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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時代的研討會——以譚克修近作《貓》為例

譚克修近照

貓——從譚克修一首新作引發對當代詩歌敘事的討論

 
 
編者按:
微信時代的閱讀有微信時代的特色,那就是迅速、高效,連鎖反應。詩人譚克修的近作《貓》甫一在微信貼出即引來詩人路云關注并在第一時間寫出評論文章《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文章出手不凡,直面當代詩歌寫作領域里最為熱點的敘事問題,從而又激起更大范圍的討論。向衛國、榮光啟、啞石、桑克、胡弦、谷禾、余秀華、葛紅兵、邵風華、李德武、夏漢、程一身、李之平、周瑟瑟、草樹、敘靈等數十位詩人、批評家也紛紛參與到討論中來。此次的微信互動事件值得關注,特將原作、評論及部分詩人評論家的解讀集合如下。
 

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
 
路云
 
 
貓在中國詩人的眼中,是個奇怪的動物。它能將輕盈的步點隱藏在一種精確的目標之中,瞳孔能在正午收縮為針狀,以便適應強光,又能突破黑暗的限定,自動擴散成球狀,看清幽暗中的事物。這一種習性,在某種程度上,提醒詩人如何在速度之中及時修正自身的視角。
 
憑借這個始終同一的視角,詩人把握所敘之事,讀者把握到差異明顯的現場感。事件結束于對時間的觀測,停在此地,要求詩人還原出它所在的空間,完成對細節的洞察。事物不甘心為空間所縛,要求詩人能有一雙貓眼,捕捉到致命的一刻,把它們從形式中解放出來。人類對動物的洞察,可從用它們作為符號來表示時間來印證,貓被古中國人排除在外,采用它的獵物開啟一天中的第一個時辰,希臘人的做法相反,貓被用來作為符號標記一天12個小時的第一個小時。其實兩種標記同一個時間的不同物種,恰恰處在一個統一的敘事空間,洞察者的目力,在事物的對立面上得到糾正和提升。
 
以《一只貓帶來的周末》(以下簡稱《周末》)為例。詩人譚克修借用一只貓來開啟他的洞察,或許是一個巧合,但接下來的詩行表明,他深諳此道,憑借修正的視角,詩人擺脫被創意寫作訓練出來的科學敘事觀,不強求事物盲從敘事者強大的推力,建立在此基礎的精確,必然失去其生長性空間,詩意變得可疑。聰明的做法是把科學設計的推力,還原成事物的本性并接受它的涌動,這正是沃爾科特和阿米亥的過人之處,前者雄奇遼闊,后者圓融通透。兩個卓立在當代的大詩人,置身多元文化的碰撞,為詩界恢復了被后現代諸多概念所遮蔽的恢弘氣象。
 
對于在場的關注,就是基于這種努力:用蘊含在事件中的細節,和尚處于幽暗之中的物性,去建構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超越作為主題的歷史詩學,作為概念的語言詩學,落實到一種及物的寫作觀念上,由此形成一個當代詩人的視角,如何把包含事件和事物的現實升格為一個現場。
 
在開始勘探之前,有必要引入兩個詞,一個是落點,一個是水花,來考察詩人迥異的敘事能力。落點源于中國式的交談,了解對方言說習慣的人,能輕易分辨出其重音落在哪一個點上,這個現象表明聲音能擊碎詞語作為符號的限制,落實在敘述上,如同一個桌球,落點在博弈雙方的眼中顯明它的重要性。落點不準,站在作者的立場,直接影響自身技術的完整發揮,表達不能如愿暢通,站在讀者的立場,就會是一覽無余,導致他們失去閱讀興趣。
 
水花源于跳水隊員訓練有素的人體所完美呈現的動態效果,也就是來自不同國家跳水高手秘而不宣的壓水花技術。這吻合于一個沉浸于在事件或事物中詩人所掌握的敘事技術,如果不能有效控制肉身在翻轉之中的速度,韌性,并敏銳把握到從氣態進入液態的空間知覺,水花便會宣告這一系列動作的失敗。包括在水花中的精巧微妙,注定是訓練的結果,傳說中的靈感暗藏在朝下的掌心和各種手型中,在倏忽歸于平靜的波瀾之中。當代詩人正是通過這樣的體悟與洞察,拉開敘事與敘事距離,把現實從新聞鏡頭,社會學的統計數據中,抽離出來,躍升到詩的空間。
 
落點將作為一系列詞語肉身化肢體運動的合力,收束于水花之中,詞語和作者轉身離去,顯然這不同于羅蘭巴特所宣告的作者之死。這正是引入落點來考察敘事的意義,它超越作者,文本和讀者的權力糾纏,而是讓作者,文本和讀者重返意義的整體之中。水花,與之相應,作為整體的三維動態聲像,統一在從中溢出的音效之中,從整體上見證作者敘事變重為輕,化舊為新的技術突破。作者和讀者站在事物(或一個組合動作,或一個事件)的兩端,共同參與文本的構建,作為必要組成部分,融入一朵朵細小的水花中,壓好的水花作為文本的終稿定型。從本質上說,水花將落點擊碎,作為事實的洞察者分享到一些細小的回聲,而回聲再度將作者,讀者和文本擊碎,如同本詩的結尾,消逝于一種溫和的提醒。
 
閱讀一首重要的詩作,往往可以找出詩人寫作的起點,或者說一首詩的重要,必然關涉到作者寫作的母題。從作者的敘事觀念來看,起點與落點密切相關,同樣,一個作者躍向母題之中,必然會濺起水花。《周末》這首詩,延續了詩人譚克修一以貫之的努力:直擊現場。這需要穿越現實的陰陽虛實,而不是停留在它的表面。其好處在于,作者不會受到詞語魔力的蠱惑,或者糾纏于概念之中作無效運動,他的才華會經受到諸如雞零狗碎,膚淺和同質化,失之于野,失之于文等諸多挑戰,確保作者的落點最終落向他的起點之中。借用壓水花的核心技術,可以這樣表述敘事:手掌正對速度的方向而不是平行于事實。手掌可以理解成一個處于寫作之中的作者舒展開來的助力,與大多數人的猜測相反,觸及水面的雙手不是合在一起的楔子型,而是兩個掌面,或交叉或分開,這取決跳水者根據自身入水的感覺而最終形成個人獨有的表達方式。至為關鍵的是,為什么正對的是速度的方向而不是那個明擺著鏡面般的事實?閱讀經典的敘事作品,可以窺知到他們正是從事物的反作用力開始撞向事物的,這就是說一個敘事者,要用自身的體悟去最終完成他的洞察。正對在這里即是手法,又是心法。結合我自身寫作多年的體悟,用一句話表述敘事的核心技術就是:只有在生命的法則之內,才有精確的運動。
 
回到全詩的第一組動作。詩人起心動念,意味著閃身進入敘事速度。起筆,與落點和水花直接相關,對此詩人有清醒認識,他頗具匠心地把啟動一首好詩的重大任務全權委托給一只貓,作者的原意可能是基于它是與黑夜相關,代表陰性的一面。讀者從它作為一個詞處于開端的位置,附會到時間的符號之義。結合掌面正對于速度的方向,表明詩人已把這個壓水花的技術運用到敘事上來,直接從反作力入手。這種寫法表明,相對于譚克修以往的寫作,這個固執于現實的寫手,在仍然硬朗的寫作風格中,身段柔軟下來,這是一個詩人成熟并走向卓越的標記。這只貓也沒有辜負詩人的重托,以三個不同的空翻組合動作,完成了一次詩意的洞察。
 
