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讀《半坡耄耋書法集》

 

作者：白德成

 

在初冬的拐角處，在生命輪回的視線之外，我看著武烈河水經常無所適從。因為一場病痛襲來，我謝絕了一切社交活動。十多天的住院體驗，讓我對生死的價值有了重新的認識。那就是：來的就是如來，去的就是了去。許多時候，一個人在宿命的壓迫下，總是做著得過且過的敷衍生活，卻總是用各種理由來搪塞自己，比如我。一生用詩歌的養料喂養自己，卻總是覬覦不屬于自己的“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快意人生。經過無數的挫折，我相信了在這個時代，千萬不要試圖做個無聊詩人來糊弄自己。

我正在寒山冷水的空隙間遐想的時候，秀杰兄的電話來了，直接問我：“電話、微信也不回，你是咋回事？”我囁嚅著不知咋回答。他告我：“明天上午，來我這兒取書，那個編輯整理了將近兩年多的兩函十六冊的《半坡耄耋書法集》出來了。”聽著輕松的語氣，我知道那是如釋重負的一種反襯。

我和秀杰兄相識于1976年的秋天，是姜強國帶著我去他那個就著別人家的墻檐蓋起來的一面倒的偏廈，美其名曰：半坡廬。一個寫字的和一個寫詩的怦然相遇，一見如故，親如長兄，竟然讓這種情緣維持了將近五十年而愈加深厚。

我還記得80年代初，他約我去十三朝古都西安游歷，我高興地應允。踏上那片土地的一瞬間，我就有了莫名的恍惚。一想到少年時熟讀過的唐詩三百首里的人物，都在古長安流連徘徊過，留下那些璨如星辰般的詩句輝耀千古暗夜。如果我能循著他們的蹤跡，就著他們的星光，在中國唯一的詩歌之都躑躅，該是多么快意的事啊！哪承想，他帶我七拐八拐的就到了一個叫“碑林”的地方。秀杰對我說：“這是中國最大的一座書法寶庫，每一塊石碑都承載著歲月的痕跡和藝術的精髓。一個有作為的書法家，一定要來這里朝拜，這是毋庸置疑的。”

其實，我這個對書法沒興趣的人，一進入碑林這個書法家的圣地，我也被濃厚的歷史氛圍所包圍，更被秀杰兄對這里每一塊石碑都頂禮膜拜的虔誠所感染。他也是第一次來，竟然如數家珍般的向我絮叨著：“這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的《顏勤禮碑》，字體端莊雄渾，氣勢磅礴。他的筆觸剛健有力，每一筆都蘊含著深厚的功力和情感；這是柳公權的《玄秘塔碑》，他的字勻衡瘦硬，有魏碑斬釘截鐵之氣勢，骨力遒勁，結體嚴緊。他比顏體均勻瘦硬，故有“顏筋柳骨”之稱。他又不厭其煩地介紹虞士南的《孔子廟堂碑》、其筆致圓融遒勁，外柔內剛，沉厚安詳，不外露鋒芒的特點；他說褚遂良《同州圣教序碑》、筆畫起伏多姿，跌宕有致，曲筆兼用，表現出強烈的節奏感；他說歐陽詢《皇甫誕碑》法度嚴謹，剛柔并濟，端莊典雅，被歷代的書法愛好者公認他的書法是楷書之冠。”他說的津津有味，我聽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也就是說到蘇東坡和黃庭堅時，我的眼前才一亮，趕緊仔細看看我從小仰慕的大詩人的字是如何寫的。

終于，看到一塊石碑，他不說話了，那是一塊刻有王羲之《蘭亭序》的石碑。我看到他微微顫抖的手摩挲著石碑，像是撫摸著人間至寶的樣子。我也屏聲靜氣，無比虔誠地欣賞著被譽為 “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上飄逸灑脫，自然流暢的千古奇書。據說這是王羲之在蘭亭雅集上的一次肆無忌憚的醉后的潑墨，也是無法復制的一次最后的潑墨，最終書法真跡被李世民帶到昭陵中陪葬了。

