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里出情人
——讀莫沫的小說《理想情人》

讀莫沫的小說《理想情人》和讀當(dāng)代中國很多年輕寫作者尤其是女性作者的作品一樣,首先想到的還是經(jīng)驗化的問題。雖然莫沫本人在小說中試圖以敘述者的口吻不無調(diào)侃的自我解構(gòu)道,“我坐在電腦前,突然覺得寫的這些越來越像報告文學(xué),越發(fā)像那個討厭的‘非虛構(gòu)’?;蛟S是因為寫作總是一個暴露自己的痛苦過程,大聲描寫腦子里裝的東西,不能耽于幻想,總想接觸實際?!钡≌f文本自身還是讓人不由得會把其內(nèi)容與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比如,同樣是以一個外籍人士的身份自小生活在北京,比如游學(xué)美國然后又以某外媒記者的身份回到北京工作等等,這些小說中人物的生命軌跡都與作者本人的生活履歷相似度極高。
所以,不管作者本人愿不愿意,都很難避免讀者會將其與小說主人公畫上等號。那么,這里問題的關(guān)鍵倒不是可否如此去畫等號,而是經(jīng)驗化寫作本身的合法性問題。
大概是從瑪格麗特·杜拉斯開始,一般女性寫作很容易會陷入一種自傳式的眺望和追憶,正如《理想情人》這個篇名所昭示的其與杜拉斯的《情人》之間的遙相呼應(yīng)。杜拉斯的成就已然舉世公認,其在文體的開創(chuàng)和透視生命的深廣上都引領(lǐng)著后來者競相模仿,其間當(dāng)然有成有敗,具體到莫沫這篇《理想情人》來看,我認為當(dāng)屬前者。
首先因為足夠獨特。寫作中的經(jīng)驗傳達最忌諱的就是雷同,這種同質(zhì)化導(dǎo)致的千人一面自然很難具有發(fā)現(xiàn)的意義。以一個外籍女孩的視角來看一個外籍女孩與一個中國男人的情感糾葛,這樣的故事本身在漢語寫作中當(dāng)然具有某種天然的奇觀化效果,很容易對漢語語境中的讀者構(gòu)成某種新異感,或者說獵奇也不為過。因為我們雖然看過不少以中國人的視角來描寫這樣一種異國戀情的故事,但是翻轉(zhuǎn)過來的視角卻并不是十分常見,從而在經(jīng)驗的陌生化上,讓作品具備了更多被期待的看點。毋庸諱言,這是莫沫進行中文寫作的一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更何況,這種異域文化視點帶來的還不僅止于異國戀的想像和替代性滿足,而是還有更多的北京友誼賓館里那些外國專家樓生活的揭秘性質(zhì),比如每天晚上和中國老百姓一樣守在電視機旁收看新聞聯(lián)播的老外,還有那些平反的老外,諸如此類,大概都是我們之前無法想象的一種因其疏離而造成喜感的陌生經(jīng)驗吧。
另一方面,如果說跨國戀情在杜拉斯那里只是一個敘事外殼或線索,那么在《理想情人》中也同樣如是。“情人”只是一種泛指和象征,其隱喻的對象則牽連眾多,至少在莫沫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是對國家,或者對國與家的某種指稱。
正如莫沫在小說中寫道的,“時常有人問我北京是不是我的第二個家,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出來,因為離開秘魯之后就沒有任何地方能喚起類似的聯(lián)想。不要說第二個家,就連第一個家,也沒有。”“就在那些年,我把北京的事情拋到了九霄云外。紐約意外地帶給了我某種新鮮而無法完全理解和承受的自由感。有時在全城走了一天之后,我坐在樓頂上,看著傍晚變紅的天際和那些密密麻麻的高樓,覺得生活好像就是一系列意外事故,猶如一段可以隨時變化的即興爵士樂,沒有秩序。但爵士樂也有一個周而復(fù)始的原調(diào),換算在生活中,或許就是‘家’吧?”
這些文字讓我們看到一個自認“總覺得自己漂浮在現(xiàn)實的水面上”的漂泊者對自我身份的某種模糊、質(zhì)疑和確認。作為一個自幼漂泊異鄉(xiāng)的“老外”,《理想情人》的傾訴容易給人一種“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般的無助感。這種無助不僅源于身體的遷徙,同時更多還是文化上的隔膜,或者干脆就是語言上的失語。
“……讓我用任何文字寫作文我都會覺得恐懼。寫出來的東西像小孩子寫的,看別的學(xué)生的作業(yè),覺得他們的西班牙語比我強一百倍。我好像沒有語言上的母親。”這種非母語環(huán)境中的寄人籬感,恐怕是作者最為沉重的一種痛感和負擔(dān)吧?正如莫沫本人呈現(xiàn)給我們的,她可以用如此地道的中文寫作,但是當(dāng)用口語交談的時候,還是能夠感受到某種力不從心,這里面含有某種永恒的悲劇,幾近一種無家可歸的宿命。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秘魯、北京、紐約雖然都可謂不是她的國,但卻有可能是她的家。因為與國的外在界定不同,家更多的是一種主觀認知,是一種情感和文化認同。有情才有家,所以家即情人,那么在眾多的情人中,必然有一個是最理想的,而這個理想情人就是中國,這是我理解的莫沫小說中的“企鵝”情人所能引申出來的家國同構(gòu)關(guān)系。
“‘因為你有翅膀,不會飛,你像條魚,但害怕深水。’企鵝,我的水陸兩棲動物,我想念你。”這就是小說中主人公對理想情人的理解。這個理解里有無限的深情,但同時也充滿著無奈和憐憫,當(dāng)然還有一種源于誤解和一廂情愿的不自知,仿若少女般的一往情深和沾沾自喜,虛妄而動人。
作者:劉兵
來源:七八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