第一小節3行詩,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事物的自性中運動。首句中的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瓦,不是一塊固定在10米高的專用跳板,而是包裹在詩性中自動彈出的一個詩意器官,收放自如,詩人信手拈來,嵌入一個特殊的時段——周末——這個從生產鏈條中掙脫出來的閑散時刻,把讀者一下就置于緊張和興奮之中。詩人的成熟意味著他開始擔當起生命自身的導演,他從巨大的現實中抽身,反觀事物的陰陽兩面,事件中的細節自行敞露,加入到詩人的剪輯之中,共同完成對現場的洞察。這相當于一部運用默片技術拍攝的微電影,數百里外這個詞,起著消聲作用,全詩中第一跳收束于床頭的臺燈上。卓越的含義在這里可以理解為詩人的攝像頭是內置的,可以隨時開機關機,從第二節第一行可以得到證明:
 
我認為世界上不會有這只貓
 
這一句非常關鍵,結束預備動作同時啟動空翻。詩人沉浸在敘事的速度中,壓根兒沒有停下來跟你爭辯,而是閃身進入下一組動作,在舌尖上完成一場精彩的對話。貓,在這里作為一個日常生活的標記再次出現,說明在開篇出現的貓,并不僅僅是一個靈感的降臨。平庸的作者,實際上是跟不上這個速度,被摔了出去,只好在一邊自怨自艾,或者還停留在寫作的慣性中翻跟斗。這一句足以證明,一個成熟的寫作者不會屈從于靈感的魔力,而是會在它的幫助下加速深入事件,速度一定會催生出敘事語言的火光,帶給讀者驚喜。
 
你說如果夢是另外一個你
在平行宇宙發的腦電波呢
 
這個呢字應該是首次進入譚克修的詩行,相當于一個音量按鈕,停在睡前的催眠檔位上。接下來的詩行表明這個音響有些刺耳,詩人并沒有順著呢字的低頻檔位陷入一種爛調,而是直接撞向一個被擠壓變形的空間:日常意義上的性事,被幾個夸張的電影鏡頭分解成泡影。詩人為何在第一時間受到讀者的質疑之后,仍然固執己見,保留這些關于性事的粗暴詩行?
 
前面已經提到,詩人譚克修直面現實的目的不是為了街頭速寫,而是為了深入現場,詩人的說法卻是相反:盡快離開事發地。當代人萎縮的精神生活正在摧毀作為肉體的激情,詩人不惜用9行的篇幅,借助一個受到爭議的暴露鏡頭連接到自身的沉默,寫下全詩中最令人費解的兩個小節。原本屬于周末美妙的性事,被詩人符號化為倍受爭議的鏡頭,粗制濫造的私藏毛片,記憶深處原始的堅硬等3次碰觸,敘事的落點歸結到一個假動作上面:裝睡。
 
如果沒有第4小節的出現,詩人的敘事無法與作為當代電影、音樂、繪畫的敘事相比,甚至會留下拙劣的印象,為數不少的杰出匠人將敘事推進到足以令詩人臉紅的程度。好在詩人不會就此止步,他借助堅硬一詞,完成一個驚人的空翻動作:
 
后來,從后面頂著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數十年來一直較勁的詞是
事業、未來、女人
最近聽到我常說的詞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堅硬之物變成了刀子。這是一個寫作者所能輕松把握到的意外,符合德里達的斷言:沒有一首詩毫無意外,沒有一首詩不把自己像一道傷口一樣敞開。當代中國詩人的敘事能力正在通過直視自身的傷口得到加強,對于譚克修的敘事而言,是通過把現實提升為現場來洞察而得到顯著提高。嵌入詩中的較勁一詞,同時也包含了詩人走向成熟的全部努力,這是他的事業,未來和女人。奶奶的一詞,表明詩人運用口語已到化境,本詩第一小節也用過一個口語表達:掉下屋檐。民間對于詞語的把握,往往是在目擊中讓言語與所述之物一起生成,這與雙手正對速度的方向所強調的一致。
 
一首詩到此為止,讀者也沒有話說。問題是處于寫作中的詩人,如果能跟上敘事的速度,他一定會利用速度所產生的助力,繼續推進。正是基于此,詩人才會樂意接受艾略特的建議:向詩人學習寫詩。從力學的角度去考察寫作,一定是在一種速度當中去觸及所寫的對象,而不會是貓抓死耗子。現實中的貓也不恥于這樣的做法,它嗅一嗅就會轉身離開。
 
與貓的第一組空翻動作不同的是,這次它離開原來的虛構空間,躍向了詩人自行敞開的潛意識空間,兩次都是虛實交織,體現了這只貓的靈性。更重要的是詩中的貓,對話中的我和你都是作為城市的使用者參與到城市的敘事,落點在城市,接下來會有從不同角度完成的洞察。
 
昨晚那只可疑的貓,讓我感覺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處
 
第三跳的銜接動作由兩個詞完成,一個是表示時間的名詞昨天,一個是形容詞可疑,這兩個詞與原有的敘事速度同步,并暗示下一個動作將進入更具體的空間。昨天意味著時間也在跟著翻轉,切換到今天一個正在發生的現場,懷疑修正了第二小節中決斷的語氣,推動敘事進入更深處。其動作轉換之妙是建立在原有的敘事速度上,如果跟不上速度,詩句或是動作肯定會變形,詩句有可能變成:我貓著腰關上臺燈------。當然會有很多方法,比如從刀子的隱喻線索接下去寫,但都會面對一個問題:如何讓筆力正對速度的方向,這是敘事技術的關鍵。這一句正是這一技術的完美體現,正對詩人切入現場對堅硬之物的密切注視。
 
我必須一早來到三十公里之外
將情報交給一個秘密收集著
泥濘、雜草、蟲魚的地方
能將堅硬的城市啃得稀爛的地方
 
三十公里之外與第一個小節的數百里之外,從縱軸上理解是這組空翻動作快接近水面,從橫軸來看,即是從鄉村進入堅硬的城市,切入到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詩行依然征用不同的細節來推進,細節作為敘事的齒輪,在詩人手中運轉自如。精確的細節其首要的作用不是作為洞察現場的證據,而是一個成功逃脫安檢的恐怖分子,它潛入作為理念標志的絕對大廈,伺機炸毀這座古老的建筑。絕對作為細節的死神,命令你交出一切可疑之物。
 
這恐怕是當代中國詩人一個仍然沒有完成的任務。當代詩歌面對城市,并沒有完成別雷和曼德爾斯塔姆關于18世紀的彼得堡,雨果和波德萊爾關于19世紀的巴黎那樣把城市上升到絕對之物的洞察。中國的城市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詩歌中,還處在如何從現實升格為現場的努力,敘事的觀念與技術并不具備向絕對之物沖刺的能力。
 
古典中國對于現實的詩歌敘事,奉為經典的詩句是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種被倫理綁架的敘事技術,遠不及曹操——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白描,也不如李白——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直抒胸意。承襲杜甫這種倫理視角的人奉之為主流,但正是這樣的敘事傳統限制了詩人進入事物的本性和復雜的人性。
 
歐美詩人對于現實和城市的敘事,早已通過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的理論完成把城市作為空間的洞察。巴特重新發現雨果早先直觀到的一種認識:城市是一首詩。城市中移動著的人,即城市的使用者(我們都是城市的使用者),是一種讀者,他,按其義務需要和其身體移動,選取陳述的片斷,以便私下里將其實現。巴特將城市體驗為空間的落點在于:在對城市語義學研究中,我們應該設法理解記號的相互作用,理解任何城市都是一個結構,不過我們永遠不應該企圖,不應該希望將此結構填實。
 
