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蘇忠的詩
文/伍明春
蘇忠是這樣一位詩人,一方面,由于所從事職業(yè)的關系,他長期生活在繁華都市之中,切身感受著物欲橫流的當下現(xiàn)實帶來的巨大沖擊,另一方面,他卻并不愿束手淪陷于此間的種種繁華世相,而是試圖經(jīng)由詩歌的方式,竭力突出它們的重圍,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寫的,“在酒色財氣蒸騰的城市/我是一座行走的寺院/空寂無痕的深深禪房/有個小小的喇嘛,時時把心臟當木魚不停地敲”(《一座行走的寺院——奧修之修》)。換言之,詩人時刻提醒自己,要把詩歌寫作當作一場艱苦的修行,以救贖隨時都可能迷失的內心。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蘇忠的詩并不直接揭示或批判現(xiàn)代世界的種種弊端,而是更多地采取某種“向后”轉的抒情姿態(tài),以多元變化的詩歌話語,為我們呈現(xiàn)詩人曲折而又決絕的精神行旅。
這里所說的“向后”一詞,恐怕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消極無為的撤退,而是可以理解為一種以退為進的迂回話語策略。具體而言,這種“向后”的抒情姿態(tài),在蘇忠的詩里,有時體現(xiàn)為一種時間性的回望,譬如,表達生命成長的經(jīng)驗:“所以拂曉時分,公雞打鳴時刻/我必須退回黑色漩渦的邊緣”(《走進或走出》)、“在旅途中,命運向左我在向右/時光向前我在向后”(《行旅》)、“記得那是一只年輕的虎/眼神清亮、頑皮、無所謂/似乎是曾經(jīng)年少懵懂的我”(《漫游記》),顯然,詩中的抒情主人公都愿意回返到某個過去的時間點,尋求心靈的庇護和慰藉;有時體現(xiàn)為一種空間性的回歸,以敘寫故鄉(xiāng)記憶最為突出:“也許它確是故鄉(xiāng),也許它也是異鄉(xiāng)/它望著來往的行人,不言語,它轉身”(《轉身之故》)、“一顆星光,囚著一顆心/也只有浩瀚夜空/能收攏這些浮沉的浪子/離家多年,才發(fā)覺異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在異鄉(xiāng)》)、“樹葉紅了臉/可以說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吧/也可以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生唯一的遠行/是歸回”(《落葉》)、“如果可以,請讓我騎上逗號/不是祖國,不是故鄉(xiāng)/讓我回歸遠山,回歸天空”(《符號》),這些圍繞著故鄉(xiāng)這一核心的空間名詞所指向的,無疑都是一種精神的歸宿。
不過,無論是時間性的回望,還是空間性的回歸,在上述詩作中往往都對應著詩人具體鮮活的生命經(jīng)驗,也就是說,這些詩作中呈現(xiàn)的“向后”姿態(tài),仍未完全擺脫現(xiàn)實世界紛繁的當下性造成的諸種有形無形牽絆。而為了真正獲得某種具有超越性的“向后”姿態(tài),進而建構一個更為開闊和自由的表達空間,蘇忠轉而訴諸更具形而上意味的禪學話語。譬如,他在《禪箭錄》一詩里寫道:“時間是弓弦/人們只是箭/被命運往后扯/還以為是向前//倒著走的今生今世//有一天 光陰松手/回光返照的一生/來路紛紛蘇醒/誰都正中靶心”,在這里,作者不僅表達了對于個體生命的脆弱性的思考,還不著痕跡地融入了佛家關于生命、時間等的獨特理念。
