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實而精細地刻畫
幽微又真實的人性
——淺談宋力行的小說寫作
作者:馬福林
2023年臨近年終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瀏覽雍州文學平臺上的文章,突然發現眾多文友都在贊揚宋力行女士新近發表在《西安晚報》上的短篇小說《唐山大伯》。實話說,我對宋力行的小說作品印象不是很深,對其散文作品的印象反倒要深刻一些。出于同行的本能,我遂找出原作細細閱讀,果然如眾人所云,該小說著實不失為上乘之作。先前我只知道她是省級教學能手,也看過她公開發表在網絡上的古詩詞教學微視頻,其深入淺出、循循善誘的教學方式,及其對古詩詞的獨到理解讓人耳目一新,卻沒料到她的小說也會如此生動活潑、溢光流彩,一口氣讀完,仍覺意味猶盡;再讀,竟然就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往后幾天,我又陸續讀了她的《科科堂叔》《病》等系列小說作品,就覺著這個宋力行不只是在“力行”,而且很“能行”,潛力大大的。
宋力行創作的小說作品不算很多,但篇篇都可以稱之為精品,難怪一個省級大報,竟會數次用整版發表一位業余作家的作品。我曾擔任過10年報刊總編,還從沒有用一個整版為一位作者發表過文學作品,足見編輯對其作品的重視和偏愛。雖然只讀過她為數不多的幾篇小說,但我還是想要說道幾句,關鍵是她的小說有值得說道的地方。
首先值得稱道的是她駕馭文字的功力。其文字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絕無矯揉造作、無病呻吟之嫌。干凈利落,一氣呵成,引人入勝,耐人尋味,掩卷深思,大有如沐春風、如飲甘露之感。科班出身為她駕馭文字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多年從事漢語教學讓她對譴詞造句尤為敏感,造就了她理解和運用文字的精度和高度。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她對文學的敬畏和對文字的解讀。她揮灑自如地刻畫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以及活靈活顯的故事情節,極易擊發讀者的閱讀欲望和閱讀興趣,不動聲色地引導讀者進入她精心編排的人物內心世界,與故事人物生發共鳴。
其二是她對故事細節地刻畫。細節是小說的靈魂,是小說的眼睛,雖然著墨不多,卻可以讓故事活了起來,也可以讓一篇文章活了起來。讓故事變得生動,讓內容變得深刻,讓文學作品更具有吸引力。這種感覺,在小說《科科堂叔》里最能找到注腳:“我四爺,留著幾綹山羊胡子,絕頂聰明的腦袋上架著一副圓眼鏡,嘴里銜著煙鍋,倒背的手里提溜著旱煙袋,神情嚴肅,總像是在考慮問題似的。”廖廖數筆,就將一個極具時代特色、與眾不同的知識型農村老人戳到讀者眼前。而他只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他當過大隊會計、生產隊長,不但農活樣樣拿手,而且賬算特別清楚”,因此才有了他的嚴肅和自信,而具有這等本事的人,在當年的農村必然受人尊重、為人敬畏,他想不自信都不行。
“他瘦得厲害,蓬亂的頭發夾雜著草屑,滿臉胡須,身上帶著一個臟兮兮的編織袋,完全是個乞丐的樣子。認出我的一剎那,他眼睛里閃過喜悅和希望的光,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強娃,我想吃個饃。’”宋力行通過對人物形象的描述,把一個失魂落魄、歷盡艱辛的瘋子科科寫活了。而科科認出強娃的第一句話“強娃,我想吃個饃”,更是傳神之筆,是一個神志有缺陷的智障者,在經歷了兩個多月流離顛沛,吃盡無數苦頭,見到唯一一個熟人后最為真實的表現。他不具備常人可以運用自如的客套模式,也不會掩飾內心那種最為迫切的強烈愿望,而是不加任何修飾地脫口而出,把科科對饑餓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刻畫得淋漓盡致,極富現場感。
其三是她對人性的解讀。在《唐山大伯》《科科堂叔》兩篇小說里,通過“我”的觀察,以寫實的手法生動地刻畫了令人信服的人物形象及其在特定環境下的內心活動。科科是個智障者,他雖然不具備正常人的思維,但其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善良卻是難以掩飾的,作者巧妙地用他出人意料的舉動揭示了他善良的本性:“往前二三十年,農村常見沿門乞討的叫花子,那時多數人也才剛吃得飽飯,一般人家都會給這些窮人一半個饅頭或一半碗飯,四爺家卻一口水都不給……全家只有科科是個例外,只要碰上乞丐,手里有啥就給啥,一點都不吝惜。”科科帶著三百元的工錢打算回家收麥,在火車站買票時遇到一個抱小孩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哭哭啼啼地抓住他的衣袖哭訴,說自己被小偷偷了錢,回不了家,吃不上飯,求他給點錢。科科說那女人可憐得很,鼻涕眼淚的,小娃娃也哇哇地哭著,結果科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給自己連個車票錢都沒有留!”