《周末》作為《萬國城》專題詩集中的一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帶來敘事觀念和技術的突破,詩人也沒有打算填滿它,而是把證據保留其中:將情報交給一個秘密收集者。這個收集者按詩人的提示,大約需要一雙貓眼適應晝夜更替,收集到盡可能多的信息。泥濘、蟲魚等通過蕪雜、腐敗接收到信息。讀者借助詩句的一個動詞——啃——完成對現場的凝視,詩人通過動詞的妙用并發揮其隱身功能,可以省下筆墨,不被牽扯到的其他對象糾纏,確保敘事按既定的速度躍上更大的空間。
 
第二組動作,實質上是采集城市使用者變形的身體信息,受到城市空間擠壓,性事作為碎裂的符號出現。在第三組動作中,詩人把城市作為身體,提取不同節骨點上的信息,再度破譯出城市角落里的肉身潰瘍,然后是作為城市中心的精神性潰瘍。詩行圍繞某個公園的體悟展開:排隊取到一張密碼小票,可能是一場暴雨的突然到來,詩人把目光盯住洶涌而來的人群,眼耳并用,借保安的嘴說出聽到的話,他們來自另外的世界,目光向下直擊,眾多的高跟鞋和長筒襪擁擠有如泥濘,向上看到紙質的大鳥可能是風箏被暴雨淋濕,落向一個傷心的小孩。第6小節是集中在城市的中心,相當于深入事實的中心,現場采集到的諸多信息顯示人性的無奈與怪誕,從技術角度講,就是避免平行于事實。
 
這些敘事都是在快節奏快中完成的,但單一的節奏會破壞敘事的效果,讓洞察停留在事實的表面。詩人譚克修已在現實領域寫作多年,對于節奏的把握了然如胸,接下來的兩個小節變得從容而深入,尤以第7小節精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飾,體內的
驚魂未定,正從深陷的眼窩
發出啞光。多數人的心情
和身體一樣沉重,用嘴把臉撐開
像橘子掛在樹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認為毫無表情
 
此前5個小節被敘事者鏗鏘聲調掩蓋的憂傷,在這個小節隨著節奏的變緩顯露無疑。從這個小節可以看出,詩人的敘事,更能夠發揮特寫鏡頭的聚焦功能,也能借助演唱者對于聲音的控制,找到一種適合于詩歌敘事的調性。結合落點和水花,對于敘事調性的理解,其實是一種平衡,始終不變的前提是正對速度的方向。落點最終把分解到聲音和形象中的意向聚集到速度的正面,以便完成對洞察到的各種細節和視點的定型。進一步觀察詩行,可以看出詩人為了更好應對速度的正面,把鏡面般的事實巧妙分解成多個截面,規避與它平行所帶來的貶損,確保把作者、讀者和文體推向整體性視域。水花讓作者全然沉浸在事實之中,不見蹤影,從另一角度上理解,表明在反作力之下所直觀到的調性,已接受作者的控制。
 
把這個小節作為范例放到20世紀初期來考察,可以看出這種基于正對速度的方向所帶來的敘事技術突破。番草的《家庭》被民國學者王季思稱之為一首偉大的詩,對現實觀察深入,立意新,句法新,風格新,其中有與《周末》相仿的一段:
 
男人家是那樣高,又是那樣細,
背彎著,肩頭又有些傾斜;
好像樹,脫了葉,凋盡了樹丫。
戴著破草帽,在帽沿的陰影下,
一雙眼迸炸著饑餓的火花。
 
用百年后的眼光來看這首初期的中國詩歌,仍然令人稱奇。如果把考察鎖定在正對速度的方向上,明顯可以看出推動敘事的力量被形容詞高、細等限制在一個靜態當中,這等于取消了敘事的速度,同時落點停在饑餓一詞上,這個單一的結論破壞了敘事的空間,使全詩的敘述沿著線形前進。譚克修把形容詞換成動詞掩飾、發出,確保在動態中推進敘事,這得益于幾個當代詩人在日益復雜的敘事中所鍛造出的整體性視域,以及一套與之相稱的敘事技術。
 
處于同期的英國詩歌評論家約翰羅斯金,早已表達出對洞察現實更尖銳的思考:平庸的德國人和矯揉造作的英國人,最近在我們中間大肆運用形而上學家們多事地制造出來的兩個最該反對的字眼,那就是客觀的和主觀的。他的落點尚在敘事如何加強對感情的控制,還沒有觸及如何應對速度的方向。但不妨礙他的斷語仍然有效:一個詩人的偉大依靠兩種因素,感覺的敏銳和控制它的力量。如何把這兩者合一并完成它,關鍵在于對速度的體悟,即一個寫作者只有把筆力正對所述之事本有的速度,才有可能進入復雜的敘事。最明顯的好處是,正對速度的方向,直接去掉了虛假敘事的可能性,而虛假仍在耗費著大多數詩人的才智。
 
一個當代詩人如何去突破和完善他的敘事觀念,只能依賴于不斷深入的寫作活動,把銳利的目光投向龐雜的現實,去完成對它的洞察,而不是用幾個西方思想家發明的術語去武裝自己。我欣賞譚克修的固執,在于他能對自身有一種警醒和直觀,他在《萬國城》中有過這樣的表達:有人說我的鷹鉤鼻/和清澈的眼神有矛盾。我相信一個能洞察自身的人,必然會體悟出更多的秘密和證據。
 
比如在收束動作中出現的一朵無名小花,它晃動著和被看見,這就是說,事物和事物在關聯中,在特定的一刻,敞露出某種真相,因而能夠被看見。看見意味著真相并作為事實納入文本。能被讀者理解的文本,可能就是這朵無名小花,這就是生長在大地之上的不滅的水花,它們正對自身生長的方向,為沉浸在事實中的詩人做出見證,他們的整體性視域離不開古老的宇宙意識。詩人洞察到這些,禁不住要舉行一場儀式,暗自慶祝意味著為才智的成熟加冕。或許還有一個理由,這就是《周末》一詩開啟了詩人對于詩歌形式的探索,如果把首尾兩個3行歸并一個小節,全詩自動形成8個小節的6行詩。一個詩人的完成,必然是奉獻出作品獨一的形式和回答與傳統的關系,落點的終極意義在這里,這兩個問題等《萬國城》定稿后再來討論吧。
 
作為讀者,不會忘記那只貓,它始終處于暗處,詩人沒有對它作任何直接具體的描述,畢竟這不是一首關于貓的類型詩,而是把貓符號化為一個神秘按鈕,進入現場,開啟當代詩人關于詩意敘事的空間。對當代詩歌敘事的關注,應遠離那些沒心沒肺的文字,一個沒有棄絕自身知識的人,不值得信任,這就是我薦讀此詩并寫下這篇文章的初衷。
 
2015/12/3
 
 
【附原作】
 
 
一只貓帶來的周末
譚克修
 
一只貓,驚動一片迷醉在
月光中的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
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
     
我認為世界上不會有這只貓
你說如果夢是另外一個你
在平行宇宙發的腦電波呢
我沒反駁你,因為突然記起
曾在夢里取代梁朝偉
和湯唯有過幾次真實的床戲
    
我們決定盡快離開事發地
我被滿腹心事撐著,一路打嗝
你轉換話題,說曾被母親發現
偷看她私藏的毛片
而我,高中時被同床的哥們從后面
堅硬地頂著,只好繼續裝睡
     
后來,從后面頂著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數十年來一直較勁的詞是
事業、未來、女人
最近聽到我常說的詞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昨晚那只可疑的貓,讓我感覺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處
我必須一早來到三十公里之外
將情報交給一個秘密收集著
泥濘、雜草、蟲魚的地方
能將堅硬的城市啃得稀爛的地方
 