我被秀杰兄拖著整整在碑林盤桓了多半天，看著他啃著事先準備的面包，就著礦泉水，慢慢地穿行在一個個展室之間，時而駐足長久凝視，時而搖頭嘆息，似乎正在沉靜的石碑前，正與無數的古代書法家在做跨越時空的無聲交流。

終于在閉館的催促中，我們完成了一次頂禮膜拜式的碑林之行。看他意興闌珊的樣子，似乎還在被碑林的筆劃牽扯著蹣跚而行。那個時候，我就下意識地預測：秀杰兄，將來一定是個大書法家。

 

一、 半坡流水，映滿天星斗 

 

我騎著小黃一溜煙到了民族宮，秀杰的書房虛掩著，我也不敲門直接就闖進去了。秀杰一愣，遂指了指桌上的兩函書卷。我在并不整潔的衣服上蹭蹭手，迫不及待地剔開函封書口上的骨質書別子，呵，十六策線裝宣紙本的墨香撲面而來。我一冊冊翻閱著，喜不自勝，正陶醉在美不勝收的閱讀的快感中。同樣是沒有敲門闖進來的王強來了。他也是聞訊趕來，想第一眼看看自己精心設計的線裝書成品，究竟如何？

我看他急速翻閱的動作表情，也不知道是惴惴其栗、還是成竹在胸。翻完了，他一臉篤定的笑了。他笑著說：我最擔心的是色彩還原，目前看來，色彩指數正常，我可以喘口氣了。

我輕易不拍人馬屁，但也忍不住說：“先不說書的內容，就說這兩函十六冊的線裝書，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好的形式美、裝幀美、藝術美的典范。恐怕在國內也是一流的線裝書設計。”因為我在春宵的藏書樓，看過不少他收藏的線裝書，泛黃的古樸中，彌散出古典文學的氤氳之氣。但不得不說，古代的裝幀、紙張、剪裁等工藝，畢竟不如現代高科技來的規范。我又接著說我的發現：“我們現代人的書房，所有的書架，都是為豎放的書籍設計的，一眼就可以瀏覽書背上醒目的書名、著作人名、出版社名。而傳統的線裝書是橫著放的，因為線裝的線頭纏繞，不能在書背上印字，只能在書函和封面上印字。王強的設計，充分利用了現代印刷工藝，巧妙地在書根的橫截面上印上精美的文字，不用打開函套，就能從橫放著的線裝書根上一目了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抽取書冊。”

聽我這么一說，王強高興了。他神秘地對我說：“白老師，因這套書，我發明了一個專利，正準備向國家報專利吶。”看我詫異的眼色，他用一張紙邊說邊折向我演示：“正常的書刊，再精細的裝訂，都有大小頭，俗稱‘喇叭口’。秀杰老師的這套書，每一本都有好幾頁折頁的長條書法，按照傳統的印刷裝訂，必然要出現薄厚不均的‘喇叭口’，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我突然靈感襲來，采用在書腦上‘藏頁’的辦法。讓折疊后的書口和書腦的頁數一致，薄厚均勻，這樣就完美地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早就說過，王強是承德裝幀設計，廣告創意策劃以及戶外環境設計的第一人，至今還沒有聽說誰超過他（以后肯定會有的）。這次的設計，是他創辦廣告公司以來耗費心血最長的一次，動用設計人力資源最多的一次，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這次王強與秀杰兄的創意合作，達到渾然天成的形式之美。整體優雅簡潔，古意悠然，展示出一種不言的古樸之美。優質的宣紙頁面，細膩輕柔，無論是作品的頁面還是圖片的頁面，都暈染著淡淡的溫潤光澤。與此同時，最重要的是大量妙曼的書法作品與精美的裝幀藝術水乳相融，構成了一種墨海無涯的內涵之美。

秀杰兄的六十花甲集，我曾參與了文字校訂，那本書至今珍藏著，時時去翻閱逝去的時光。而在此秀杰兄耄耋之年，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這次的兩函十六冊厚重的線裝本的面世，又將是今非昔比的一次高端的人書俱老的藝術展示，我更覺得這是一次回顧人生的完美極致的問候。

