思想的激蕩和飛翔。
南蕩。地名,位于今興化市境。南蕩之所以因“南蕩文化”聞名,源于從這里出土的黑陶碎片。
“四只寫意的鳥,排作一行,落在一個黑陶的口沿。自北往南飛,途經興化南蕩,沒入8000多片殘陶中。4000年后,偶被翻撿出來。上面還有一行字。認識甲骨文的人,說是戊、辰、辛、未。也有人說是金文。天書一樣,第一次出現在江淮下游平原。
這是陶文,比甲骨文更古老的初文。原器出自河南最東部永城的王油坊。是龍山文化的一支南遷,途經興化,不慎跌碎了。
“江淮間發現的龍山黑陶文,現只有南蕩這一片。如果加上南方另一鳥文化區良渚黑陶文,那數量就相當可觀。
我們關注落在南蕩的這一片。如果專家的認讀無誤,則這四個字,不僅是通向殷商甲骨文的直接連接,其所包含歷史和社會信息之豐富,尤為值得重視。
興化舊有倉頡祠,倉頡右手握巨筆,左手執天書,正是造字的形象。”(《南蕩》)
一清不是考古人員,他寫的不是專業論文。他的筆空靈、瀟灑、跳脫,他的黑陶碎片是有生命的,神奇,靈性,超凡脫俗,富有魅力。
再看一清筆下的呂岱與馬馱沙:
“我不知道,第一個走出去的泰州人,以后做到東吳大司馬的呂岱,當初是怎樣渡過長江的。
在我的想象中,一直以為,呂岱應當就是直接從泰州過江的。
“在唐代崇明島出水之前,馬馱沙是長江的第一大島,也是下游地區這一開闊江面南北交通的唯一跳板或橋梁。
三國時出水的馬馱沙,以孤山為主島,沙洲密布,水套縱橫,樹木蔥蘢,蘆葦茂密,其間盡有大片大片草場,不知放養著多少萬匹軍馬,蓄謀著一個多么深遠的策略!
“這時呂岱年已四十,質樸,剛毅,身材魁梧,一個典型的江北漢子,正當壯年。
大江滾滾滔滔,獨立江頭,涌起胸中多少豪氣!
其時三國尚未鼎立,魏吳對峙。孫權才二十出頭,雄姿英發,承父兄之基業,崛起于江東,招賢納士,開疆拓土,其志不在小。曹操視為主要敵手,贊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
呂岱當在島上軍營待了一些時日,對未來的這位東吳大帝有了更多的向往。江風浩浩,江水湯湯,仰觀群鷺回翔,俯察萬馬攢動,自足游目騁懷,而胸襟大開。
“白馬馱沙,一個多么神奇的意象,又多么發人遐想!
在我的想象中,呂岱應當物色到了一匹駿馬,一匹純白的良駒,由此而馳奔他的萬里征程。
在以后的歲月,飛越浙江、江西、湖南、廣西、廣東、海南,為孫權清定了混亂的南方,宣國威于東南亞諸國,被封為鎮南將軍,升大將軍。孫亮嗣位,拜為大司馬,主持東吳后期軍政大局。
白馬馱送將軍去,踏遍青山人未老。
呂岱以八十高齡,還能一躍上馬,不須蹬跨,時人以為超過廉頗。他享年九十有六歲。
一個沒沒無聞的廢縣小吏,一旦過了江,便縱馬揚鞭,叱咤風云于一段時空的歷史舞臺,呂岱是從泰州走向全國的第一人。
“白馬馱送將軍去,將軍何日彩云歸。
懷著不盡的思念,焚香祝禱的百姓留了下來,建設新的家園,成為美麗靖江的最早一批開發者。”
何等的人杰地靈!奔涌之狀、激蕩之情皆在筆端。
《淮水女神本事》是一清以淮河史為背景,對有關神話傳說及其歷史地理人文背景的系統整理和全景展開,折射著里下河的自然災害,透著人性的溫暖,反映淳樸的民風民俗,有史料性,有文學性,想象空間大,畫面感強,讀之如觀動漫片腳本。其中《水母娘娘和她的三個兒子》有如是描述:
“今新通揚運河一帶水域,原為天滋泊。盛產銀魚,比太湖的小,長可寸許,柔如無骨,對水質要求極高。泊水可直接飲用,超過今國家一類標準。
以前的茶水爐子,即老虎灶,賣熟水也賣生水。清晨放出水船,到天滋泊中,拔去船底木塞,裝滿水再塞上,然后緩緩撐回碼頭。附近的居民由此得到清潔的吃水。
天滋泊是天然湖泊,來去流動的水,聚成寬闊的水域。西為鹵汀河,北通興化湖蕩群縱深,東為泰東河,串連淤溪、溱潼以遠的湖蕩港汊。
天滋泊有兩處引人的勝景。一是羅浮山,一是永寧寺。