毋庸置疑,禪學話語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表達與運用,已然形成十分深厚的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漢詩相關主題的寫作而言,這個傳統(tǒng)既是一種可資借鑒的藝術資源,也構成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作為一位當代詩人,蘇忠恐怕很難再像古代詩人那樣平心靜氣地參禪悟道,而只能帶著現(xiàn)代人復雜的生命體驗和精神氣息,在現(xiàn)代漢詩文本中重構禪學話語。有意思的是,詩人曾在一首詩里自我想象為一個“醉花僧”的形象,或許可以讓我們一斑見全豹,發(fā)現(xiàn)古代詩人和當代詩人處理禪學話語的不同方式和特點:“且狂嘯,七八種心間拂袖/條條大道通百般地圖/沿途寄取身外身/酒色財氣不過是江湖舟楫/一生快意便為禪”(《醉花僧》)。這一主體形象的終極色彩無疑是“禪”,但在最后抵達這一底色之前,必須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鍛打和淬煉,因為現(xiàn)代社會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滲透了太多的“雜色”。
對這些“雜色”的呈現(xiàn)與過濾,我們可以在蘇忠其他的禪學主題詩作中找到某種呼應,譬如《取經(jīng)謠》一詩寫道:“別說空與色按下葫蘆浮起瓢/別說苦與樂放不下就拿得起//欲火啊,有些人世你不懂/我只是變了個身子//彼岸今生之間/投名狀上橫亙//廟里的頭陀,忙不迭地/把經(jīng)歷謄寫成經(jīng)文”,作者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實際上是普遍存在于現(xiàn)代人身上的肉身欲望與精神信仰之間的對峙狀態(tài)。盡管對峙的最終結果是精神信仰占得上風,其過程卻顯得十分艱難。這種過程的艱難性,同樣體現(xiàn)在《一葦渡江》里:“我按捺驚濤駭浪/我輕了輕自己//面壁多年后我還是醒了/那些人,那些事//不過是遲到的曾經(jīng)的肉身/轉世前的第幾副面孔”。肉身的沉重感在這里再一次得到凸顯,一個人要真正做到放空自己談何容易。
需要指出的是,蘇忠筆下的禪學話語,其實不全是沉重的形態(tài),也有不少風格輕逸之作。只不過這種輕逸風格,迥異于那種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美學特征,而是出自現(xiàn)代人奇崛甚至有點另類的想象方式:“木魚游在光斑里/吐著大大小小的泡/避開了蓮花座/讓過了鈴鐺和鐃鈸/卻一頭撞上/打盹的小和尚/又碰翻了/盤腿的蒲團/只好繞過/鐘樓和鼓樓//月亮高懸/此時只一尊菩薩”(《木魚游》)。這尾活靈活現(xiàn)的木魚,在詩人略帶詼諧色彩的敘述中,游出了寺廟,游向月亮,進而顛覆了以往僵化刻板的抒寫模式,讓讀者讀后頓覺眼前一亮。同樣寫木魚意象,《魚經(jīng)》一詩的手法也可謂別出心裁:“沒有穹廬/無邊汪洋里/陸地是一頭木魚”,有一種舉重若輕的表達效果。在《散步》一詩里,作者同樣以輕逸的語言為我們重塑了一個菩薩的形象:“安靜的清晨/菩薩從林間來/說出太陽了,外面很好//清晨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菩薩她每天都散步”,詩里的菩薩不再是常見的那種高高在上的符號化形象,而是以一種親切可感的人間女性面目示人,讓我們得以更切實地感受到某種精神之光的溫暖。
蘇忠還有一些作品直接以禪學名詞入題,如《拈花》《大悲經(jīng)》《滅度》《禪初》《般若》《無?!返龋诰唧w表達過程中,都始終以現(xiàn)代人的情感與經(jīng)驗來觀照這些主題,而不像當下某些所謂“禪詩”那樣只是貼一些非常膚淺的標簽。這一點我們可以在《滅度》一詩中找到印證:“一群黃昏中的飛鳥/像天神的眼淚/三兩行在群山間/無聲無息/后來你走過,萬物/受驚,山風貼地/漸遠漸淡的/拍打里/我終于聽不到/群山的沉沒/與心跳”,這里既體現(xiàn)了宗教的儀式感和莊嚴感,又不乏作者表達的個性。
當人們?yōu)榱俗分鹈粩嗉涌焖俣认蚯氨甲撸K忠卻不僅放慢了腳步,甚至還掉轉頭去,朝相反的方向展開他的精神之旅,在“向后”的開闊視野里,他所看到的風景自然與眾不同。這就是蘇忠的詩給同樣在路上奔走的我們帶來的最重要啟示。
(原載《芒種》2016年第1期)
作者簡介:伍明春,福建師范大學協(xié)和學院教授、文化產(chǎn)業(yè)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