我的印象里，名動天下的綠林俠客收山叫“金盆洗手”，征戰沙場的將軍元帥收山叫“卸甲歸田”，翰墨一生的書畫家收山應該叫“罷墨封筆”罷？而秀杰兄說：“他的收山之作，不過是一次鄭重的生命回顧。曾經的激情、經歷、人生的苦難與輝煌、藝術的低迷與高峰都在這十六冊書里了。”我信然。可我還是不相信，一個視書法藝術為第二生命的書法家，會放下最為珍重的筆墨？

他在自序結尾里是這樣說的：來也終須來，駐也終須駐。擲筆茫然，細審收山之作，也是敝帚自珍。惟愿筆墨隨心所欲，還我一個真實的硯邊人生，此愿足矣。

我讀出了秀杰兄自序結尾里的余音裊裊。一個視書法藝術為生命的人，為此奮斗了一生，也會有若有若無的輕慢，一個為承德的文化傳承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也會遭遇莫名其妙的算計，一個為了公益展出奉獻了幾十年的場所，也會被人明里暗里的覬覦。在這個金錢利欲橫生的年代，有時候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就連我的老兄，也會有此浩嘆：惟愿筆墨隨心所欲，還我一個真實的硯邊人生！

我以為，這兩函十六冊的厚重文稿，不是一個人的筆墨文稿，這是凝聚了承德當代文化傳承的珍貴文稿，是一個人的筆墨風景，更是當代承德書法史的筆墨風景。我想起了臺灣美術家協會主席易蘇民博士為秀杰兄題寫的一副楹聯：秀挹河北靈氣，杰成中原俊賢。這個評價，我覺得恰如其分。

若干年前我就說過：熱河細流雖短，最終會流到大海里鬧騰。半坡流水雖淺，也能映出滿天星斗。

 

二、 引硯之手，招一世風光 

 

我們人類的生命存在，是這個世界的暫時存在形式。看桃花流水，聽鳥語蟬鳴，是不動聲色的形式。至于我手里正在翻閱的兩函十六冊也是個暫時存在形式，白紙黑字的相互依賴、相互依存也是一種存在形式。只不過，我更愿意用另外一種解釋存在的方式來想象：白紙象征著白晝，黑字象征著黑夜。它們在一起糾結著、纏繞著，最后不離不棄地變成厚厚的十六冊書，讓輕捻的手指，捻著歲月的記憶，一冊一冊地翻閱。

這就是我翻閱這十六冊書里第一冊書《半坡六十年書法蹤跡》的感慨。穿過歲月的迷障，我看見秀杰兄在豐寧的土炕頭笨拙捉著一只毛筆，認真地在臨《柳公權玄秘塔帖》 ，《顏真卿多寶塔帖》 《黃自元臨九成宮帖》，母親在邊上守著他，一邊慢悠悠地剪窗花，一邊不時地叮囑他坐端正，拿穩筆。那時候他才六歲。我相信母親和他都沒有意識到，若干年后，他用這支筆書寫了一段老熱河街的書法傳奇。

1979年，秀杰兄調到了煙雨樓的青陽書屋給外地賓客做即興書法。我經常翻過城墻，跑到他那盤桓。說是看老兄寫字來了，其實每次都帶著排鉤，美滋滋的偷偷甩幾鉤釣幾條鯽魚。再以后，他那名氣越來越大，每天來求“即興書法”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以日本旅游團的客人居多，忙的時候，也幫著裁裁宣紙，涮涮毛筆。轉眼到了1980的夏天，秀杰兄與他最尊崇的兩位老師關闊和歐伯達先生一起創辦了“承德市書法篆刻研究會”和“山莊書社”。竟然請了來此造訪的趙樸初和薩空了兩位大師題了匾額。兩塊牌子掛在煙雨樓乾隆皇帝讀書寫字的地方“青楊書屋”。我發現，這個窗口一開，呼啦啦地涌來無數的當代名人來相繼造訪。

