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在鄉(xiāng)下寒冷的冬夜,我在冰涼的被窩里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對我來說,那是一場靈魂的災難,也是一次幸運的相遇。說災難,是因為我觸到了關于信仰的拷問,原來課堂上的一切都被顛覆了,知識無用,理想短路,我無法判斷我的靈魂世界究竟有幾個自己,他們在懷疑,在吶喊,在背叛,在殺戮,在尋求最后的皈依,而我卻無能為力。我只覺得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我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我迷失于巨大的虛無之中。說幸運,是因為在少年時期,我便遭遇了真正的文學大師,他讓我認識了文字之重,看到了生命的暗河,還有那種純凈的信仰之福和人性之光。由此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經(jīng)典,并從此對那些時尚閱讀保持了足夠的警惕和距離。我的心靈世界也因而更加遼闊和深沉。
是的,我喜歡俄羅斯文學,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在我的閱讀印象里,俄羅斯文學厚重,深邃,充滿了對人性的叩問,對生命的關懷,對世界的質疑,對靈魂的尊重與捍衛(wèi)。從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果戈里、萊蒙托夫,到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曼杰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布爾加科夫,甚至高爾基和肖洛霍夫,等等等等,俄羅斯的天空上似乎從來不缺乏熠熠閃亮的文學之星。他們的聲音和文本構建了俄羅斯民族的文化底蘊和精神氣質。和所謂的西方現(xiàn)代派不同,俄羅斯文學里少有對形式和技巧的依賴和炫耀。在他們看來,相對于俄羅斯的苦難和遼闊,那些東西是清淺的,他們更愿意把情感投注在對生命深度的探尋,對民族走向和精神信仰上的關注上,所以,他們的作品里才會有泥土的厚度,有風雪的凜冽,有人性的光芒。我一直有這樣也許是偏見的感受,閱讀俄羅斯文學,必讀懂得苦難,必須關注信仰,必須守候良知,必須呼應靈魂,否則,你無法進入那些壓抑而又遼闊的苦難世界,你就無法體會那些敏感而又脆弱,卑微而又高貴的靈魂。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閱讀俄羅斯,那些熟悉的名字成為了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參照甚至尺度,在我對現(xiàn)實困惑不堪的時候,我會走進他們用筆搭建的世界和心靈,向他們求助,并進而調(diào)整自己在塵世的步伐。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我的精神導師,一直站在苦難的土地上,向世人宣講來自上帝的福音。然而,對于詩人伊琳娜·赫羅洛娃,我卻是陌生的。但這并不妨礙我的閱讀和感受。因為,我相信同樣是詩人的翻譯家李寒的眼光和水準。所以,我閱讀,所以,我感受,從我的角度閱讀,從我的理解感受。時空不成問題,因為,跨越年代和無邊遼闊的風雪,生命面臨的困境相同,靈魂面臨的尷尬一致。閱讀斷斷續(xù)續(xù),但感受卻驚人的一貫的關鍵詞。在伊琳娜赫羅洛娃的文字里,我讀出了“死亡” “燃燒”和“純粹”。
