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時代的精神變異與陣痛
2015-10-21 16:11:33
作者:李紹山
拆遷時代的精神變異與陣痛
——常聰慧一組短篇小說分析
李紹山/文
拆遷是當今社會一個話題,也是敏感問題。一般人的心里,拆舊換新,以舊換新,是好事。城中村改造,棚戶區改造,確實是民心工程。但是拆遷也會帶來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僅是關涉物質的,也有關涉精神的,常聰慧諸篇小說對此做了深入而廣泛的描寫。她并沒有特別寫拆遷補償的世俗滿足,也沒有寫太多喬遷新居的大眾喜悅,她更多的關注拆遷背景下人們深層心里與精神的無奈與不安,痛苦與糾結。似乎讓人覺得,拆遷是一場文化變革,是一場時代的陣痛。這個陣痛不會馬上消除,也不會是揮之不去的噩夢,而是現代中國社會發展的一個必然環節。
睹物思人是一種無奈的惆悵,情感寄托則是一種聊慰的詩意。《荷塘無月》表現了荷花與朱文一對中年情人因為拆遷而各奔西東的悵悵。荷花的茶樓是車站附近煩擾商業區的一個寧靜的港灣,男配角朱文在東奔西顛的商務之余落腳于此,讓疲憊的心靈得到寧靜和詩意的撫慰。他與荷花相親,一個雅男子,一個良家女,借著茶樓雅居,詩情畫意,有不少的默契。但是,茶樓“荷塘”被拆,荷花一無去處,不知終歸,朱文因事務滯留他鄉,生活就是這么的不尷不尬的。在生存滿足的一面外小說展示了它蒼黃匆促的另一面。小城的風情,盡管不是文人期待的那種濃郁的人文風情。小說對茶樓的布設、靜謐及其茶道美,寫得分外真切。
全景式的展示拆遷對地方人民生活產生重大影響的是《陌生人》那一篇。小說是一個中幅短制的篇幅,描寫了城中村柳林橋人在拆遷時代的精神困境,展示了王家一家人在村社變革中的悲喜劇。王祥作為社區干部,對拆遷自家房屋也想不通,心里拒絕,但是又不能違抗政府的拆遷指令。媳婦海青晚上睡不著,“兩個思想左右互搏,一會兒咬牙切齒要堅持到底,一會很泄氣的破口大罵。”王母作為家族之首,簽字時,唱著男人的名字,“說她把好好的家賤賣了,哭得死去活來。”離開老宅后,“要死要活又鬧得厲害。”王祥(哥哥病死)被迫的去做嫂子的拆遷工作,“大嫂坐在客廳里哭大哥,要他做主,別讓外人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王祥難堪地給大哥燒了柱香,漠然離去。第二次去做工作,侄女從樓上扔下一把菜刀,叔侄幾乎恩斷義絕。王母把補償款大部分搦在手里,兒媳也非常的不滿意。王母與兒子兒媳租借同事的二室一廳的舊房子,嫌屋子窄院子小,媳婦海青嗤笑了一句,“不是行軍打仗,要邁多大的步子啊”,這一句,王母不依不饒,挑起事端,要兒子教訓媳婦。海青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而兒子王祥不得不抽打自己嘴巴子來對付幾欲休克的母親,恨不得把自己抽死了干凈。
小說從王祥的角度對拆遷下的社區精神痛苦做了深刻的挖掘。作為社區干部,他卡在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糾結。描寫他簽字的心情,“覺得他是出賣了祖產的麥克白”。遷居后,他又卡在在母親與媳婦之間,他既不能不順從固執的母親,——母親因為不愿離開族居而變本加厲的苛刻他,他又不能給還算孝順的媳婦予更大的壓力,只有自己受著。當他第三次做嫂子遷居工作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嫂子侄女人去樓空,讓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他發現了被丟棄在老屋里的一只小棕熊,而那只棕熊是他當年參加工作第一次發工資,給可愛的侄女買的玩具。這時候小說寫道:“他走上前,彎腰去撿,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又是一下……他感到一陣萬箭穿心,又如被生生撕裂般的疼。”可以深刻地體味,沒有比這個細節讓做叔叔的更痛苦更難堪的了。小說還寫了王祥面對拆遷后老屋一片廢墟的情景,“昨天這還是他的家,他在各個房間徘徊,被一種叫‘憂傷’的東西緊緊抓在手里不肯放過,此時失去了窗戶和門子的老宅顯出被逼進死路的猙獰,列祖列宗擠在黑洞洞的陰暗里,透過窗子惡狠狠望向外面,只待忍耐不住一起撲將出來。他打了一個寒噤。”老屋,故土,宗族,幾乎是中國百姓生命中的解不開的情感死結,而社區拆遷,恰恰對他們是一場文化命運的深刻考驗,此外,也間接考驗著我們的這個政府社會正確地進行文化變革與調節的能力。