《輿地紀勝》:‘羅浮山,在海陵縣東澤藪中,不為水所沒,遙望如羅浮。’縣東應為縣北,澤藪就是天滋泊。
泰州羅浮山,實高一丈,周一里七十八步,是一個小洲渚。山有茅庵,供奉葛洪。清代文人雅士常載酒唱和于此。
永寧寺在天滋泊北,亦稱北天滋廟。大殿海島觀音立像,足踏蓮臺,下有水母井。叩拜者如聞濤聲,隱若悶雷滾動。不能移動神像,不能揭開井蓋,否則洪水漫天,里下河就全淹了。”
“泰州人稱水母為水母娘娘,常懷敬畏之心,多存親近之意。
娘娘是尊稱。王母娘娘是地位最高的女神。水母娘娘是淮水女神,也上了年紀,人們對她還是尊敬的,至少沒有當作妖。
除了龜山,只有泰州有水母井。淮安、高郵、阜寧都沒有。水母傳說流到里下河,是泰州接待了這位乖戾的水神。
人們把她安置在天滋泊畔,上接城廂,下通里下河,好風好水,梵音漁唱,在這樣的好去處,為她安了家,是希望成為好鄰居。
“水母娘娘是母親,三個兒子,只有一個留在身邊,并不順心,也是個苦命人。
在門口做針線,在河邊洗衣洗菜的婦女,談起水母一家子,就像談隔壁鄰居,越談越熟,也就見怪不怪。
那些逃過荒,子女失散的母親,談起水母,就像談自己,都長嘆一聲,不免流下淚來。”
古籍記載的神話、民間流傳的傳說與有跡可尋的史實融為一體,我們這方水土上的水神——淮水女神便鮮活了起來,感性的呼喚、理智的思考、詩意的想象,都是對生命的追尋和禮贊。
這是一個從未有人接觸的大題材,如天然礦藏,有待深度挖掘和開發。
如有關部門看好,立為“文化泰州”建設項目,則前景可期。若由文創機構接手,當會誕生一部神奇瑰麗的神話片,或引人入勝的歷史片,或賺足眼球的旅游片。前者,按照一清現有“腳本”結構,至少是三章、七節、二十一集的史詩性巨制;后者,泰州的古今景觀、風土人情盡可大出風頭,譬如張藝謀一派,片名便是:《印象泰州•水神》。
四
一清筆下的人物,或虛或實、或詳或簡,還有諸多,皆儀態萬千,各有各的精彩。且再摘幾例:
他寫胡安定:“胡瑗15歲即通五經,后去山東泰山,苦讀十年。讀的什么書,要這么長時間?接到家書,見到“平安”二字,就投之澗中,不再看了。是要專心,還是靜心?”(《泰州斷章》)
一個細節、兩個設問,人物形象已凸現。
他寫鄭板橋:“鄭板橋雖也做過官,‘七品官耳’,在多的是狀元宰相的興化,原也不算什么。更不同的,額上所題,卻是“聊避風雨”四個字,真的富貴人家是不肯這樣自謙或自損的。不是炫耀身份地位,不是標榜道德文章,幾分實情,幾分牢騷,只是表露主人的一種心情而已。”(《聊避風雨》)
一葉知秋,真乃板橋!
他寫祖父徐午尊:“1956年8月,清晨,風雨,祖父送我去車站。半舊的油布傘罩著我的新洋傘,一路叮嚀。車輪滾動,他還斜立在雨中。
祖父是自由職業者,以前以繪畫為謀生手段,這時舊的消費市場消失,新的消費市場遠未形成,他的畫通過展覽轉為大眾服務。我大學四年,每月都能收到他用保價信寄的5元零用錢,那是從政府給他的30元生活補貼中抽出的。
每年探親假回家,祖父善烹調,總常弄幾個可口的下酒菜,召我對飲。望著他慈祥的笑容,記憶中那一捋猶黑的山羊胡須,不知不覺已然全白了。”(《我的祖父》)
記憶中的幾幅剪影,栩栩如生,祖父之慈山高水長。
他寫文史專家周志陶:“周老記憶力特佳,但不憑印象率爾為文,每作一題,都經過查考和研究。如寫迎會,主辦者是哪三十六行,哪四十一家盛會,從哪些廟宇迎出哪些神像,儀仗隊伍,游行路線,跳馬弁及各種娛神表演,沿途觀眾的等候和追隨……種種詳情細節,來龍去脈,都弄得一清二楚,這才落筆,然后鋪陳渲染,寫盡當年這一民間狂歡節的盛大和熱烈。它如寫戲園子、澡堂子等等,莫不刨根究底,極其翔實詳盡。故每一篇出,都以見聞廣博,材料富足,說來頭頭是道,讓人大開眼界。”(《周志陶的“陳貓古老鼠”》)
僅此兩例,寥寥數言,志陶老先生一絲不茍的學人風范已躍然紙上。
