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寫實:透視生活之景
——評周瑟瑟詩集《屈原哭了》
作者:陳亞平
最有魅力的詩,總是能夠在生活創造的背景中,勾畫出一種心靈圖像的詩。而周瑟瑟的詩,總是能在生活的戲劇式色彩中,構筑著一個個詩意般寫實的奇特配景。也就是說,他把日常在場的生活現實,當作了寫作原創的唯一源泉,進而從詩的“田野觀察”,一躍而升華為詩“戶外寫作”。從詩的表現方式來論,周瑟瑟最力求達到的目標是,詩一方面,要有獨立的實體生活環節,另一方面,要擺脫抽象內容意義的拘束,把重點表現力,灌注到顯現內容意義的典型事物中,使詩意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把認識性的意趣,當作主要目標。
重要的詩,簡單幾句就可以寫成,不必十分繁瑣。這就是周瑟瑟《屈原哭了》詩集,給我們展現的突破詞法限制、面向詩性復歸的詩學構景。可以說,這是他執著的樸實詩風,在詩與思、詩與情——雙重境界中的交叉重現。我們能在詩作《懷鄉》中熱切直感到,詩,應有的情感直露的真實語言,像秋風掠過,讓心一陣輕快:
“小學校的樹林嘩嘩作響,風吹教室窗戶的塑料
像一個人打另一個人的耳光,我們提著小火爐
一生的溫暖微暗,也比不過小學校里五年時光”
詩,既然是有血液的,就應深入到情感的生命里面去。詩歌表現的情感世界,是每一個詩人,不可代替的潛形世界。一旦對它作出任何一種形式的創造性表現,都等于是,在建立一個詩意凸現的內心美生命。從周瑟瑟詩歌風格底蘊中,表達的情感方式看,情感,總是要深深崁入一個認知的天空,這時候,認知就像星輝環照,也會讓每一份情感,映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每當他的那份情感,轉化為高于一切的體驗時,就會把一切的平凡,轉變為美。
從詩學角度講,周瑟瑟追求的情感,是一種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式情感。正是得益于這種藝術式的情感,才使得他詩歌專擅描寫的特定內容,并不限于單純的內心生活。而是同時,包含了“現場的”、“熱氣騰騰的”、“新鮮的”、“親自參與其中的”藝術化的現實生活,這不禁,使得他的詩趣、詩境、詩魂,與外在的世界,可以悠然交融,縱脈相連。《在公園寫作》可稱作地標性詩作,讓我們一下就融入了有氣流感的日常場景的溫馨中:“一架小型噴氣式飛機從公園一角飛過/我轉動脖子/轉動寫作的方向”,詩句通過日常性場景,抓住了“寫作”狀態本有的規律性,把它擬人化地描寫成一個動作,使我們可以想象到,寫作作為精神活動的可轉換性。手法側重于,用藝術式情感視角,對鏡像細節的觀察,或是用離奇的事件,來把這種仿佛沒有外在化的構思狀態,塑造成形象的詩性對象。“他們在月光下曬鹽/展示自己身體祼露的財富”(《曬鹽的人》),詩中的情感化敘事,構成了場景的中心,被描寫對象,就像是伴隨著某種眼光、某個觀察點,在給讀者作講解,而讓敘事攜帶的詩意,通過讀者的理解和重構來實現。
一方面選用藝術情感的渲染,另一方面又采取理性理解的烘托,是周瑟瑟給詩式,灌注一種辨證結構那個勃勃生機的獨特方法。在詩學規律上,有什什么樣的詩式結構,就有什么樣的詩式功能。所以,周瑟瑟的詩式,讓我們可以,在這種物心同在,物心同一的境界中,得到一個悟從中來的詩意。我們看看《屈原哭了》這幾行詩句:
很多年我都是攜妻帶子從汨羅下火車,天色微暗
很多年我都是從黎明的汨羅江上過,江水泛著泡沫
每次我都看見屈原坐在汨羅江邊哭
我不敢低頭,我一低頭酸楚的淚就會掉下來
但內心還是不能忍受屈原坐在汨羅江邊哭
我一下火車,他就跟著我,要我告訴他《離騷》之外的事