伊琳娜·赫羅洛娃(Ирина ХРОЛОВА 1956-2003)。俄羅斯女詩人。曾就讀于莫斯科高爾基文學院。1996年,莫斯科“羅伊”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詩集《如果你可以—那就復活吧》。2003年4月8日去世。2004年,友人集資編輯出版了她的第二部詩集《我活著》。看伊琳娜赫羅洛娃的生平簡介,很簡單,似乎沒有重大的變故,按照一般的理解,她的詩歌應該不會過于激烈,即使寫到死亡,也應該是另一種相對平和的狀態(tài)。然而,她的詩歌粉碎了我們這種平庸的思維。在她的詩歌里,“死亡”幾乎是一個重要的詞根,它衍生了更多屬于詩人自我的詞語譜系,形成一種緊張、急促、凜冽的氣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無法回避,也無法躲藏。它既是塵世必須直面的現(xiàn)實,也是哲學重要的課題。翻看歷史,無論中外,人們都有長生不老的愿望,為此,人們煉丹,人們修行,然而,生命的過程終究超越不了自然規(guī)律,人類畢竟要直面自身的有限。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過“當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奧秘,你就渴望死亡,因為它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個奧秘。生和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xiàn)。”這是智者對于死亡通達的認識。而伊琳娜·赫羅洛娃那里,生與死卻仿佛構成了無法調(diào)和的二元對立,要么是燦爛的生,要么是決絕的死,二者必居其一,而不是相反。在《我要死在普斯科夫……》里她這樣寫道——
我要死在普斯科夫,
死在普斯科瓦河畔,
死在普拉斯科維亞的老婦人身邊,
死在這個農(nóng)民的老寡婦家里。
對于這些事情
她有著古老的經(jīng)驗:
把澡堂子燒暖,
更換好內(nèi)衣。
我穿著潔白的襯衫
躺在絨毛褥子上
即將忘記所有的恐懼,
忘記所有的陌生者和親人。
只有——那雙蒼老的手,
它們有著可靠的力量……
“姑娘,你這是因為寂寞
打算去死啊。——”
她嚴肅地補充道:
“要是這樣,——那就死吧。
但愿能讓你開心點兒——
看看那兒有什么?——地獄還是天堂。
哎,讓一個老婆子待在
孤獨的房子里多么無聊。
要是讓我自己死了多好,——
可誰給我送葬……”
詩人一上來用四個排比句鋪陳意愿,并且四句之中各有一個“死”,這樣緊湊的排列,構成視覺與感覺上的雙重沖擊,觸目驚心。在死亡之中,詩人還惦念著生命最后的潔凈,她要換好潔白的襯衣。這是一個隱喻,“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不同版本。詩人還借助為她送葬的老婦人之口說出了她的心靈秘密,死亡不是因為自然的大限來臨,而是因為無法排遣的寂寞。讀到這里,有些人可能會這樣想,這是一個執(zhí)著于自我無法自拔的詩人。因為自我,她注定無法和充滿著中庸的塵世和解,因為自我,她注定遭受無邊寂寞的吞噬。“我安靜地活著。什么也不希望。/注視著萎靡的綠色。/我如此安靜……簡直不像是活的。/甚至就像根本不曾活過。”(《手搖風琴逐出淚水,如泣如訴……》)對于生,詩人是如此的不信任,她的存在似乎沒有重量,而只是為見證死亡。在我看來,詩人對死亡的期待便是詩人對靈魂的捍衛(wèi),它是靈魂自覺的強烈反應。對于靈魂,在塵世奔波的人們從來是避而不談的。我們相信“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存在哲學,那是一種鄉(xiāng)愿,是向生存交出靈魂之后的無奈。在交出靈魂之后,肉身沉重,所以,我們不得不求助于那些抽取我們精、氣、神的陳詞濫調(diào),以期在塵世的茍延殘喘。而純粹的詩人不屑于此。因為,他們還守候著最后一點赤子的情懷,還信仰靈魂高貴的古老箴言。在現(xiàn)實面前,他們不妥協(xié),不放棄,這就勢必與現(xiàn)實造成對立的生命狀態(tài),因而孤獨,因而無助。