在《半坡耄耋書法集》的第二冊《半坡廬文化宿命》上清晰地印著無數中國大百科泰斗和中國頂尖的文化藝術界名流的造訪簽名。他們有：趙樸初、薩空了、葉君健、戈寶權、蕭軍、樓適夷、陽翰笙、周而復、周汝昌、朱光潛、季羨林、卞之琳、馮亦吾、啟功、沈鵬、鐘靈-------

那是如何輝煌的一段文學藝術的盛事，老熱河街有點文化水兒的人，都津津樂道。這一段歷史，足可以寫進承德百年的近代文化史了。而這一切的絢麗場景，都是秀杰兄發起并與兩位老師一起促成的。我相信，這是一次百年難遇的天時、地利、人和的文化碰撞，這應該是近代文化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次絕響。

我讀《半坡耄耋書法集》的第三冊《國際中國書畫博覽會》時，就知道，特意把這一段時光剪輯成一冊，可見它的重要性。只因為，那一年他46歲，是他人生歷練到了不惑和知天命的中間，他知道，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書畫盛會，也是他在國人面前展示自己半生書法作品的絕佳時機。盡管自信滿滿，心中也是忐忑。四十年的寒窗呵墨，將近一萬五千個日日夜夜的鐵棒磨杵，回報他的是什么那？

我相信那一次的中國書畫評審，是最干凈的一次，最權威的一次，最公正廉明的一次。中國書畫界的泰斗級人物坐鎮評選，陣容豪華驚人，他們是：趙樸初、劉開渠、啟功、吳作人、廖靜文、沈鵬、王遐舉、劉炳森、白雪石、婁師白、尹瘦石、李鐸等等。

展覽十五天中，他的展位的六十幅作品，引來人流如織，摩肩接踵，駐足不前的人紛紛簽名留念。當時的國家領導人華國鋒、宋平、喬石、劉華清、李鐵映、吳階平以及人大副委員長王光英、盧嘉錫都在參觀后興致勃勃地與作者王秀杰先生簽名留影。

最終，秀杰兄用他的六十幅作品贏得了評委們的一致認可，榮獲了“國際中國書畫博覽會”最高獎項——特別金獎。

老母親在他幼年習字時，給她講的故事“鐵杵磨成針”終于在他40年后實現了。這是他沾著心血一點兒一點兒磨礪出來的銀燦燦的一根針，接著，他用它穿針引線，又縫補了一段承德書畫史上斷裂的一截：建立一所永遠公益免費的大型文化展覽場所：民族民俗博物館。

我估計我是第一個見到秀杰兄用硬紙殼和竹片做出來的土模型和土沙盤，他指著自己手中的“作品”不無得意和自豪地告訴我：這就是我未來的民族民俗博物館的樣子，我一定要讓我的夢想成真。為了他的這個夢想，他把家里的老底都給貼補上了，甚至各種高額貸款。眼看著大樓一點兒一點兒起來，我知道他的夢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圓起。終于，在2004年民族民俗博物館經歷了八年艱困曲折，終于揭牌，舉行隆重的開館典禮。

我注意到了秀杰兄在第二冊的《花甲自序》里刊載的一句話：“愚以為：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用心血奠定的半坡廬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是社會的，民族民俗博物館作為家鄉社會性的文化實業，必然要完整的留給社會。畢生的精心收藏、研究也要留給歷史和后人。”

從花甲之年到耄耋之年將近二十年，他說出來的話，白紙黑字印在紙上，竟沒有被疫情和數次的不公平對待和低迷的經濟困擾而放棄初心。為了維持民俗民族博物館的正常公益展出，每年要耗資150萬元人民幣來應付水電暖的開支和維修費用的開支以及服務人員的開支。一年、兩年、二十年就這么悠悠過來了，秀杰兄不心痛那些悄悄走失的孔方兄嗎？

一個人的品性決定了一個人的出行，這也是命定的。我的筆下不知怎么就蹦出來北島的那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三、 躬身致意，敬筆墨前賢 

 

