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邪廚香情詩賞讀
 
杜璞君/文



 
    梅老邪無疑是一個另類的詩人，也是一個當代詩壇爭議較多的詩人，他的廣告體的花粉詩、千歲貼詩，喜歡的人奉若神圣，不喜歡的人嗤之以鼻。
 
    對于口語詩，坦率說，并不很合我個人的口味。對老邪體，一直是難辨其色，不辨其味。或許我抱有詩總是雅的審美習慣，依然沉浸在古詩詞的那些美好的意象中，哪怕“五四”以還，出現的新詩，所深愛的也是穆旦、北島等詩人的詩歌。我覺得太俗，不一定是庸俗是很難為詩的，好像老邪體較多涉獵的鍋碗瓢盆，我便覺得那些屬于一個家庭主婦的活，怎么可以化作詩歌的意象端到詩歌的圣壇上？但梅老邪卻從來不管，他依然有滋有味地用他心中的詩譜侍弄每一首詩。
 
    如：《親愛的菠菜》
 
    早上六點起來，
    跑了六家菜市場，
    折騰到現在，
    也沒有找到上次的，
    那種菠菜，
    馬蹄櫻葉子大小，
    銀杏葉子一樣的嬰兒肥，
    核桃葉子一樣憨厚的綠。
    紅紅的根，
    沾著一些泥沙。
    跟小時候家里的菜園子里的一樣，
    入口滿滿的媽媽香。
 
    如果僅僅讀這首詩前面的幾行，會讓人覺得是一個退休老頭在市場閑逛時的嘮叨，但詩最后的兩句：
 
    跟小時候家里的菜園子里的一樣，
    入口滿滿的媽媽香。
 
    這一下子讓整首詩跳了出來，那種懷想的溫情，那種童年的回憶，如童稚之聲，是那么樸素、真摯地在耳邊鳴唱起來。
 
    我覺得個人趣味是一方面，但大千世界，總不能一張臉譜。如果詩歌總一天到晚楊柳岸曉風殘月，或頂多男兒氣一點，大江東去，如漢高祖“大風起兮，云飛揚”，不過，豪邁也好、悲壯也好、畢竟大自然的草木和星辰，都讓唐詩和宋詞占了先機，他們達到的高度，后人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唐宋人所塑造的文化意蘊下，將那些個意象重復抒寫和表達，那今人寫詩的意義在哪里呢？何況時移世易，現代人的情感和事物與古代生活相距甚遠，雖然人性并沒因此有太大的變化，但恰恰也是人性的復雜，才有了后來穆旦、卞之琳、北島們用新詩的形式表達的意義。他們都在用現代的意象表現現代人內心情感方面做出了貢獻，甚至以詩為匕首和旗幟去與政治權力進行斗爭。但是，這不能說他們已經把所有的現代生活層面開掘完畢了，有些被忽視的生活的層面，還在靜靜地等待這詩人的目光。尤其是面對庸常日常生活，好像這任務都交給了小說和散文，唯獨詩，對非常瑣碎的日常，卻失語了。
 
    這不奇怪，在我們的傳統里，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總是覺得一地雞毛，怎么可能有詩意呢？我不否認，按詩的極端的脾性，是本能，詩跟本能關系密切些。如果今天到菜市場買一根大白菜，能寫一首詩且寫出詩意，恐怕有點讓人匪夷所思。無疑，這是一塊處女地。詩如何去表現日常，且要寫出意境和趣味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樣看來我回頭再看梅老邪的詩，忽然覺得這其貌異秉之人，他的詩卻不按常理出牌，他是用最日常的語言寫最日常的詩。
 
    豆腐如果是剛剛起籠的
    那就最好不過了
    碎豆腐要拒絕任何形式的刀
    竹筷木筷都可以
    絕對不能金屬的
    碎豆腐與鹽遭遇的十五秒內
    小蔥一定要以百米沖刺進入現場
    這個時候鹽的脾氣暴躁
    小蔥的氣場不能把它籠罩
    她的朋友姜和蒜
    要躡手躡腳的有多遠離開多遠
 
    這首《傳說中的小蔥拌豆腐》里，詩人把廚房寫得活色生香，日常生活被濃縮在一塊小小的豆腐里，配上佐料，你讀到不僅是詩，而且是一位充滿了創意的廚師在屬于他的舞臺上，把他的菜式泡制得在鍋里活崩亂跳起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嗎？我坦承我平時讀的詩歌不多，我以為能這么火里集中寫日常生活的吃喝玩樂的詩人，恐就老邪一人。讓讀者感到生活的樂趣。老邪，確實有點想金庸筆下的黃藥師，劍走偏鋒，這也是他可愛之處。
 