我們都多么孤獨,不管是二人,還是三人,
即便當我們說笑,唱歌時,
即便我們都真摯地愛著對方,
我們都多么孤獨,多么溫情,
我們都多么誰也永遠不需要誰——
直到內(nèi)心感到壓抑的恐懼。
如果當面看出了這一真相,
我們就只剩下唯一的出路——去死。
可是制止死亡,我們卻力不從心
只能遏止不朽與不幸的靈魂的全部傲慢,
因為——任何話語都是美好的,
而死亡——一無所求。
——《我們都多么孤獨——不管是二人,還是三人……》
任何詞語都是美好的,而死亡——一無所求。詞語有生成性,也有附加的無限可能,那是詞語世界的秘密。而生命永遠只有一次,它無法復制,無法逆轉,只能沿著線性的時間方向一路前行,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死亡就在眼前,時間不會因為一個生命而停留片刻。詩人深諳詞語世界的秘密和生命的有限性。所以,即使有朋友還是孤獨,即使有溫情還是恐懼。因為,她知道命運最終的走向,她知道一切恐懼的都必定會發(fā)生。這首詩寫盡了人世的孤獨,而這種孤獨與生俱來。就像我們知道一個悲劇就要發(fā)生,但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的來臨……至此,詩人又指涉了人生的另一個命題,那就是生命的脆弱。帕斯卡爾說過,人不過是會思考的蘆葦。這樣說似乎就道盡了生命的局限,然而還不夠,蘆葦還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能嗎?在詞語世界里,生命是倔強、不屈的存在,正如海明威《老人與海》里的桑迪亞哥信奉的“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敗”。然而,這僅僅是一種理想,它不能改變?nèi)祟惔嗳醯拿\,不能改變生命時刻遭遇的危險。它只是一種調(diào)和現(xiàn)實苦難的文字世界,在那里,沒有允諾,只有安慰。在這方面,伊琳娜·赫羅洛娃顯得更為冷靜和客觀,她沒有因為愛而放棄思考,沒有因為溫情而放棄判斷,而是時刻如一個手執(zhí)手術刀的醫(yī)生,不相信任何幻想,只相信眼前流血而冰冷的傷口。
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徒勞無益。
甚至說出一個名字都沒有力氣……
在無底深淵之上,我逗留了一會兒——
恐懼地趕緊后退著閃開。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值得我珍愛,
沒有人留存在我的心靈深處,
因為唯一的仇敵——
是我的理智——它已經(jīng)苦惱不堪。
我不能戰(zhàn)勝這頭野獸,
因為我們中的每一個人
永遠都不會相信,
即便是在最相互信任的時刻。
我們活著,誰也不可憐,
忘記自己的名字吧,
因為哈雷彗星
隨時都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
——《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徒勞無益……》
認識到了所謂意義的虛幻,詩人就已經(jīng)接近了存在主義的哲學內(nèi)核,詩歌也因此更加沉重。當然,伊琳娜·赫羅洛娃并沒有因為生命的虛無而放棄選擇,她選擇了遺忘。而這種遺忘,類似莊子的“相忘于江湖”的逍遙。但是,必須承認,伊琳娜·赫羅洛娃畢竟不是東方的莊子,她有自己認識世界的方式和宗教。所以,她的遺忘和逍遙無關,而是類似最后的、無路可退的反抗。此時,詩人放棄了昔日曾經(jīng)迷戀的一切塵世意義的榮光,而是沉溺于黑暗與詛咒,只為完成最后的死亡。她寫到——
……不能寬恕天空,
它遠離了人類,
從眼中的苦痛,
從沿著面頰沸騰的眼淚,
從額頭上不幸的皺紋,
從不祥的悄然笑聲中,都可以認出他……
我們正趕赴與死亡的約會,
把命運拋在了身后。
我們不要選擇的權力。
而且,盡量不去觸碰命運,
