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久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文學前輩,也算是我的忘年交,雖然十多年里,我與先生聚少離多,但先生是為數不多偶然相見經常思念的良師摯友。
樹久先生是一位忠厚長者,身上透著我們這個民族五千年文明積淀的儒雅與淡定。他講話,慢條斯理,卻時聞驚雷之聲,漫溢著濃郁的學養,發散著舊私塾里古籍的韻味,我私下稱他“老學究”。他待人,極講尺度,禮貌得讓你慌怵,周到得保你舒服,像一位世事練達德高望重的“鄰舍翁”。他為官,完全是探索與實踐,他以中國傳統文人的道德標準,驗證著“學而優則仕”的學解;詩圣杜甫曾有“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慨嘆,他有“我要證明一下,文人能不能當官”的謔語。他為文,干凈利落、沉穩嫻靜、老辣犀利,有魯迅遺風,《清明雨》中的篇什足可為證。我常與同道講,樹久先生是縣內我敬服的作家之一,他的散文有資格代表遼陽縣的最高水準,不僅在遼陽,而且在省內也應有一席之地。
樹久先生纖瘦,本就弱不禁風,近聞又染頑疾,以為先生會從此退隱江湖,專心調養,不問文事,熟料歷經文壇春秋的老將,又擦亮了掛在墻上的那桿老槍,雖年邁多病,但仍蠻有準星,槍響必有斬獲,終有《照影母親河》結集出版。從文聯主席巴進師兄處得到此書,我愛不釋手,情不自禁地深吸著書卷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油墨的清香,終日手不釋卷,認真品讀。徜徉在溫情的文字的藤架下,先生帶我趟過歲月的蹉跎長河,撫摸河灘上記憶的流亮卵石,聆聽娓娓動聽的語言草,攀折高大挺拔根深葉茂的智慧樹,在“矣乃”的槳聲里辨識遠去的生活帆影,在經世的風里捕捉人生思想的碎片兒,和先生一起暢敘“親情、鄉情、友情、師生情,民族情、愛國情……籍中《初訪琉璃廠》、《初識景德鎮》、《一條毯子》、《半月池塘》、《謝幕》、《有芳草兮菲菲》、《瓷都畫工剪影》等篇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堪稱不可多得的精品。讀樹久先生的作品,就如同在與他茶飲小聚,聽他絮語平生,不自覺地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內心、他的情感世界,從而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這個人。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他的喜怒哀樂是不假掩飾的,他熱心為朋友的著作作序,關心后學的創作,力頂縣域內的文化名人。在《年六十而拾金》中,他講,人這一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正如花開花謝,云起云飛,潮漲潮落……不妨有所為而來,無所憾無所怨而去,把慈愛音容,把明媚嬌艷,把照人肝膽,把遠見卓識,把不朽建樹和長者風范留在人間。有俠義,有擔當,不造作,直抒胸臆,坦言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建功立業的愿望,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質樸的人。他二度推介縣內青年篆刻家張鵬,對張鵬的成長、創作、風格形成進行了詳細介紹,并對他寄予厚望,表達了一位文壇長者對藝林新銳的摯愛。他寫殘疾農民栗德聰,寫身殘心雄的文友印振科,寫親戚出殯……他關愛文朋書友的同時,更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命運,熱情地為生命的堅持而喝彩。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重情的人。籍中收錄了《寸草春暉》、《渡口余韻》、《半月池塘》、《平原挽歌》、《師心似月明》等大量篇什,敘同學情、師生情、手足情、親友情,他在《寸草春暉》篇末寫道:“從土地上萌發的種子還會將種子撒在土地上,從母親懷抱里離開的兒女終將回到母親的懷抱。”