我拿到兩函十六冊書法集的那一天始，試圖寫點文字。連續七八天的靜夜中，翻閱著秀杰兄那些珍重厚實的、標注著生命痕跡的點豎撇捺，我驚恐地發現，我甚至無法提筆去畫蛇添足般說點什么。在久遠蒼茫的瀚海中，我甚至不如一粒沙子幸運，可以聆聽瀚海波濤的喧響。

我少年時也曾臨過“玄秘塔帖”和“多寶塔帖”，可我耐不下心，看著歪歪扭扭的墨跡，悲壯地發誓，再也不臨“二塔帖”了。二塔帖是我給它們起的外號，現在想起來，我應該向前賢致歉。這也是我開頭時說起的和秀杰兄參觀“碑林”時，總提不起興趣的原因。在許多個場合，我都說過，能在書法造詣上有所進取的人，一定有先天的遺傳基因，在骨頭縫里藏著，在血液里掖著，不定啥時就跑出來在人世間溜達一回。

 王秀杰書法作品

我也認識幾位一輩子用過成噸的墨汁，也沒寫出啥名堂來的書法家。我基本忽略了秀杰兄七十多年的習字艱辛，我下意識地認為，他是上天命定的寫字的人。直到看到《半坡耄耋書法集》的那一刻，我才猛醒。一個人的才華展示，不僅要靠天賦，更要有后天的勤勉不殆，才不辜負老天爺留給你的大好年華。

《半坡耄耋書法集》是以兩函十六冊的形式，分為四編。四編的題目分別是：第一編題目為“半坡流水硯青墨”，第二編題目為“三圣前賢恭筆端。”第三編題目為“甲骨金文隸行草“，第四編題目為“合縱天地一揮間”。如果把這四句連綴到一起竟也是一首詩：半坡流水研青墨，三圣前賢恭筆端。甲骨金文隸行草，合縱天地一揮間。

一首七言詩，無意間概括了一個人的一生才華和走向，也是一件趣事。可我更愿意把他的十六冊書分成兩份來閱讀和欣賞。即：前八冊書是他生命的過往，曾經的輝煌、曾經的苦難、曾經的信仰都已經歸到歷史的塵煙中了。后八冊書是他生命的延續，是他窮盡一生歸納總結的書法精髓，正以細雨潤無聲的形式，緩緩融入后來人的意識中。是的，后八冊書，有教科書范本的意義，把書法的起源、走向、變化、承繼，甚至每一種書體的起承轉合都用自己的作品來說明。

如今的書法界，已經沒有太多人去關注如何繼承和發展偉大的漢字書法教育上，人們注重的也是大眾快餐文化。幾千年來優雅無比的書寫行為，被各種各樣的書寫怪現象糟踐的比比皆是，有人以奇特甚至丑陋的風魔亂舞般大吼大叫的書寫形式來取悅大眾，也是這個世道的一大悲哀啊。

我記得若干年前我陪著一位立誓書法創新的朋友去拜訪秀杰兄。秀杰兄看了他的作品說了一句話對我觸動很大。他說：如果一個學書法的人，不從古取經，不從古研帖，不從古承繼，哪來的創新？就好比一個嬰兒還沒學會走路就想跑。后來秀杰兄認真地跟我說：歷經了幾千年的書法藝術，無數的大德大能一生都在用毛筆寫字，沒聽說誰能發明一種新書體。試圖讓書法超越古人，只是一種幻想。在偉大的書法藝術面前，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繼承和發展。

我從《半坡耄耋書法集》里看到的完全是學習和繼承的蹤影。如第十一冊《隸書·簡帛書集》前言說明的介紹就很震撼：“隸書是繼小篆后通行的書體，發源于徒隸簡便之書，始于秦，盛于漢，又分秦隸、漢隸、古隸、八分、飛白、散隸。漢隸中《禮器》《華山》《乙瑛》《孔宙》《石門頌》《史晨》《張遷》《曹全》《衡方》《西狹》等皆是名品。近代又發現大量竹簡，帛書，其書自然流麗，彌足珍貴。”關鍵是最后一句：“我之書，始于楷，長于行、隸，與學習以上隸書名帖分不開。”