常聰慧還有一類小說,從更多的角度,來展示拆遷帶給這個時代的精神缺憾。《一只螞蟻的飛翔》的主人公澹明是企業里的銷售代表,業務精湛,勤懇敬業,對本城歷史上盧家海外聞名的“盛科公司”這種優良的商業精神傳統充滿敬意。但是讓他悵然糾結的是,盛科公司的殘缺而莊嚴的大門樓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倒塌,他不忍心它片甲無存,費盡周折,收藏了那塊浸滿歷史滄桑的門樓牌匾,算作一點安慰。小說以此為立意,展開了主人公與盧家后人那位高貴氣質的盧金妮的愛情波瀾。盧金妮是盧家的子孫后代,有淡淡的冷漠,舉止大方得體,但不乏內心深處的激情,富有才情,身上流著盧家的血液,湛然或存著盛科公司的精神煙雨。兩人不期而遇,精神一拍即合,雖不免世俗私情,也十分的光明正大。小說同時夾雜著主人公的上級楊科長這種首鼠不端的商業競爭的描寫,詮釋著時代的善惡與美丑的較量。
認真說,年輕人是十分喜歡變革的,拆遷與重建也許是他們的精神盛宴。然而有了些年紀的人,尤其看慣了春花秋月,精神退守在慣常世界的老人們,拆遷就變成了一場病痛甚至一場噩夢。《風吹不走的》和《宜居之地》就是寫老人世界的拆遷陣痛的典型作品。前者小說中的煙爺,世代居住滏陽河邊,滏河水浸漬了他的靈魂,柳林橋及其邊上的古楊老神樹幾乎是他生命的依存。他自小是個瞎子,黑暗的世界逼著他出走過,跟著拉二胡的師傅走南闖北,當他再度回到柳林橋的時候,他的哥哥把自己相親的女人留給這個苦難的弟弟當媳婦,從此走過柳林橋而永遠的消失了。煙爺似乎總能看到哥哥整日的蹲在橋邊,凝視遠方。他思念哥哥,愛柳林橋,愛老神樹,也更愛這個灌溉著這許多生命的滏河水。盡管煙爺的生命里有著巫靈與善神的宿命根植,但是柳林橋拆遷,大地的震顫,一切將變成廢墟,蕩然無存。小說以樂府抒情詩的筆調,通過二胡曲《江河水》那悲哀韻律的渲染,盡情描繪了老人世界的無奈與悲戚。
《宜居之地》的題材也是柳林橋拆遷。小說里的這位老人,因為拆遷有了相當的補償款,借居的祥龍灣住房十分的寬大,但是老伴兒早死,一個人,內心空落落的。發小老秦也有了拆遷補償,本來可以買車或打的,然而還是覺得買個電動車穩便,結果不幸死于車禍,這讓老人黯然神傷。他住的二十一層遠不是原來的老屋民居那樣踏實接地氣,“搖搖晃晃”得可怕。大樓建筑在一片墳地上,他覺得樓上鬼魂亂竄,睡不安穩。大馬路上的汽車聲音破空而來,也不讓人安寧。空虛的老人滿世界找自小就喂養大的“黃皮”狗,沒想到“黃皮”回來了,卻招來了一群無家可歸的舊鄰居的狗們,都是村子拆遷而無路可走的流浪狗。這些狗把他的家里弄了個亂七八糟,而“黃皮”經過拆遷的震顫和顛沛流離,業已變了性情,這讓老人很是不快。看著“黃皮”想起幾年前的老伴兒,做夢夢見了她,她說老秦追著要娶她,他醒來很不舒服。鄉誼四鄰也早于四散居住,湊不到一堆兒了。小說寫老人不適應,老人的孤獨,盡管不都是因為拆遷,但作家懷著悲憫的情感寫他們的處境,令人讀罷唏噓再三。
城市的拆遷與重建,是現時代中國推進現代城市建設的一場物質革命。作家對此給與被拆遷者的深層精神關注,是責任是承擔也是人文關懷。小說在表現社區民眾精神變異與痛苦的同時,也在呼喚著一種超越的精神視界。小說在描寫人們感情糾葛,利益爭執,婆媳糾紛,鄉誼四散分化的同時,也充分的描寫了積極與包容的人間情懷,那植根予深厚傳統文化精神的求同存異的根脈最終沒有從人們的心中拔掉。生者繁雜變亂,是是非非,夫妻小家庭和家族大家合合離離,然而生死天道之文化大血脈的往來抉擇,無論生者死者還是要走在共同的回歸之路上,默默相視,彼此的堅守。作家敞開和諧人間與中國夢的美好情懷,認真發掘與謳歌著這一文化精神理想,與拆遷陣痛的描寫交互變奏,是十分客觀真實且難能可貴的。
(作者李紹山,系邯鄲學院文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