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思考與否，“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這三個基本的哲學(xué)命題都橫亙在每個人心底。誰也無法逃脫。即使前兩個問題可以被忽略，涉及死亡時也鮮有人能不動念。對死亡的帷幕之后的猜測影響到宗教信仰，而面對死亡的行為表現(xiàn)則直接反射出內(nèi)在的自我。死亡也是文學(xué)的一個恒定的命題。

       在臨終前，人們想要什么？死亡將帶走一切——閃過腦海的往往是什么都不要。而蒙古詩人森道哈達(dá)的《林中遐想》卻給出了意外的答案：

       最后的時刻/我不需要金子/和絲綢，如可能就/給我留下一點兒飼草吧/最后的一夜，來喂我的馬兒/他實在太疲倦了。

       最后的清晨，就賜我/一朵金燦燦的向日葵吧/我將漫步在杜鵑的啼鳴/和草蜢的叫聲中/我不后悔我愛過的人兒/我只是惋惜/我來的太早或太遲。

       塵世間最后一刻，不要黃金、不要綢緞，但又并非一無所求，詩人為馬兒要一捧飼草。“為馬兒要飼草”是個非同尋常的意象，凸顯出游牧美學(xué)。游牧生活中，馬是不可或缺的坐騎，更是親密的戰(zhàn)友和伙伴。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在碧草萋萋的草原深處，可以沒有伴侶獨行，但不能沒有馬。只有馬背上的游牧民族，對馬匹才有如此厚愛，在最后的時刻首先想到的是馬。而為馬要的也不多，只是“一點兒飼草”。如此有節(jié)制的數(shù)量亦是游牧文化的體現(xiàn)。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不重財物，也不積攢多余財物。夠用就好。正是這樣的心態(tài)，才能讓他們在草原上生活幾千年后，仍保留住草原的原貌，無增無減、不多不少。

       忠誠的馬兒用盡氣力，走到終點。其實無所謂終點，漫漫征途永無止境，生命終止、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便到了終點。主人的終點也是馬的終點。靜靜地駐足，安靜地臥倒。也許無論人或是馬兒，休息之后還有氣力開拔，但總是這樣，很多時候不是想停止、而是不得不停止。在“不得不”的威壓之下，無怨無悔的放棄是最簡單的睿智。不掙扎、不牽掛。在一切都將終結(jié)的時刻，為不離不棄的伙伴要一份剛剛好的食物，放松、休息，在沉靜中緩緩謝幕。

       寂寂中，詩人生出第二重愿望——將終結(jié)選定在清晨。如果能夠選擇最后時刻的來臨，選擇清晨的人一定是心懷夢想之人。對白日的依戀、夜的拒絕，也曾在森道哈達(dá)《葬禮》一詩中明確地表達(dá)過：“今日葬我/莫葬我愛情葬我身軀/莫葬我靈魂葬我的遺物/莫葬我的靈感/做這一切時，我厭倦/在夜幕降臨”。 黑暗掩蓋一切、令希望蟄伏，而清晨代表未來和憧憬，陽光下才有生生不息。于是詩人選擇在亮麗的朝陽中、清涼的晨風(fēng)中，漸漸合上此生的舊篇章，等待開啟下一世的新故事。生命輪轉(zhuǎn)，從清晨開始。

       第三重愿望是要“就賜我/一朵金燦燦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向日葵”的意象應(yīng)源于梵高。“畫家梵高、作家赫爾曼•黑塞影響了我的人生。” 象征著太陽、光明、希望、對生活的熱愛的向日葵，出現(xiàn)在生命盡頭的清晨里，在情感表達(dá)、意象設(shè)定方面的反差都極為強(qiáng)烈，但在視覺上卻配合了清晨的景象，令明媚的光影不覺在眼前流動。“就賜我”三個字也是游牧文化的一種體現(xiàn)——體現(xiàn)出對大自然、對命運的謙卑。在草原上生活的蒙古人雖然終年都要與自然的殘酷去對抗，但他們對大自然心懷敬意，珍惜草木、敬重天地。他們頑強(qiáng)地抗?fàn)帲卜拿\的安排。由此，在最后一個清晨，卑微地墾請上天賜下富有美好生命力的向日葵，借著向日葵的光輝，使即將謝落的命運之花依舊燦爛。