我覺得,詩的敘事化抒情,重點不在表現某個情境,或者某個特殊對象,而是側重表現一種,被激發出情感的抒情主體自己的感想。因為在主體內心的深境里,往往可以無止盡地漫漫擴展。所以,這種敘事化的出發點,就是為了達到抒情化的目的地。這段詩節中,抒情句式“內心還是不能忍受”, 對全段敘事的理性理解,做出了一個重要的鋪墊。同樣,敘事句式“屈原坐在汨羅江邊哭”,對全段抒情的詩意闡發,也做出了一個重要的鋪墊。可見,抒情與敘事的分與合,隱與顯的融合,可以共同作為敘事與抒情二者,提升詩性意境的互補方式。
戶外性與寫意性的結合,就是現實和藝術的交織。這也成為周瑟瑟對敘事化抒情手法,設定的開放式發展原則。它體現出來的詩意寫實狀態,按周瑟瑟他的話講:“在戶外寫作。這與我的內心變化有關,我害怕自己不真實,害怕離開現場后,我的追憶會失去現場的第一感覺,我把事后的感覺稱為死的感覺”。這事實上,是對敘事與抒情互動層次的提升。
為了滿足詩意化寫實的條件,周瑟瑟在詩中,大量采用最具景深感的畫面、最具內涵性的寓意、最具場面性的題材——---三位一體的結合法,來追求,生活活力與詩意闡發之間的一種特殊的張力。“戶外寫作”這種現場寫意法,表面上,是親近現場的生活現實,實質上,是心靈對某個日常對象的第一直感、第一體驗、第一認知的攝取,目的是,讓敘事由一種協同性,轉入一種陪襯性,凸現情緒跌宕多變,又不斷再生的詩境。例詩:《草枯了》
“草枯了,秋天像個出家的人,在郊外走
落葉在腳下燃燒,我想起了外省焦慮的兄弟
草枯了,心中似有隱情無從傾吐
運草的拖拉機仿如我的靈魂,在突突突地叫喊
而我的肉身在午睡”
詩中,用的是一種敘事性和戲劇性結合的復調織體結構形式,它包含了兩個不同主題的呈現點和發展點,以及特定的情感發展線的布局。于是,詩在統一的主題“草枯了”復述點之間,挖掘出主題材料“外省焦慮的兄弟”和“心中似有隱情”這一對比狀態的可能性,這就讓五光十色的戶外世界,變成了詩意寫實攝取的一個透視點。同時,讓平靜的抒情詩段和矛盾般的戲劇性詩段,交織構成一種幻想氣質的在場性。
詩意化寫實的原則,核心是追求詩意動態化。在寫實情節上,不能漫無邊際地重復,而是首先要達到表現對象的變化性。相反,在詩意闡發的層次上,又不宜在對象中,同時寄托多種內心活動表現出來的混雜感受,而是側重表現出,集中化的詩意性質的心境。試讀周瑟瑟《愛是慈悲》的詩段:
“奔跑在故鄉的田野 ,愛人呀
你身后的云雀是我童年的那一群
它們不離不棄,追逐著來自異鄉的女孩
人充滿勞績,愛人才是你真正的故鄉
父母要先于我們離世
留下我們相依為命,把彼此視為故鄉”
詩中“故鄉的田野”、“身后的云雀”、“異鄉的女孩”,突破了場景重復結構的限制,有更大的自由性,擴大了場景范圍和表現功能,增強了場景變化的詩性動態,讓各個場景的層次,由平穩、徐緩再到深邃。詩句“愛人才是你真正的故鄉”,把個人的感手,只集中于一點地表現出來,表現了特有的強烈、深切、奔放的意境,有敘事性、抒情性、描寫性、戲劇性組合一體的特點。詩句“把彼此視為故鄉”,不是臨機應景的感觸,而是對“我們相依為命”這種從內心和外表兩個方面,進行集中式的體驗和精細的洗煉,由此來擺脫,題材受多種感受力的約束。詩句“把彼此視為故鄉”,告訴我們,抒情詩的內容構思,不是擴展客觀實體情節,而是構思一個主體最集中、最濃烈的認識、情感世界。所以,抒情的詩意化是與心靈的感受內容一致的。詩句“把彼此視為故鄉”,對完整的思想、心緒的獨立世界,作出構思的內容,本身就是在抒發,一個完整的詩意性質的心境。在敘事的詩式表現上,周瑟瑟雖然體現出了亞里士多德推崇的那種簡短詩式,但他在《屈原哭了》詩集中,又發展了一種追求格言效果的短句體,這種簡潔體,不講究句子修飾的細節,這算是反直線敘事形式的發明。對句子進行壓縮表達,目的是,對客觀對象做出變形、改造對象本來面目,對其加以新的理解,追求現場感的瞬息片刻,來表現內在的主觀感受。
2024年8月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