他寫畫家吳駿圣:“我稱吳駿圣為靜者。也許越是內向的人,內心世界越是開放,越是敏感,情感越常處于激蕩狀態,只釋放方式不是突發性的,因而越加綿長深遠。吳駿圣的畫如其人,不火爆,不枯寂,清新而溫厚,深遠寧靜的境界,隱透勃勃的生機。他的山水世界,就是他的心靈世界。”(《吳駿圣的皺紙山水》)
感覺他與畫家心的相通,故能讀懂、參透其畫其人。
他寫畫家俞振林:“他善于學習。畫室稱‘悟學齋’,讀書讀畫,重在一個‘悟’字。廣泛涉獵文學、戲曲、音樂、舞蹈、陶藝……多方面提高自我修養。喜奕棋,他作畫的布局造勢既得之潘天壽,亦得之圍棋的‘大局觀’、‘做眼求活’、‘中盤搏殺’等技巧變化。他也真的學過武功,早年為泰州武學名家丁錦鑫高徒,后得海燈法師親自指點,并授拳兩套。今拳路已忘,拳意在心。他的畫不貴張揚而尚凝蓄,蓋亦得助于這份內氣的蘊含。”(《大象大勢大境界》)
還是畫家。另一個角度的解讀,有了“內氣”的修煉和蘊含,當成大勢。
他寫作家薛梅:“讀薛梅這一人生階段的散文,包括散文詩,不難尋出一段完整的心路歷程,而這種完整性,并非出于系列計劃,而是由她的心靈的舒展和生命的流動自然形成的,細柔而充盈。隨筆有似潮退后的灘涂,有些空曠,有些荒涼,有些有生命的東西在爬行,有些空了的貝殼,有些旅游者的淺淺的足印,也有些超越潮漲潮落的思想飛翔……”(《薛梅散文的一種詞味兒》)
讀文又是讀人。如許評說,打開了文學,抵達了心靈。
他寫金庸筆下的段譽:
“段譽是個唯美主義者。他的少女崇拜,是對美的追求。
他就像一個藝術家那樣虔誠和執著,追求著完美的形式。
追求沒有盡頭,完美可望不可即。
他痛苦著,也快樂著。
總是微笑著,明朗的笑容,不帶絲毫陰影。
踩著瀟灑的快步,一步一步接近美的理想。
真誠而坦蕩,溫柔而寬厚,在追求中也完成著自我。
而美只存在于過程中,一旦到達,美就消失了。”(《金庸小說人物論贊》)
這樣的時候,一清是讀者,又是作者;是詩人,又是哲人。對于美的詮釋和洞察,依然是對生命的追尋和禮贊。
五
一清曾有如許自白:“一個高拔的聲音從心底升起,憶念乃轉成對于生命和靈性的呼喚和追尋,這就有了《平原鷹》等鳥獸系列及其他。同時產生一個低音,化為對于土地的沉沉郁郁的感情,這就有了一些篇章中的平原意象和小城意象。這兩個調子交織著,構成我的散文的主旋律……那魏晉風流,唐宋文采,種種人文景觀,乃至一輪古典明月,在我都是看作有生命的,有靈性的,主導情緒還是那個呼喚和追尋。”
安徽《清明》雜志則在其“卷首語”中作此推薦:“徐一清的文章涉筆閑雅,而用意良深,知識,見解、氣度、襟抱都有,而且敘述有齊氣,也不乏名句,比如:只有俗人,沒有俗花。”
我與一清相知多年,聯系并不多,他的作品則是必讀的。讀他的作品可以養心、可以益智,是一種享受,卻學不來。尤其他神奇的想象力和空靈、跳脫的詩情畫意學不來,他浸潤在文字中的靈性學不來,他激蕩于文章內外的氣場學不來。我清楚,這是一種差距,一種難以企及的高度。
一位作家多年前有言:“一清先生的作品總量雖不算多,但他一篇就是一篇,他的一篇文章勝過有些作者的十篇、百篇。”我當時深以為然,而今依然深信不疑,依然自知我也是“有些作者”中的一位。沒有辦法,嘴上或可不說,心里是承認的。
記得早前讀《水母娘娘和她的三個兒子》,其中的一句話曾觸動過我——天天看得見,反而不注意。人們很少談起水母家的老大——說的是水母的大兒子,我卻想起了“天天看得見”和“天天看不見”的另一些人。
我不請自約地來寫一清的書評,有點兒學生對先生說三道四的膽大妄為。于是,我較多地摘引了他作品中的文字。我以為,他的作品比我膚淺的評價更能說明問題。
姑妄言之吧,好在一清先生不會計較什么,如同我曾經寫過的不少師長、朋友。
所有不到之處,一并在這里致歉了!
2015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