稀爛的地方也人潮洶涌
我排隊取到一張有數字密碼的小票
保安說這些突然涌入的人
來自另外的世界
用高跟鞋和長筒襪對付泥濘
用紙質的大鳥欺騙傷心的小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飾,體內的
驚魂未定,正從深陷的眼窩
發出啞光。多數人的心情
和身體一樣沉重,用嘴把臉撐開
像橘子掛在樹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認為毫無表情
 
好在有人準備了清澈的水塘
收納渾濁的云層,準備了一陣風
和多嘴的樟樹葉細致交談
讓你安靜下來才比較簡單
你不停晃動著笑臉
像草叢中晃動著的那株無名小花
 
我暗自慶祝,看見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叢下的一小片濕地
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
 
2015,11,25
 
 
 
【詩人評論家評述摘選】
 
 
草樹:譚克修的寫作在持續地推進,他的詞語的挖掘機日夜在萬國城作業。最近出土的《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給了我某種程度上的驚艷和震撼。從《三重奏》到《萬國城》,譚克修完成了一次轉身。大約寫于十年前的《三重奏》,以《縣城規劃》奪人眼球,總的來說是題材的勝利。《萬國城》是真正落地的,歸結于扎實的個人化寫作,他的詩歌開始有了一個新名字:庸常。當然,就《萬國城》的選材,依然顯示出譚克修作為一個詩人在題材上的敏銳。由一個個陌生家庭或個人組成的社區,是我們這個人口大遷徙時代的最新現實,如何將現實延請到詩的語言中,當然考量著每一個詩人的膽識和能力。“萬國城”,不論命名者最初命名的出處是在哪,或“國”有無具體所指,其詞語本身,就充滿了悖謬。《萬國城》一系列組詩,呈現了這種悖謬,它使一個空洞的詞語不斷獲得豐滿的形象,或者說身體。《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的出現,標志著《萬國城》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或者稱得上譚克修轉身之后在語言中的一次凌波微步,其展開的語言行動,已經有別于《舊貨市場》、《空房子》、《剪刀錘子布》和《萬有引力》等作品。
 
一只貓,驚動一片迷醉在
月光中的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
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
 
詩一開篇就“無中生有”,或者說先有了瓦楞上的貓叫,才有了詞語的行動。這種近似幻覺的呈現,在譚克修的詩中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的讀者或許不能深切體會一只發情的貓和詩人的周末如何引發了共振,我則能體味單身詩人的那種空巢情景。這并未確指,但顯然有潛意識共鳴。而“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和“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更是“無中生有”,它或許對應著巨大的性饑渴或某種焦躁不安。這種不存在的存在,是謂無中生有。詩人在這里是指空為月,騰空而起。
當代詩要厘清詩和散文的邊界,需要這種“騰空而起”。線性化單向度的敘述封閉了時間維度,我以為那是散文而不是詩,“梨花體”和“烏青體”也只是一種形式主義的語言姿態,其本質不是詩。語言游戲和觀念編織或能成詩,但不是存在之詩。平原是散文,峰谷是詩;丘陵,即便起伏,是散文,斷崖是詩。詩不是鋤土播種,而是挖掘,那深井匯聚的,或是傳統的蓄積,或有時代的涓流,你俯身會看見自己的臉,在黑暗中看見光,聽到回聲。《舊貨市場》、《空房子》、《剪刀錘子布》和《萬有引力》,顯然屬于這一類,它的秘密是根據事物的相似性原則,讓詞語在本體和喻體、語言和現實中穿行。而《一只貓帶來的周末》類似于望空撒網,那網的邊界由于沉鐵的存在而在水中有自身清晰的邊界。且看此詩如何打撈——
 
我認為世界上不會有這只貓
你說如果夢是另外一個你
在平行宇宙發的腦電波呢
我沒反駁你,因為突然記起
曾在夢里取代梁朝偉
和湯唯有過幾場真實的床戲
 
現場的植入使這貓的聲音得到了延伸,相互印證,無論夢中意淫或偷看毛片,都是這個亦真亦幻的“詞語”獲得的新形象,直至延伸到高中時代的記憶。顯然,時間的維度張開了。貓的行動已經映射出青春期般沖動的欲望,但是語言的行動沒有止步于此,“后來,從后面頂著我的/是一把刀子”,“頂”這個動作帶出了“刀子”。“刀子”是語言之流帶出的形象,顯然沒有預設性,看似自然,實則奇崛。欲望和生活的脅迫在這里轉換,“詞語”的形象進一步更新,并大大拓展了內涵。這是語言行動過程的一次跳躍,它的可貴之處在于,寫作主體一直保持“不言”,愈是少說,愈是多說出一些。譚克修永遠不會像艾略特那么寫:“我已經用咖啡勺量出了我的生命”,也不會像斯坦利·摩斯這么寫“從存在中舀出的一條小魚和蔬菜”,他從來不給事物以任何的界定。不言說,不給予,讓詞語在行動中成其所是——
 
后來,從后面頂著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數十年來一直較勁的詞是
事業、未來、女人
最近聽到我常說的詞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刀子”這一形象不經意獲得了所指,舉重若輕,精確而冷峻。一個詞,“奶奶的”,冷冷的語調,至為意味深長。是中年詩人終于看穿了這一切不再為欲望所縛?有喟嘆,有懊惱,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說“刀子”的出現是這首詩的語言行動的一次跳躍,“泥濘”和“濕地”則更為隱秘而又玄妙,“泥濘”——“欲望泛濫”?“濕地”——仍然映射著性卻歸于一朵小花下,處女般純凈。詩并未言說,你能感受這一切,甚至喚起想象。而這期間帶出的人生場景充滿了荒謬感——
 
這些突然涌入的人
來自另外的世界
用高跟鞋和長筒襪對付泥濘
用紙質的大鳥欺騙傷心的小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飾,體內的
驚魂未定,正從深陷的眼窩
發出啞光。多數人的心情
和身體一樣沉重,用嘴把臉撐開
像橘子掛在樹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認為毫無表情


這是欲望泛濫和性饑渴混雜的場景,是貓的自殺性行動更隱秘的寬泛形象,詩由此獲得了見證的功能。而至此,語言的整個行動也一波三折,像費里尼的意識流電影鏡頭一樣,呈現出風俗畫般的沿途景觀。網撒開了,入水了,穩穩收回讓氣息都不能漏掉,就考驗詩人的功力了。詩的結尾體現了詩人超強的腕力。
 
我暗自慶祝,看見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叢下的一小片濕地
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
 
我以為最后兩個形象獲得了某種原初性的壯觀或終極性的悲涼,盡管一個是“一小片”、一個“豌豆大小”,情感卻成千倍的在上面擴增。
縱觀此詩,不難看出語言的運動不是循著聲音的相近性鏈條,更不是意義的既成滑槽,而是由直覺,感受和潛意識深處的深層共鳴規定了它最終的軌跡,即擺脫了觀念、集體無意識等雜音的干擾,又不耽于語言游戲,而是直面時代的現場,傾聽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因而其發出的聲音也至為清澈而深沉。
指空為月,無中生有,恍兮惚兮,忽然就是。這是真正具有某種卓越品質的當代詩。
 