所以,“他只好沿著鐵路往回走,邊走邊打零工,沒零工可打就討飯或撿垃圾,晚上隨使找個地方睡,從六月一直走到八月。”這般處理問題的方式,足以說明科科確實是個傻子,因為他頭腦簡單,因此才不計后果。當然,依他的智商,他也想不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后果。而他的同情心,卻是骨子里固有的,是人性的本能,他尚能覺出別人的可憐,懂得別人需要他的幫助。而且,他堅定的認定,他這樣做一定能幫對方走出困境。因此,他才會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傾力相助。當然,這只能算作科科思維不夠健全的具體證明,與高尚、無私無關,更不是能作為科科“高大上”的依據。然而,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正是人性的閃光,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最好注腳,也只有科科這樣的傻子,其靈魂和行為才會高度一致,不加修飾,一覽無遺。
科科“人性”的證明,還表現在他對傻媳婦不加掩飾的愛。他不但愛得純粹、愛得深刻、愛得直白、愛得通透,而且知道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保護她。因為愛媳婦,竟然會從四婆的錢匣匣里偷錢給他媳婦買粽子;怕被四婆發現,他還知道將兩個粽子藏在懷里,沒想到剛到家就被精明的四婆逮了個正著。四婆氣不過,非要吃了這兩個粽子,結果一輩子從不懂得反抗的科科居然堅決抵制,兩個粽子被娘倆捏了個稀巴爛,連剩下的一點殘渣,科科都細心地用筷子刮了下來端給媳婦。愛媳婦勝過愛生養他的母親,為了媳婦,他不僅可以行偷錢的“茍且”之事,而且敢于對抗自己的母親,這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科科可能弄不明白愛情的深刻內涵,但他知道媳婦能給他帶來別人給不了的快樂和幸福,而且是他人無法替代的。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手里僅有的饃給一個討飯的,也可以將半年來的勞動所得給一對遇難的母子,卻不允許生養他的母親傷害自己的媳婦,這樣的描寫,不但寫出了科科的可愛,也把人性的本能刻畫得入木三分、妙不可言。
傻子媳婦因為失去“愛情的結晶”而徹底地瘋了,科科則因為失去他視作生命的媳婦而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從而導致他對人生徹底的絕望,也是促成使科科死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作者以科科媳婦的瘋、以堂叔科科的死這樣慘烈的結局,再次揭示了人性的光輝和偉大,令 人唏噓不已、感慨萬端。
宋力行謀篇布局的能力也是值得稱道的。《唐山大伯》和《科科堂叔》都是以第一人稱“我”之所見所聞開篇,許多細節不只是“我”聽人說的,而且是“我”親眼所見,甚至還參與其中,這就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和現場感。本來,小說是虛構的,卻因為“我”的參與,而使故事變得真實和直觀,使你不得不相信“我”講的故事是親眼所見、親身所為。而小說《病》雖以第三人稱展開,卻是作者本人的真實經歷,人物的真情實感以及復雜曲折的思想斗爭,就更令人折服了。
科科堂叔回懟村民調侃的情節也堪稱神來之筆。科科娶了媳婦后,有人打趣他:“科科,摟新媳婦睡覺好呀不?”科科竟然會佯裝生氣地回懟:“你問我,你和你媳婦沒睡過嗎?”一箭雙雕,不但解了自己的窘迫,而且巧妙地回懟了對方的惡意提問,實在太精彩了。當年,農村人對新婚青年經常會開這種玩笑,如果換作思維正常的男青年,如此回答也許不足為奇,但科科是個智障人,這話從他嘴里說出,就顯得特別給力。通常情況下,就是思維正常的男青年,面對如此刁鉆的問題,大多都會陷入兩難的選擇,而這種極富哲理的回懟從科科嘴里說出,雖然不能以此證明他的機智,但卻可以顯示他的可愛, 甚至可以稱之為“智慧”了。
科科的“善”是來自人性的本能,而四爺四婆的“惡”卻是來自智者有思想、有準備、有預謀的刻意而為。相對于科科人性的自然綻放,他們的惡是強大的、兇殘的,是科科弱小的“善”所不可戰勝的。科科以悲劇人物出生,最終又以悲劇人物結束,情節自然,文字流暢,猶如一幅流動的生活畫面,在讀者面前徐徐展開,讓人過目不忘,思緒萬千,印象尤為深刻。
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用平實而細膩的筆觸,生動地描繪幽微而真實的人性,這是宋力行長期積累和思考的結果,她的寫作,一開始就自覺地將自己置于一個可以俯瞰生活的高度,而且取得了不同凡響的收獲,這是難能可貴的。如果始終如一地堅持這樣的創作態勢,相信她一定能夠不負眾望,創作出更多更優秀的文學作品。這是我的期待,也是讀者的期待。
2024年4月3日于西安清心齋
作者簡介:馬福林,陜西鳳翔人,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小說及散文集九部,代表作有小說《雪雁發廊》、散文集《馬眼看世界》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