    最讓我讀了感到食指大動的算這一首《梅式手搟面》
    先看詩第1節開頭幾句：
 
    椴木的案板在陽光下曬兩三個小時
    會有陽光的味道
 
    一張普通的椴木案板，如果沒有詩人的敏銳和嗅覺，誰都不會留意這么一張案板。這案板當融合了陽光，它的分子結構在時間中分裂，散發出的來的是“會有陽光的味道”時，整首詩不但罩上了一層溫暖的色彩，而且色彩與味道，一經詩人通感打通，這普通的案板是如此鮮明地吸引住眼球。詩人巧妙地把這張椴木案板安放到嶺南潮濕的季節，這帶上季節味道的案板。為后來生活和人物的出場搭起了一座舞臺。是的，搟面的案板，本身半點詩的所謂雅，但正因為它是普通日常生活的一個道具，卻正好考驗詩人如何將俗而為詩。
 
    只有干燥的案板
    才不會讓醒了三四個鐘的面團粘膩
    那些習慣撒上生面的做法
    應該被三尺的搟面杖嚴肅的進行教育
    因為他們永遠沒有機會享受
    薄如油紙的面皮
    蕩在案板上悅耳的啪啪啪
    不管你喜歡寬帶的
    柳葉的
    還是銀絲的
    滾刀撲面的手感
    以及落鍋后沸騰的湯花
    
    詩人并沒有繼續在感官中中尋求意象的立腳點，而是實實在在地對搟面和如何搟面嵌入他的詩行。詩如果沒有飛動的意象，能帶領我們想象嗎？但我們從這非常生活具象的呈現中，是那么原汁原味地，感到一個隱藏在詩歌背后的男主人，憨厚而又細心地將他的心思都擺放在這案板和搟面上，這男人所有愛的表達，在詩歌的表現中，雖無言，卻顯得那么深沉。
 
    詩的第3節，詩人拓開一筆，寫這個家庭的平時的日常生活，從一條鯽魚熬湯的細節中，我們能充分感到那種家庭的溫馨和感人的畫面。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
    就把一鍋骨頭湯燉上一天
    如果沒有時間
    就用兩個四兩左右的鯽魚燉一個小時
    湯成乳白色的時候
    筷子夾起魚尾骨輕輕一提
    一根刺也不會留下
 
    透過詩歌這樣的刻畫，我們能感到幸福的家庭，不一定是天天鮑魚、魚翅漱口，其實咸魚白菜也好好味，梅老邪寫出了一個普通人生活真實的一面，也是最動人、最有情趣的生活。
    詩的最后，我們好像聽到了女主人的嗔怪。
 
    她是辣口酸口還是淡口
    你心里有數
    辣椒絲是青色還是紅色
    取決于她喜歡的隨面菜的顏色
    生姜切絲還是切片
    醋泡還是生抽泡
    以及泡的時間
    你當然會了解她的習慣
 
    這是責怪嗎？不，這分明是女主人帶著撒嬌對那個貼心的，還在廚房里忙活的男主人的表達她的愛。
 
    《梅式手搟面》這首詩有幾個特點，一是細，細節的水靈，讓人感到熱起騰騰，充滿溫情的生活畫面，用一根被風筒吹干的搟面棍開始，它直往你心里揉。有人說，小說和散文都講究細節，但詩里的細節，則如詠春拳的寸勁，它要求必須用最經濟的語言，幾乎閃電般，將讀者抓住，通俗地說，要一見鐘情。這點見出老邪的功力，很日常的生活場景，他就以一根搟面杖，就搟出了一個暖男的形象。另一個特點是節奏，整首詩歌，是很舒緩的，他要你去品，就像有嚼頭的面在嘴里，你嚼著它，那種深藏在很日常口語中的生活的滋味，是美滋滋的留在嘴里了。還有一個特點是結句的再來一碗。沒有任何的雕琢，是那么自然，但發自內心地告訴家中的那一個，所有愛和責任，那種家的溫存都在這一碗中了。
 
    作者簡介
 
    杜璞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協會員，第5屆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附：
 
《梅式手搟面》

1
椴木的案板在陽光下曬兩三個小時
會有陽光的味道
如果是陰雨綿綿的回南天
就用電吹風
只有干燥的案板
才不會讓醒了三四個鐘的面團粘膩
那些習慣撒上生面的做法
應該被三尺的搟面杖嚴肅的進行教育
因為他們永遠沒有機會享受
薄如油紙的面皮
蕩在案板上悅耳的啪啪啪
不管你喜歡寬帶的
柳葉的
還是銀絲的
滾刀撲面的手感
以及落鍋后沸騰的湯花
都會讓一個大廚油然而生一種尊嚴感
你是一個廚房里的藝術家
 
2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
就把一鍋骨頭湯燉上一天
如果沒有時間
就用兩個四兩左右的鯽魚燉一個小時
湯成乳白色的時候
筷子夾起魚尾骨輕輕一提
一根刺也不會留下
這時候把切好的面條
順著鍋中心的翻花而下
因為是醒發面
因為沒有用生面撲
不用擔心它們的粘連
幾個滾頭過后
即使還沒有加入任何調料
已經滿屋飄飄的面香了
 