 
向衛國:在我的閱讀中,并不覺得《一只貓帶來的周末》(下稱《貓》)是特別難以理解的,因為我曾反復研讀過卞之琳的《距離的組織》,并組織過多次課堂討論。事實上當我讀到本詩的第三行(“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的時候就想起了《距離的組織》(“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我的名字”)。不過,卞之琳先生的詩所利用的宇宙知識還只是一種簡單的時空距離上的相對論,而譚克修已經在詩歌的知識學上已進化到當代的量子物理,比如“平行宇宙”的理論。當然這些并不是直接重要的,詩的緊要處,在我看來還是由這種物理學的知識轉化而來的心理學,即通常人們所言的內宇宙與外宇宙、夢與現實之關系。詩人對此關系的處理又與客觀現實中的鄉村與城市、成長的記憶與迷亂的現實之間的關系相勾連,從而讓人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感。從我個人看來,這首詩的總體框架還是借用了“意識流”的手法,但在敘述中卻加入了意識流所沒有的自解構裝置,即詩人自己對自己的敘述進行解釋。從實際的內容看,這首詩繼承了《萬國城》的一貫主題,它是從當下中國的城鄉結合部,或者說中國式的現代文明世界與記憶中的鄉村歲月的結合部,生長出來的一個不堪寄托卻無別處可去的靈魂的“異托邦”,詩歌結尾處的“小花”不過是宇宙坍縮之前聊以慰藉的最后一瞥。
再說說《落點與水花》一文。這篇文章可算是一篇解詩學的奇文,讀起來比原詩感覺要難很多。因為文章的支撐物“落點”與“水花”,實際上是一種類似于詩歌的比喻手法,要弄清楚它的理論內涵非得通曉全文不可,但真要徹底弄清全文的脈絡決非易事。關于詩歌的敘述學問題,我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只是覺得文章借用 “壓水花”的跳水技術特別有趣,因為它顯然是有背于人們通常的想當然的理解,以為水花要小,手掌入水一定是豎著插入,其實相反。所以文章提出了一個敘述學的根本性技法:即像壓水花一樣,用手掌“正對速度”的方法。這一方法如何增強詩歌的敘述效果,從理論上應該大有可挖掘之處。至于對《貓》詩的分析如何,微信讀者已有許多讀解。
 
胡弦:從一只貓開始的敘事,使敘事者有了貓的屬性。這里的關鍵詞是夢和轉換,至少,貓部分地取代了作者,人間的荒誕劇也就此開始。從貓的視角,作者像一個秘密的知情者,像一個密探、情報員,對這世界和自己的經歷重新進行建構,看見。唯有以另外的身份和功能,我們才能到我們自己也不知情的空間、時間、和精神場域中游走,并發現真相。值得注意的是,全詩并沒有被一只貓完全捕獲,仍是人言人語。這和卡夫卡的甲蟲變形記有所區別。也許作者以為,這樣已夠了。
 
趙飛:《一只貓帶來的周末》,這首詩,我一讀到,便被它吸引了。無疑這是我喜歡的詩:干凈典雅的開篇,像幽邃的電影鏡頭一下就把你拉進去,然后經由對話、獨白與暗忖、窺測的顯影,我們便一一歷驗了現實的奔涌與內宇宙的風云。語言從容不迫,但讓人感覺每一個字句的細胞都在膨脹,那便是,詩歌的電流正在傳導給閱讀者。譚克修把幽暗處的能量收束為詞語的電流,震悚了知覺沉睡的人們。他在詩歌中有聲有色地說了這些,最后卻木訥地在讀者心中留下悲憫。可見,他的悟力與技藝是如此高超。《落點與水花》對此作了敘事學上的理論闡釋,直接啟發我們的是,對好與壞做出評定,不止有品味和判斷力,更需要理性的匡衡。如果說寫作是欲望,而批評是激情,那么,從這珠聯璧合的詩文中,我們大概見識了詩歌那種實現了的激情。
 
李德武:一件作品最詩意的部分往往是作者仔細藏在文本后面未說出的部分,《一只貓帶來的周末》就是這樣一個成功的文本范例。文本借貓的虛構暗示導入,以二人對話的預設架構,穿插陳列意象完成布道和舉證,有效攜帶(不是掏出)自己的想法和考量抵達讀者,劍指隱匿在現象背后的靶向,即:對城市化建設進程中一些值得反思的現象進行純文本意義上的價值修復。特別是文本收尾小花倔強地從城市縫隙中打開,完成了對土地原始屬性回歸的導向性引爆。這里有三點值得稱道:一是文本架設、布控技術嫻熟。克修對文本思路架設有道,有效布控、設置為靶向服務的路徑,把控宏大敘事的導演技術嫻熟。二是懂得把主旨藏好。文本沒有告訴讀者任何結論性的東西,而是用現象舉證完成對靶向的外圍布控,形成一種態勢,讓讀者自己去逼近、去悟。三是故意用一些枝節稀釋文本意圖的過于凸顯和話題介入的敏感度。
 
克修近期的寫作尤其善于在文本中植入自己宏大的預設企圖,大膽在文本中攜帶自己可控的內心考量,其有效的影射性,以及純文本意義上的社會干預嘗試,都在從不同角度為《萬國城》系列的宏大主旨服務,并在細節上流露出一種與自信關聯的譚式固執。我確信,貓在這里只僅僅是一個被克修用來文本導入的道具,事實上即便不存在這只貓,這個能有效確立自己價值體系的周末依舊還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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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紅兵:現代性的寫作將古典詩學中的情、景重新還原到當下的現場中,敘事的意義凸顯出來,激活了電影、繪畫和音樂和詩界的創新意識和活力。路云和譚克修作為當代兩位頗有原創性的詩人,分別以《落點和水花一一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一文和《一只貓帶來的周末》一詩,雙劍合壁,直擊如何突破敘事觀念和技術的重大思考,必將引領讀者從打工詩歌,工人詩歌,腦癱詩歌的浮泛誤讀中走出來,走向寫作的深水區,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
 
張戰:還是讀原詩好。貓詩氤氳著一種神秘主義氣息,詩人仿佛一個黑巫師,依靠內心原力來輕松驅動詩歌的時空轉換,以心理情節推動詩歌外在情節。意象重重疊置,用得紛繁復雜,情感卻非常節制。這使得作者與他表現的現實世界有一種疏離,仿佛他只是天外來客,冷眼看著路過這個世界,心里不知怎的卻動了一絲真情。
 
張建新:性意識是最本真的生命意識之一,談起這個,人們往往會諱莫如深,仿佛不道德,這無疑是掩耳盜鈴的做法,這種想法卻能被普遍認同和贊成是一個奇怪而有意思的現象。譚克修這首《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有為性意識正名的企圖,于是,有了“貓”這樣作為一個公然挑戰“道德”的存在。譚克修不僅限于此,他還表達了性意識的純潔性,并延展到對更為廣闊的生命自覺性,這種本真的生命自覺性在生命各個階段和不同的境遇下遭遇的困難、洞察、對抗、無力和憂慮,由一個驕傲的征服者悄然轉化為一個刪繁就簡、保留本真的智者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只貓帶來的周末》又是某種警示和喚醒之詩。
 
余秀華:貓是一個溫柔的意象,原本想有一個美好的星期天,但是根生于內心對生存和生活的焦慮一下子在一個細微的響聲里一騰而起,撲面而來。人心已無處可逃,人世也無凈土,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哀,也是我們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所以詩人沒有絕望,最后給出一潭清水。好吧,讓我和譚校長一起下去洗澡。
 