感性、率真、深刻。在《半月池塘》有一段送別的描寫:“待我回轉身望見也扔五十奔六十的外婆,見她抱著外孫吃力前行的樣子,禁不住心頭一酸抹轉身來。而外婆卻一面說“讓外婆抱吧,讓外婆好好親親小寶寶”,一面卻唱起歌來……”慈祥親切的外婆形象呼之欲出。而“我的心依然蕩漾著半月池塘的波光,仿佛有一道道清泉在奔流。”自然、親切、婉約、深情,充滿了詩情畫意。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文化的人,淵博而不事張揚。不僅文學功底扎實,書畫也很見長。《初訪琉璃廠》、《帥府虎嘯》、《習字茶葉塢》等篇中浸潤著先生的學養、愛好與興趣。他在《初訪琉璃廠》文末寫道:“我小心翼翼地把這本雜志帶回我投宿的地方。我在想,我縱然不名分文,可從琉璃廠歸來,我便有瑰寶傳世了。”既莊又諧,一個年邁而又童貞未泯的風趣老者躍然紙上。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感恩的人。《槐葉留蹤》的開篇樹久先生這樣寫道“秋風乍起的時候,秀青從數千里之外的景德鎮捧回一幅瓷板畫像。拆去外一層里一層的包裝,棕紅色木框里,一位鬢發蒼然慈眉善目的老人的半身黑白畫像顯現出來,誰見了都說和本人一樣剛毅安詳。像下是秀青的題款:”我的奶奶……”自然而忍忍的筆觸,深含著對自己母親的懷念。在《初雪》里,當情同“生母”的姐姐死后,先生連用六個不知道來渲瀉胸中積壓的悲痛與淚水,用情之深,讀之動容。像這樣的篇章還有《平原挽歌》、《謝幕》等等,情之所至,字字血淚。
樹久先生是一個很深刻的人。文以載道,有所教化。但劈頭蓋臉的說教先生是不為的。先生闡述觀點,鞭辟時弊,有灼見,有器識,無贅語。一條普普通通的毯子,一件中日戰爭的舊物,卻勾起了作者的聯想,引發了作者對和平與戰爭的思考。“我因此不時看一看這條我還在用的毯子,我知道它不是也不會是一件文物,但它是無辜的。有時我甚至想,它如果是一片綠葉該多么好,這樣便可以滋養蔭護著花朵?不是嗎?”(見《一條毯子》)像這樣動感、理性而又詩意的句子,在整部書中如耀眼的火花時有迸現。
樹久先生是一個懂生活的人。魯迅先生有詩“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樹久先生亦是如此,他寫《遙寄云居山》,雖有所隱晦,但明眼人不難看出良苦用心。他寫《初識景德鎮》,他寫《瓷都畫工剪影》,他寫《習字茶葉塢》,他寫《珠山時雨》,寫的都是自己的家人——兒子、兒媳和自己不滿周歲的小孫子。天倫之樂,繞膝之歡,溢于言表。寫孫子時雨也最傳神:“滿月般皎潔的臉上,鼻子和嘴口端正而又圓潤,寬敞晶瑩的前額下,兩彎眉毛時而飛揚,而一雙眼睛則恰好比兩汪清水輕輕蕩漾”。不言一個愛字,而惜愛之情泛濫。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妙。寫祖孫惜別:“時雨不知所措了,愣了一下,隨即不住地招手,緊接著,忽然一抱拳。此時,奶奶抬起頭潸然淚下……”細節決定成敗,成功的細節描寫可抵千言萬語。
時下是一個娛樂的時代,慶幸樹久先生還堅守著深刻。時下是一個渾沌的時代,難得樹久先生仍保持著清醒。時下是一個浮華的時代,洗盡鉛華更從容,閱盡滄桑方真境;樹久先生是一個從容的文人,也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我從文二十余年,竊以為一生留一篇文字傳世足矣,樹久先生有那么多妙文存世,在我看來,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讀樹久先生《照影母親河》,先生拳拳之心,倦倦之情,感人至深。母親河在先生筆下似一面鏡子,真的照出了歷史的影、時代的影,也照出了蕓蕓眾生的影。栩栩如生的人物,異彩紛呈的人間百態,展示了先生的畫工。我雖年屆不惑,但非飽學之士,一管之見,不能及萬一。只好借用籍中先生后記中的話“我因此不能不讓我使用的語言文字和每一個標點都傳遞我對生活,對生活主人的感激之情”來證明——先生血管里流淌的是血,因此,愈老心越紅,愈老文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