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思維·創作
2015-12-23 10:45:35
作者:鐵舞
神話•思維•創作
鐵舞/文
當我看到哲學家趙汀陽因漢語“天下”二字而寫出一本政治哲學著作《天下體系》,而后又出版一本《壞世界研究》時,我對中國漢字的偉大肅然起敬。“天下”兩字,竟然能演繹出一部世界制度哲學導論,漢字的內涵之深邃為常人所不能想象。漢字自其誕生一直延續至今,在我看來近乎一種神話,每一個漢字都充滿了神性。我們因漢字而能進入神性的思維。我這樣說是從思維級別上考慮的。思維從形式上看有邏輯思維和非邏輯思維,從內容上看,有現實性思維和虛構性思維,從級別上看,虛構性思維因其超越現實,總比現實性思維來得高級,神話思維屬于虛構性思維,在我看來,在虛構性思維中它又處于最高的級別。大凡文學作品都可歸于虛構性的,故神話級別的想象特別需要提倡。
神話是什么?通常我們是這樣認識的,神話就是原始時期,人們不自覺地把自然力形象化、擬人化而形成的幻想神奇的故事和傳說。它是人類早期生產力低下的產物,是初民對于宇宙起源、自然現象和社會生活的一種幼稚的解釋,其中有初民的理想追求,富有積極進取的浪漫主義精神。教科書上也這樣說的。這從發生學上說無可爭辯,但沒有從思維本體考慮,它在各種思維中占據何種位置。說它是最高級別的思維,也許有人不贊成。我們必須垂直看。一個先民考慮的是如何打獵,獲取生活用品。另一個先民考慮,天怎么會下雨刮風,天上有沒有神?你說哪個思維層次高,顯然是后者。要不然,神話怎么會是宗教的萌芽、美術的由起、小說的淵源呢?我國的《山海經》《楚辭》《淮南子》等,保存了多少的神話材料啊,這都是古人高級思維的結果。此外,在《穆天子傳》《莊子》《國語》《左傳》中,也有一些片斷的材料。同時,人們更喜歡把以神為題材而反映現實、諷喻社會的作品稱之為神話。
至于那些傳說,盡管屬于集體口頭創作的敘事文學,也有相當部分由神話演變而來。那些長期流傳下來的既帶有“神”性又具有歷史性的故事,有的以特定的歷史事件為基礎,包涵了對歷史人物、事件的某些真實記述和評價;有的則是幻想產物。它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勞動人民的要求和愿望。我國古代關于黃帝、羿、堯、舜、鰥、禹等古帝王的故事都是傳說,和神話一樣,是后世小說的源頭,不能不說這里有神話思維在起作用。
神話思維的根本特征就是超越現實,這種在原始時期不自覺地把自然力形象化、擬人化而形成的幻想神奇的故事和傳說,隨著人們對現實社會有越來越清醒的認識,從而降低了一開始就有的最高層面的追問,不再有飛天,追日那樣的故事,而熱衷于志怪了,這類小說,盛行于魏晉南北朝,大多只是粗陳梗概,是我國小說的雛形。魯迅《小說史略》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 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國,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它大多以鬼怪神異為題材。今存志怪三十多種,其中以晉干寶的《搜神記》為代表。千百年來,志怪小說流傳不絕,唐之傳奇,宋評話中之“煙粉靈怪”,清之《聊齋志異》都與它一脈相承,可以說是神話世俗化的表現,是神話思維的末梢,若給神話思維分上中下三品的話,它屬于下品,最高級的神話思維還是在先人那里。人類童年對宇宙秘密的追問至今仍未被我們超越,這也正是我們今天重提神話思維的意義所在。
我們今天研究神話,不僅僅是討論神話的源頭和神話的內容,重要的是要討論它的思維方式,看看這種思維方式于今人還有沒有用。首先要看到神話的思維層次不是低級別的,前面已稍作解說,在此我們再做一些深入探討。我們不妨為先人初民的思維層次立一個數軸,第一層顯然是現實思維,考慮的是生存,上一層考慮的是怎樣更好地組織,部落問題,再上一層可能是家族的繁衍,更大范圍的聯姻等,這樣一層層的上去,最高層就是終極問題了,究天問地,大自然怎么會是這樣的,怎么會有風雨雷電,天有多大,地有多廣,人的命運由什么決定的,由現實進入虛擬,人的想象力充分打開,不能不說是一個非常高級的層次。這是一根豎的數軸,在這根豎的數軸底部再畫一條橫的數軸,在這條數軸上標上歷史年代。我們就會發現人類社會越朝前發展,隨著生產力的進步和科技的發達,人們越看清現實,現實思維越來越發達,想象的事物越來越清晰,已經無所謂神話了,因而神話思維越來越萎縮,或者說越來越世俗化,盡管其思維方式還存在,但不再是一開始的那種終極性質的。即使這樣神話思維依然處在最高層的,這僅僅是由它一開始處于它的超越現實的終極性質決定的,事實上人們更多地考慮現實問題。從理論上講,每個時代,都應該有它超越時代現實的思維追求,只是正如趙汀陽在他的《壞世界研究》里所說的,“世界首先是個壞世界,而人們幻想好世界。人們通過政治去研究壞世界,而通過道德想象好世界。古代人看重理想,所以把政治學看作倫理學的一部分,現代人認清現實,因此政治哲學成為了第一哲學。”這種情況下,神話思維幾乎派不上用處了。如果說還有的話,那就衍化成志怪一類的,也是專指現實的,再沒有向上叩問的動力了。然而這也許僅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表現得比較廣泛;其實,人類對其童年時的那種追問一直沒有停止過,神話思維主要被科學思維所代替,牛頓的萬有引力,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霍金的時間簡史,等等,都是對大宇宙終極追問的表現。
這么說,神話思維在今天已經無所作為了?也不是。其實類似志怪類的神話思維末梢在現代文學作品中還有些蛛絲馬跡,如莫言的《蛙》《生死疲勞》即是;不過在網絡小說《鬼吹燈》那樣的玄幻小說里還是大量存在的。最近連續看了兩部電影,一部是進口的《蟻人》,一部是國產的《九層妖塔》,忽然想到神話思維在今天如何取得大氣象的問題。《九層妖塔》(改編自 《鬼吹燈》)是從內容上汲取,精神上偏暗,似乎也要歸到志怪一類里去的。而流傳在民間的大部分神話都反映了人們的美好愿望,這些神話的內容今天如何發掘?其精神如何體現在叩問未來未知世界的文學作品里,這是值得我們探討的。我們已經有了一個現實的上海思維版的《繁花》,是否還能貢獻出一部神話思維的未來版的城市人的《繁花》呢?面對未來的海平面的上漲,未來的機器人時代,我們的文學“創客”該有何作為呢?也許《蟻人》給我們的是更有益的啟示,如何把神話思維運用于今天的3D打印時代,正如格林小說揭示的,通往善的道路并不真實存在,通往或多或少的邪惡的道路倒有千條萬條,因此,今天關注人性的邊緣,關注人類未來的命運,乃至拯救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比任何時候都重要,像莫言《生死疲勞》這種借助舊神話思維————生死輪回講故事的小說,如果能借助人類基因遺傳的知識,而產生一種全新的神話思維方式,一定會寫得別開生面,令人喜歡。可以說,這方面的想象力我們的作家還遠未打開。像《蟻人》,還有《星球大戰》《超人歸來》之類的電影,可以說是現代人神話思維的杰出表現,國人完全可以借鑒。
來源:解放日報(2015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