李鋒:本詩以夢中的貓觸發的死亡驚悸為勢能啟動敘述步伐,以男女話語的鋪開和現實場景的切換為緩釋過程,最終在一株小花的生機中安撫了心緒。它所包羅的內容極其廣大,而其串聯的手法又極其巧妙,讓人嘆為觀止。第一節,惡夢與驚醒的無痕過渡,內含著城鄉場景的光速切換。譚克修在這里把夢寫得特別有真實的質感,“數百里”這種具體度量,帶來夢境與實境的現實通達感。這便為第二節過渡到夢是平行宇宙的說法營造了前證式的閱讀效果。適成對比的是,他在后文卻把公園里的現實寫出了夢的神秘感,通過陌生化的手法營造了如入另一世界的感覺。他用夢的真實感擴大了人的現實場域,又用現實的夢幻感緩解了生活中真實的焦慮。從青春年少的性的煎熬開始,背后的刀子便以不斷變換的面貌(事業,未來,女人)追逼著他來到人生有成的中年,這才在“奶奶的”這種詞匯里所透漏的看開中有所松弛。但是那只貓又提示了一把死亡之刀的始終之在,而且越來越近了。最終我們看到,譚克修用宏大的宇宙觀扶持了孱弱的人生觀,在宇宙毀滅的前景下哪怕生命的一刻暫存也值得慶祝和歡喜。最后一節寫得真好,小花太小了,一個隱匿的生命被深情的目光發現,又通過地球豌豆的襯比顯出莊嚴偉美的氣象,大小之間的轉換非常靈活。在這首詩中,也不難找到語言上的“譚式發明”,比如第三節的第二句,滿腹心事誰都會寫,可只有譚克修被心事撐了肚子,還打起了飽嗝。還須特別一說的是本詩涉性的部分,第二節里的性夢無非是對夢是平行宇宙觀點的有趣例證,本身并不重要,通過它所過渡到的第三節青春的性饑渴才是必須重視的。我們一讀之下可能都會笑,但笑過之后還須有嚴肅的省覺,它是普遍的青春經驗,是不論男女誰都有過的,肉體的沉重壓抑和折磨。這恰是此詩讓我讀來最感親切和驚佩之處。
 
啞石:譚克修的寫作近年來一直努力于有效觸動甚至翻新他眼中的當代生存狀態的“摁鈕“。《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是一例證,語言經驗的形態和詩歌意識,都牢牢扣住了抑或說呼應著當代詩的微妙特質。從漢語的精神和生命處境角度來看,既使前景未明,詩人的努力,也應該得到足夠的尊重:唯有以個人的聲音加入文明的辯難與磋商,語言的行動,才有可能構建出詩的尊嚴。
 
谷禾:在讀譚克修《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時》,我的想象仿佛回去了前一些日子看過的《星際穿越》,當然,譚克修一開始就否定了這只貓的穿越。盡管如此,它仍把譚克修穿越回了童年,讓他憶及了學生時代許多難以啟齒的遭遇,并通過與“你”的對話一一呈現出來,從而讓這個周末變得迷離而荒誕。在我看來,一方面它是一個類小說的東西,另一方面,小說之外的詩意究竟在哪里?是這首詩強大的敘述性本身嗎?顯然,不同讀者自有其不同的認知。對了,我非常羨慕這首詩的結尾,它讓這首詩的體量突然大了幾何級!
 
邵風華:《一只貓帶來的周末》延續了譚克修詩歌的一貫特征:對現實的深切關注。這是他以詩歌的形式與世界發生關系的方式。另一種是他的專業,建筑規劃與設計。這是一種更為直接,看得見的方式。兩者相互影響和支持,其結合的成果是他早期的長詩《縣城規劃》。而《一只貓帶來的周末》,則擺脫了與現實的直接對話,進入到更深的層次。戲劇化,思辯性,乃至黑色幽默,極大地豐富和拓展了詩歌的內在空間,使詩歌具有了隱喻的性質,使我們的生存圖景具有了超現實與荒誕意味。這首詩的寫作,可以說是譚克修詩歌寫作中的一次偶然性偏離,但它的后果也許影響深遠。如果就此路而行,不啻為一個大膽的冒險,其成立與否,很大程度上要看作者的精神背景如何及力量的大小,還有對習氣的把控。無論如何,這是一首新鮮有力的詩作,一次有益的嘗試。
 
衣米一:生活在城市的人,對周末有很多的期許。希望周末能過得有別于非周末的那幾天,《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果然不同凡響,她“驚動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此貓是實是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帶來了秘密,性感。她的神秘與夜晚一樣強大。這首詩始終在虛虛實實中穿行,因貓而到你,到刀子,到寫著數字密碼的小票,等等,到最后的小花。讀到這里,我們總算可以松口氣,小花總是良善的,安全的。讀這首詩,我們好像是跟著詩人譚克修進行了一次危險旅行,途中時不時就突發出軌和冒犯。安全著陸的時候也就是周末結束了。
 
朱余軒:讀了好幾遍,總找不到詩者的頻道。詩一開始,就是一個離奇的幻境,這種魔法一直到尾。讓我扔掉手機后腦洞里有貓的叫聲,有性的騷動,有刀子的生存險惡,有生存群體的精神失語,還有聊以慰藉的那一小片濕地,總之詩里包羅的東西挺多,但就是令我說不出到底是什么,挺矛盾,越是這樣,又越想讀,這也就中了校長的圈套!
 
我不是詩人,更不是詩評家。我只覺得這首“貓”詩,是譚校長極力挑戰語言極限之后的心血之作,他無疑是奔跑在當代中國詩壇前沿的一位旗手!衡量一首詩的成功與否,語言與詩意的平衡是一個重要看點。什么樣的詩意需要什么樣的語言,是每個詩人在動筆之先就了然于胸,而表達的詩意,只有從個人的生命體驗反映出群體的心靈狀態直至彰顯出一個時代的聲音,才有質感。貓詩詩人借力出神入化的詩歌敘事語言,所表達的詩意是渾厚的。(很遺憾我沒有系統讀過校長的詩,但不影響我對這首詩的看法),其實我們讀者每個人都是一只貓,都渴望捕捉到譚校長心海里那條魚,可是這條魚卻沉潛在詩人所構筑的迷幻的水域里,于是貓詩的魅力無疑是劃時代的。
 
許道軍:譚克修一直在以詩的形式與詩較勁,《一只貓帶來的周末》也是。它表面是在寫一首詩,其實是在虛構一個故事,營造一個魔幻世界。這個故事、這個世界可能有意義,也可能沒有意義,因為它們一直在自我消解:意義消解意義,形象消解形象,動作消解動作,想象消解想象,乃至詩消解詩,就像明明有一只貓,但它仍舊說 “我認為這個世界不會有一只貓”。想象的歡樂,語言的歡樂,消解的歡樂,這是我讀這首詩感受到的最具體的歡樂。當然,我不認為我讀懂了這首詩,但是我感覺很歡樂。我也不以為恥,因為幾乎所有公認的好詩帶給我的第一感覺都是歡樂,其次才是意義。我也不認為我讀懂了《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這篇論文,但是我依舊被“落點”與“水花”這兩個漂亮的比喻所吸引,這是我在我所接觸到的詩論中遇到的最漂亮的比喻,若干年后我會忘記這個論文,但是我不會忘記這對比喻。它們讓我精神一震,當然,我也能感覺這一對比喻也讓路云振奮,甚至亢奮,整個論文就有了一種別樣的生動。
 
程一身:此前克修多寫組詩,此詩有意突破舊我,往長詩發展,在一個整體空間中探索連續敘事的技藝。從藝術上,該詩強化了物的符號性,并使之成為一種象征,如詩中的貓,以及刀子。把詩往抽象里寫似乎悖離傳統,但在與物并存的情況下便可免去非詩的苛責,實質上這也契合中國詩歌虛實相生的精神。
 