3
大丈夫不拘小節那句話
這個時候要嚴重鄙視
一碗好面的詩意
最后的細節才是真愛的呈現
她是辣口酸口還是淡口
你心里有數
辣椒絲是青色還是紅色
取決于她喜歡的隨面菜的顏色
生姜切絲還是切片
醋泡還是生抽泡
以及泡的時間
你當然會了解她的習慣
當你喊一聲
寶貝面來了的時候
不管你們是蝸居還是豪宅
剎那就會蓬蓽生輝
含氧量瞬間爆棚
至于她能吃三碗還是兩碗
完全取決于她用的是大碗還是小碗
不過我敢打賭
她一定會一邊打著飽嗝一邊紅光滿面的說
親愛的
再來一碗
 
梅老邪2016/3/23
 
 
《傳說中的小蔥拌豆腐》
 
豆腐如果是剛剛起籠的
那就最好不過了
碎豆腐要拒絕任何形式的刀
竹筷木筷都可以
絕對不能金屬的
碎豆腐與鹽遭遇的十五秒內
小蔥一定要以百米沖刺進入現場
這個時候鹽的脾氣暴躁
小蔥的氣場不能把它籠罩
她的朋友姜和蒜
要躡手躡腳的有多遠離開多遠
辣椒此時也不受歡迎
醬油和醋以及各種調味料
都是對小蔥拌豆腐的清香的反動
甚至高貴典雅的小磨香油
這時候也是她的敵人
待我手起盤落
喊一聲寶寶速來
此味只應天上有
仿佛已經聽到了你贊美的歡呼和尖叫
 
梅老邪2016/1
 
 
《冬天里的梅氏小面》
 
紅的是辣椒絲
黃的是姜片
綠的是菠菜
青的是小蔥和蒜苗
褐色的是牛肉
黑的是四川豆瓣
紫色的是幾朵小蘑菇
寶寶，鍋開的正歡
薄薄的面皮
打個滾兒就可以起鍋了
熱氣騰騰的給你來一大碗
淋點家鄉的芝麻小磨香油
再加點醋
我仿佛看到你
一碗下肚
鼻尖開始冒汗
再來一碗
已經滿頭大汗
再來一碗
你連喊要撐死了
解開了懷
兩個咪咪在毛衣里面呼之欲飛
 
2016/1
 
 
《菜市場之羊肉記》
 
寶寶，今天的羊肉好漂亮
腱頭以及羊排鮮爽紅嫩
冬吃羊肉賽人參
能暖中補虛補中益氣
還能開胃健脾養膽明目
寶寶，你喜歡羊肉的那種做法呢
是燉湯呢，燒烤呢，還是涮羊肉片呢
反正各種做法我都會
寶寶的胃不好
我就拿手絕活的紅燜羊肉吧
羊肉洗凈切塊放入開水中氽燙后控去水
胡蘿卜切成滾刀塊
先煸香干辣椒姜片丁香孜然和橙皮
然后放入羊肉倒入料酒醬油白糖鹽炒勻
寶寶不喜歡吃辣的
我就少放一點辣椒多放一點老姜
寶寶喜歡吃爛點的
大火燉制一個多小時轉小火燉煮一個小時
至湯汁收稠
寶寶喜歡吃的青菜
放在旁邊
我會喊
寶寶來嘗嘗味道濃不濃
寶寶來聞聞還有沒有膻味
寶寶你嘗嘗爛不爛
寶寶你看要不要放點香菜
寶寶你看是不是可以出鍋了
 
2016/1
 
 
《為什么我的梅氏炸醬面吃過的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廚師群里在吹牛
我各種不服
梅氏炸醬面堪稱一絕
吃過的朋友都念念不忘
很簡單
菜還是那些菜
料還是那些料
唯一的特色
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善于察顏觀色的大廚
食客在我面前走過
他的五官五色五形五味一眼就了解的差不多
酸口甜口咸口淡口硬口軟口
對口下料
從刀功到火候
恰到好處
飯菜這件事
好吃難忘只是皮毛
最主要的是食療
前幾年我寫過一首詩
讓白頭偕老見鬼去吧我要你百歲了還黑發飄飄
根本就不是浪漫的詩歌
做到這些的底氣都是科學和醫學
 
梅老邪2016/1
 
 
《親愛的菠菜》
 
早上六點起來，
跑了六家菜市場，
折騰到現在，
也沒有找到上次的，
那種菠菜，
馬蹄櫻葉子大小，
銀杏葉子一樣的嬰兒肥，
核桃葉子一樣憨厚的綠。
紅紅的根，
沾著一些泥沙。
跟小時候家里的菜園子里的一樣，
入口滿滿的媽媽香。
 
20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