       最后的清晨不是在單調(diào)、寂寞的枯坐中耗盡，而是要在草蜢和杜鵑歌唱中漫步，去回味經(jīng)歷過的種種愛情。“杜鵑的啼鳴/草蜢的叫聲”是典型的東方意象，不同于常出現(xiàn)于森道哈達(dá)詩中的蒼鷹、駿馬、寒月、冷風(fēng)等高原、草原、北方意象，體現(xiàn)出詩人廣博的文化背景，為詩篇增添了情趣，為最后的清晨憑添了幾分柔情。如同上文引述的《葬禮》，愛情如同靈魂、靈感一樣，永生永世決不放棄。盡管每一段愛情都發(fā)生得“太早”或“太遲”——沒有在恰當(dāng)?shù)臅r刻遇到恰當(dāng)?shù)娜耍瑳]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但是“我不后悔我愛過的人兒”。確實，即使攜手一生，辭世時還是要孤獨地離去。生命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是要獨自承擔(dān)的，想到這一層，真的是愛過就夠了。愛過就無悔。

       于是，幾個看起來簡單的愿望，勾勒出終結(jié)時的平和、美好。無論曾經(jīng)如何叱咤風(fēng)云、跌宕起伏，如此收尾方才精彩。<林中遐想>這首詩與美國作家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的短篇小說《世界的最后一夜》 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中，在世界的最后一夜里，丈夫和妻子平靜地談?wù)撝澜缭诋?dāng)晚即將結(jié)束的事實，他們不憤怒、不恐懼，而是覺得像一本書翻到最后一頁那樣自然。“隨著時鐘敲響十點半、十一點、十一點半，他們坐著看報紙、談話、打開收音機(jī)聽了會兒音樂，然后一起坐在壁爐旁看著木炭的余燼。他們想到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每個人都以他們自已特別的方式度過他們的夜晚。”他們選擇的方式是“有點驕傲的方式”——那就是像平常一樣。像往常一樣，認(rèn)真地洗盤子、關(guān)掉水管，“他們仔細(xì)地檢查房子，關(guān)掉燈，鎖上門，走進(jìn)臥室，站在夜晚涼爽的黑暗中脫衣服。她從床上拿起床罩，小心地折疊起來放在一把椅子上，如同平常一樣，然后把毯子推到后面。”死亡會在睡眠中降臨，也許是天崩地裂的災(zāi)難，也許只是幾秒鐘的瞬間的慘烈，但無論怎樣都不要緊，因為丈夫和妻子“躺在涼爽的睡床上，他們的手緊握著，他們的頭靠在一起”，微笑而甜美地互道晚安。

       這份面對死亡的內(nèi)心的沉穩(wěn)、安寧正是《林中遐想》所傳達(dá)出的。《林中遐想》隱含著火種般的熱望——在強(qiáng)大絕望重壓下的渴望，“穿越巍峨暗夜” 的希望。作為一個詩人，森道哈達(dá)，以他內(nèi)省的詩回答了死亡的詰問，為不圓滿的世界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2014年9月溫哥華初稿 - 2016年5月定稿

       作者簡介：
       王立，青年作家，評論家，詩歌翻譯家，馬來西亞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主要譯著有《泰戈爾詩選》《飛鳥集》《吉檀伽利》《勃朗寧夫人詩集》、秘魯著名詩人《巴列霍詩集》等。寫有文學(xué)評論、短篇小說和隨筆等。現(xiàn)居于加拿大。

       森道哈達(dá)（SendooHadaa）簡介：
       詩人，翻譯家，批評家，出版家。蒙古國作家聯(lián)盟獎得主。全球英語版《世界詩歌年鑒》創(chuàng)始人。他的詩受俄羅斯意象派和意大利隱逸派影響。2000年獲印度新千年詩人獎；2010年獲美國顛峰詩歌成就獎；2014年獲意大利世界詩歌獎；2015年獲加拿大頒發(fā)“有遠(yuǎn)見的詩人”獎。森道的作品已經(jīng)被翻譯希臘文，希伯萊文，波斯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等40多種外國語言。作品流布于俄羅斯和中亞地區(qū)以及拉美國家。他的作品入選英國血斧出版公司《世界紀(jì)錄詩選》（倫敦版）。《當(dāng)代國際最佳詩選》（亞瑪遜出版公司出品）。《東西方四詩人》（第比利斯版）。森道哈達(dá)被收錄在《世界遺產(chǎn)百科全書》，《世界級民族詩人名錄》。他的最新詩集《蔥郁的草香》在伊朗出版并展出于德黑蘭國際圖書展。其他詩集也在德國和俄羅斯等國出版。森道哈達(dá)被公認(rèn)為國際詩壇的名流職業(yè)詩人和詩界領(lǐng)軍人物。現(xiàn)定居于烏蘭巴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