桑克:經驗,想象,再加上邏輯的編織,有條不紊地沉著有力地描繪著不斷翻動的圖景。
 
夏漢:譚克修的《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給我不同于以前的感覺,那便是詩里所展示的超現實因素,他在開始就如此說一一“一只貓,驚動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碰翻了數百里外床頭柜上的臺燈”。顯然,這是一個夢幻的捕捉,“你說如果夢是另外一個你”是一個明示。而接下來,詩人在亦真亦幻的敘述中又相伴衍生了一種荒誕感。而讀完全詩,你會明白,這荒誕又根源于社會,或者說,是社會本身悖謬的折射,比如突然記起/曾在夢里取代梁朝偉/和湯唯有過幾場真實的床戲;說曾被母親發現/偷看她私藏的毛片,還有刀子以及有意味的轉換,直到事業、未來、女人這直白也成為社會角色的轉喻。故而,隨之而來的細節,比如可疑的貓與刀子依然埋在暗處的機巧,我排隊取到一張有數字密碼的小票,老人深陷的眼窩發出的啞光等無疑都指向一個點,那便是對社會的一切不合理,不人道的控訴!乃至于最后有了合乎情理的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的毀滅感。故此,我得出結論,這是我近來讀到的克修融時代主題于技藝的一首甚為完美的詩篇。
 
周瑟瑟:《落點和水花》并不是西方文論式的學究評論,但作者讀書很深,有自己的立場,他在談詩,不像我一樣談詩,他的文章有學問,不像我一樣有學問獨立的判斷,落點和水花的批評方式很牛逼,這個文章與眾不同,評論進入角度是插入式的,估計讓克修大神很爽,這幾天明天詩歌現場的兄弟姐妹們哇哇哇大叫,皆因這文章,克公這只貓詩我讀出他的腎上激素分泌旺盛,汁液流得一塌糊涂,這貓亢奮,比舊作要寫得緊,也寫得開闊,也有床上畫面。《落》文沒有落入庸俗的批評套路,而是建立他的言說方式,國內評論無非說理與說情兩種,此文不是實證主義的說理,更不是憑讀詩感覺的說情,而是面對一個詩人的單個作品重新打開了詩人的另一個世界,引導未知的世界走向讀者。
 
牧野:《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是什么樣子的?一只詩中確認的并不存在的貓帶來的周末是否存在?當我想起王陽明心外無他物之時,好吧,譚克修吃飽了撐的,在萬國城來回轉悠,溜達、遛一只貓。我為譚克修擔心,假如這一只并不存在的貓突然叫春,或被房頂上的另類的一只貓拐跑,我們還有沒有這只貓帶來的這一個周未?問題的嚴重性正在這里。如果那是一只被確認的貓,在這首詩,她召喚來所有的語詞建構了這首詩的超現實情境。如果這只貓是王陽明的心性,風是那只貓,那么這首詩,也是你心的情境。如果我們愿意做一個非智力的游戲,你只須將你想象中的,比如詩、比如事業、女人、比如你在城市與鄉村游走遭遇到的念頭與意象,置換掉這一只白貓非貓的貓,我想這個周未是你的,這首詩也是你的!
 
傷水:我一時道不清譚克修這類作品的迷人緣由,我曾經泛泛地把不發力的陌生化敘述稱為"中性寫作",顯然只是對內中奧妙作個記號而已。路云兄的《落點與水花》使我有如釋重負之感。"把科學設計的推力,還原成事物的本性并接受它的涌動""用藴含在事件中的細節,和尚處在幽暗之中的物性,去建構一個事實••••••"這些看起來似是而非的論述,對我來說,是對這類無法解構作品的必經的進入通道。它無疑構成了和《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的互文性相映,當我無法洞察詩歌文本奧妙時,我看到了她對應的鏡像。我在這樣的印證中,反復品味閱讀潭克修作品帶來快意的姻緣。甚至不吝撇開譚克修文本對象,把目標游移到"落點"與"水花"的新批評式解讀。而一種創造引發的另一種出于闡釋而超越闡釋的創造,使我一下子遁入拉康:確定的幻象和不確定的真實在場。
 
榮光啟: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我讀到的對現實最有批判性同時也最有文學之趣味的系列詩作,當推譚克修的“三重奏”——《海南六日游》、《某縣城規劃》和《還鄉日記》。譚克修的詩作之所以讓人們的閱讀充滿趣味,原因至少在于:一是它的題材處理,這些題材是當代中國人所關心,在過去的詩歌中也少見的。二是所謂智性的詩歌,此“智”就來自于“隱喻”。譚克修詩歌中的隱喻是不動聲色的,將隱喻的強度降到最低,他是先讓人看到事件,然后再讓人回味到事件的意味,這中間的過程,需長短適中,太短,則詩意平白;太長,閱讀就太累。在十年前,我就意識到譚克修詩歌的一種技術,敘述的技術,這個敘述有目標、有速度、有力量,然后才帶來我所看到的那種特別的“文學的趣味”。
 
今天讀《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我突然意識到作者說的也是我的那種感受,只不過作者更高明地將譚克修詩歌敘述的努力與效果描述為跳水運動員的“落點與水花”:“結合落點和水花,對于敘事調性的理解,其實是一種平衡,始終不變的前提是正對速度的方向。落點最終把分解到聲音和形象中的意向聚集到速度的正面,以便完成對洞察到的各種細節和視點的定型。進一步觀察詩行,可以看出詩人為了更好應對速度的正面,把鏡面般的事實巧妙分解成多個截面,規避與它平行所帶來的貶損,確保把作者、讀者和文體推向整體性視域。水花讓作者全然沉浸在事實之中,不見蹤影,從另一角度上理解,表明在反作力之下所直觀到的調性,已接受作者的控制。”在讀這個文章的時候,我深感作者無論是文化閱歷、文學知識還是寫作經驗上,都比我高明多了。特別是對“貓”的分析,我感到,他無疑是一位波德萊爾那樣的陰遂之人,陰郁的神情,洞悉詩歌寫作太多的秘密。
 
今年,我讀到譚克修的《洪山公園組曲》,我感到譚克修詩歌寫作的一些變化,或者說較之“三重奏”的現實感和語言的趣味,現在譚克修的寫作更貼近“意識”的層面了,這也讓他的詩歌看起來比過去要復雜一些,技術含量更高了。《一只貓帶來的周末》是一個例證,我深感作者獨特的敘述視角,以及這個視角的自由轉換,但是,目標、速度和力量,又始終沒有彌散,以至讓讀者摸不著頭腦,那個敘述效果——“水花”,又是相對凝聚的。“作為讀者,不會忘記那只貓,它始終處于暗處,詩人沒有對它作任何直接具體的描述,畢竟這不是一首關于貓的類型詩,而是把貓符號化為一個神秘按鈕,進入現場,開啟當代詩人關于詩意敘事的空間。”《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作者的剖析甚是精彩,此詩的技術實在令人嘆服。
 
讀《落點與水花——從一首詩看當代詩歌的敘事》,有點明白《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的意義:“《周末》作為《萬國城》專題詩集中的一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帶來敘事觀念和技術的突破,詩人也沒有打算填滿它,而是把證據保留其中:將情報交給一個秘密收集者。這個收集者按詩人的提示,大約需要一雙貓眼適應晝夜更替,收集到盡可能多的信息,顯然,這是一種明智的做法。”我想,這首詩也許是一個宣告:譚克修的詩歌正在進入一個新境界:“把現實提升到現場”——這個“現場”,不是外在的世界的現場、生活的現場,而是寫作活動中的意識的現場。這樣的話,也許譚克修的詩歌寫作會帶來復雜、深邃甚至玄妙的多重奏。
 
想到這里,我對《萬國城》充滿期待。我也有點明白,為什么譚克修對這一系列尚未完成的作品,如此珍惜,如此謹守。
 
李之平:克修最近寫出一首杰作,驚動眾看官。這首《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簡稱貓詩,讀了大家都覺得好,要說出個子丑寅卯卻也非易事。畢竟這是首深度意識推進之作,說后現代思維演繹之作也不為過。
 