打開窗子,沒有什么不快之感,
讓它對著天空敞開。
——長詩《鏡子12》
不寬恕天空,因為她遠離了人類,因為它漠視人類的苦難,因為它不能讓生命之河轉彎,因為,它無法讓我們的命運更好。按照這首詩的字面之意,伊琳娜·赫羅洛娃顯然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但是,我們不能忽視伊琳娜·赫羅洛娃的俄羅斯文化背景。在那個大多數(shù)人篤信東正教的文化傳統(tǒng)里,伊琳娜·赫羅洛娃并沒有離經(jīng)叛道,而是繼承了對上帝的守候。即使她寫下再多似乎是滿不在乎的詩句,她依然無法回避靈魂的皈依。所以在宣告了不寬恕之后,她還是會滿懷懺悔地寫道:“……那時上帝拋棄了我。/靈魂在我的上空顯得慌亂不安,/它撞擊著光滑的天花板,/隱藏到墻壁和窗子之間的” (《……那時上帝拋棄了我》)伊琳娜內(nèi)心有上帝,所以,她才會如此擔憂失去。一方面是仿佛揭斯底里的發(fā)泄,一方面又是讓人心疼的懺悔,這是一種矛盾心態(tài)。但也正是這種矛盾完成了一個真實而又豐盈的詩性生命。它永遠傾聽著來自上帝的呼喚,永遠用心注視著靈魂的樣子,它愿意像戀人一樣依偎在神的腳下,以期獲得永恒的安寧。
當然,詩人之所以醉心于死亡,或許還不僅僅因為這種過于觀念上的沖突,現(xiàn)實中無法預測的病痛和對于病痛的恐懼也是重要的原因,伊琳娜寫道“我三十歲。二月陷于雪中。/如果是我,一秒鐘不能舉起/自己衰老的手臂/我會發(fā)瘋般立刻陷于崩潰。”(《病房的窗子上——是一叢灌木的陰影……》)對于詩人而言,“活著”從來不是生命的惟一理由,它還需要質量,需要陽光一樣的光芒。在伊琳娜的詩里,我讀出了久違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豪邁與陽剛。
是的,陽剛之氣,這是伊琳娜詩歌里的鏗鏘之音。和白銀時代的俄羅斯文學不同,伊琳娜的詩歌屬“火”,有火焰的光芒和明亮。如果說阿赫瑪托娃們的詩歌里彌漫著月光的柔軟與沉靜的話,那么,伊琳娜赫羅洛娃的詩歌則洋溢著太陽的光芒,耀眼而又躁動不安。應該說,這樣的詩歌注定不會讓人寧靜,而是讓人緊張和無所適從,因為,詩人太自我了,她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純粹自然,不顧后果,說愛說恨,敢愛敢恨,沒有前提,沒有因果,它們來去匆匆,猶如閃電,只是在瞬間劃破天空,留下的只是驚魂未定,是日后破碎的震撼,以及回味不已的記憶。
我是如此渴望別再看到你們,
當我無助地躺在病房。
你們不能再讓我難受。
但還是有些什么,有些什么讓我感到委屈。
如今,就算記住也是徒勞無益。
但是一切我都已然明白:
疾病那堵無形的高墻。
恐懼那堵無形的高墻。
你們的眼神中包含的是
恐慌、病痛和光明的混合物,
正是因此,我原諒了你們,愛過你們,
也曾憎恨過你們。
——《致友人們》
生命的形式可以有不同,但本質不會改變,所有的生命都是“恐慌、病痛和光明的混合物”,但也正因如此,詩人卻獲得了一絲靈魂的慰藉。愛與恨,最終都歸于死亡,都歸于最后的審判。而我們,只有領受命運的折磨和饋贈。可以這樣說,作為詩人的伊琳娜·赫羅洛娃一直在遭受著靈魂的煎熬,一方面是關于死亡的深度體認,一方面是對虛無的徹骨感受,而另一面又是上帝眷顧的靈魂的堅守,這些矛盾交織在一起,讓她無法安寧,無法沉靜。所以,她就像火一樣的燃燒和奔突,帶著死亡的速度和絕然,帶著孩子氣的任性和純粹,唱出了屬于她自己的緊張而又而凜冽的靈魂之歌。相對于她的前輩詩人而言,伊琳娜·赫羅洛娃的詩歌缺少那種高貴的謙卑與隱忍,缺少那種一貫的悲憫和關懷,但正是這種缺乏修剪的詞語方陣,使得伊琳娜·赫羅洛娃的詩歌有別于深邃博大的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而是顯得更為自我,顯得更為尖銳,顯得更為“西方”。
2013-5-1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