克修是電影迷,對地球物理,天體宇宙和人類未來之迷等科幻電影很感興趣,也頗有心得研究。根本上來說,那是對人自身存在的思考與探索一直沒有停歇。由著名的電影《地心引力》引發,寫的同名詩歌《地心引力》,道出了人最終的向下向內的歸隱之心,中年之心,一種本然的存在的寂靜與安和,卻也是必然的消無與減滅。詩最后寫道“總有一天,我再也爬不上九樓/甚至在一樓也站不穩/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樣落向地面/但我將從地面繼續往下,落進一個深坑/但多深的坑也留不住我/我將被拉著,繼續往下,往下。”
 
無獨有偶,我在這首貓詩中,我又讀到類似的情狀,尤其在結尾,也是一個黑洞的意象來容藏所達。
 
但很顯然,這首貓詩無論技法還是思維的遞進與情境轉換,敘事邏輯上,都是不同的。要更自然,更敘事化,更接地氣。所謂開放與收縮,突圍與斂藏都是別具匠心卻不著痕跡。而一些貌似隨意的敘事卻是暗藏機鋒,隱蔽了拐點以備過度。
 
詩歌以一只貓的魔幻敘事開始。“一只貓,驚動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這本是陌生化的敘事很符合詩歌的語言形態,可克修的詩歌美學不允許自己在這種馬爾克斯式的魔幻寓言敘事中一路走下去。很快便是第二段的否定。作者沒有正面表態這是一個夢,借用第二人稱闡釋夢的物理空間的生成。作為“我”對夢的反應是心理話語,是沉默的語言:一個離奇的性幻想的夢回應了對方關于夢的生成解釋。這兩段是依靠貓的參照物來進行的引申敘事,貓究竟是否真實存在并驚動大家了呢?第三段開頭便給予回答——我們決定盡快離開始發地,看來貓的確驚擾過當事人。
 
第三段將敘事引向高潮。在對話者轉換話題,進入另一層精神隱秘地的對話——也是關于性的神秘話題。他發現母親私藏的毛片,我呢,是少年時被同床少年勃起的生殖器頂住后背,自己卻裝睡的經驗。隱秘世界的探索往往增加人們的閱讀興奮,其實也是更可能解答人性的根本問題的方式。小說里多有類似的描述,不涉及神秘的灰色地帶的文學考察,大抵是蒼白的。詩歌也一樣,我們不能回避心靈的,意識的,經驗的盲點。但,這也只能作為輔料存在不能占據主要位置。于是我們看到,“我”的后背頂著的是一個刀子。這個象征意義極強的刀子,是控制我的一個武器,作者將它指向事業,未來和愛情。這是在人類叢林中必然要操控男人的一些個詞語,現實搏擊物,在成年世界里,一直要被賦行,并在消費自己心力的過程中,努力向外求索。這個過程,不是成功就是失敗。無論哪一種,最終的感受都是虛幻虛無的。所謂大成若缺,大巧若拙。《道德經》上的話絕非閑話。在向外求的路上永遠也難有滿足和恒定的快樂。唯有感受內心的斑斕與明凈才是幸福吧。所以,作者很快用一個“奶奶的”消解了刀子的控制力,它也漸漸縮回去了。
 
 可是一切遠非結束,還是這只貓的作用,讓“我”不得安寧,仍能感到刀子的存在,潛藏在某個暗處對我伺機而動。這個象征主義的貓代表了欲望,桃色,焦慮,不安?最初種植的符號在刀子身上落了根?要驅使我去繼續尋找可以安生之處。這個過程,敘事進入更莊重的玄幻設置中了,語氣松弛,鄭重其事如小說敘事,卻句句信息豐富,跳躍著推進的景深——“我必須一早來到三十公里之外/將情報交給一個秘密收集著/泥濘、雜草、蟲魚的地方/能將堅硬的城市啃得稀爛的地方……”這里的難點是將堅硬城市啃得稀爛的地方是哪里?是現代工業化,是泥濘雜草堆積的垃圾場?是制造縱欲與癲狂的的魔窟?Maybe.接下來自然是魔都的外來人控制著局面,色情業(高跟鞋和長筒襪作為隱喻符號)醒目招搖,紅色燈光充斥城市的夜晚。也大量批發中高低級各色騙子——詩里寫道,紙質的大鳥欺騙小孩。。接下去呢,呈現的是這樣工業化叢林中人類的冷漠,呆板和有氣無力——“多數人的心情/和身體一樣的沉重” “像橘子掛在樹上,看上去/在微笑,也可認為毫無表情.”
 
 如此繁華的荒漠,一個人安放自己的地方在哪里?倒數第二段有了轉機和希望——“好在有人準備了清澈的水塘/收納渾濁的云層,準備了一陣風/和多嘴的樟樹葉細致交談.”這里是刻意設置還是由衷流淌?人世的和諧,心的和諧要出現了。這里作者點明個靠譜卻有些滑稽的發現——讓你安靜下來也比較簡單/你不停晃動著笑臉/像草叢中晃動著的那株無名小花……嬉皮式的言說方式解構了道學說教,建立了自心覺悟之心。這里根本的落點在花朵,看見了那株小花——“我暗自慶幸/藏在草叢下的一小片濕地/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這仿佛是西方關于世界末日科幻電影中一個終極的也是生機的預告,一朵自由的無所羈絆的花朵它是天心也是永恒,是真實也是快樂自由,它自足而豐盈,不去攀附富貴與權勢,只求自性明達,朗潤舒心。而必然的地球毀滅也不再是一個新聞,因為所有的災難都不是一瞬間完成的。這個過程,你阻止不了歷史的車輪,只有把握自己卑微的心,安穩平靜,才是幸福。
 
這首詩,因為一只貓,這只象征主義的貓,不安與挑逗意味的貓,引發敘述主體的遞進與回旋。找到出城的關口走了不少彎路,卻也是峰回路轉,風光無限。在經驗敘事與超驗想象的高音部中探進,險象環生,的確如黃山千峰萬景,美妙無比。終而步上云梯,溝壑大開,會心而吟。即便詩歌表述是一級級向下的,不影響閱讀感受的向上而揚。戲劇化,音響效果,貓步的旖旎或料峭,卻終于圓融妥帖,是技術與語言對于思想或心靈極強表現力的演示,是探尋人類心靈復雜美妙的一次嘗試,也是對現代性異化中的人類生存的反思和批判。
 
此詩在敘事上的精密探索與詩性把握得有效性上看,是一次成功的實驗文本。可以說,是將語言及物化所能做到的有力呈現。詩歌敘事的有效性和發展趨勢,也許是未來詩歌面臨的一個問題和焦點。這考驗詩人對語言及物的有效性把握,是對思想是否落地的一份檢驗。高蹈的抒情,小靈氣小情調浮在空中的即興揮灑,遠遠不能滿足詩歌的當下性需要,也不能滿足胃口已開,腦洞已敞的讀者的需要。
 
當然詩歌表現的豐富性也還有很多層面,調性的多變,虛實對接的多維轉換,此刻與遠方,過去與未來敘事承接的通透性等等不一而足。總之,詩歌的寫作只有嚴肅對待者才可能抵達繆斯之神劍所指的光芒,而這道窄門只有耐心去體會,摩擦,移步于逼仄幽暗中,經受住寂寞孤獨的考驗,你才可能走過去。硬擠是不行的。克修是攻克這道窄門的勇敢戰士,他也經受了應有的考驗。
 
敘靈:2015年所讀到過的最好的一首詩,年度最佳,路云的評論也很棒。從這首《貓》詩中,可以看出,克修兄在寫作技術、聚焦現實點、反觀自身心性等方面,都有很大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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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網編輯: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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