想想都頭大，光隸書就要分出六種，還要區別各個名家的不同之處和微妙之處，那得臨多少帖？寫多少字？才能分出大概來？ 

王秀杰書法作品

 

《半坡耄耋書法集》的第十二冊是草書集，我才知道草書竟然也分今草、狂草、章草、和標草。每一種草書的代表人物都表達的清清楚楚，這得多么深厚的功力啊。我翻著這些草書，看不出四五到六來，嘴里小聲嘀咕著：怎么沒人發明所有人都知道的“窩邊草”？

也許是上天告訴過他，打從習書開始就讓他躬身致意，去向無數的筆墨前賢學習和繼承，他做到了。因此才有了第四編的創作實踐篇。也就是《半坡耄耋書法集》的第十三冊連橫集、第十四冊的合縱集、第十五冊的方圓集和最后一冊的小大由之集。每一集都有每一集的精妙嘗試和落筆之間的剎那感悟。

如“連橫集”各種字體的書寫有度，端莊沉穩，堂堂正正，隱隱有有廟堂之氣。給人一種安心踏實、蒼茂雄渾、深博蘊藉、波瀾壯闊的感覺。在橫看成嶺、高低不平中的書法字體構建下，透出一股濃重的歷史感和厚重的書法氣韻。

如“合縱集”展示的中堂、對聯、條幅，每一幅字都是浸滿了天人合一的凜凜正氣。呈現一種沉著冷靜、雄壯有力、挺拔聳立、莊嚴肅穆的大家筆力。這種筆力書寫的字體氛圍，甚至能影響到一座宅院、一處風光、甚至一段歷史的起承轉合。

如“方圓集”灑脫自如，隨心而揮就，每每精妙細微處，卻流露明月清風般的飄逸之韻。無論是方正的斗方，隨形的鏡心、扇面還是古樸的瓦當，都排列成一組組美妙無比的畫面，讓人在目不暇接的閱讀快感中驚喜連連。

如“小大由之集”三種字體的混雜排列，新奇別致。小箋的精妙筆墨隱含著大千的氣勢，長卷的恢弘透著細微的筆墨纖毫，通景連屏的豁達和大開大合也閃著小處的靈動閃光。不過，長卷和通景我都不感冒，沒有大房子的人家怎么擺這些大家伙，還真不如“薛濤箋”這樣淡雅、脫俗而又隨意性的小物件來的愜意。當然，它的對情感的殺傷力，不比刀劍差。

四、 墨魂守舍，留四壁生輝 

 

我以為，漢字的發明，應該是中國最偉大的發明，沒有哪一項發明超過它。到了隨心所欲之年，我甚至相信那些獨特的構造之美，獨特的象形之美，獨特的會意之美，應該是上天賜予的，是神加持的。加上筆墨的創造，紙硯的發明，才讓一代代的書法家傳承、發展到如今。讓漢字書法驚艷著整個世界。這是中國的獨特的文化符號和無可比擬的文字形象。

我讀罷 《半坡耄耋書法集》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隨著全球高科技的快速發展，毛筆，宣紙、硯臺、墨、會不會消失？漢字書法藝術會不會逐漸變成消失的藝術？

每當民族民俗宮紅色的銅釘大門緩緩推開的時候，總感覺那里彌漫著微濕的歷史氣息。好像有無數的筆墨喧響、有無數的古韻在無聲漫流。我曾經目睹了秀杰兄在完成了守護這片都統府古跡后所做出的種種行為：每年撥出大量專項資金，已經無償地舉辦 120多 次書畫展覽，近二十年如一日，不經意間讓這里成了承德文化藝術會展中心，民族民俗宮也是在不經意間成了熱河街無可替補的文化圣殿。

為了孝悌，他出版了引以為傲的《王老太太剪紙集》，讓中國豐寧的手工剪紙藝術流傳于世；為了尊師，他出版了一函四套的《樵客行?歐伯達的書法人生》豪華版，在承德和衡陽兩地首發，驚動了當今書法界；為了感恩，他出版了兩位豐寧中學時的老師和一位豐寧的令人尊敬的父母官的三卷本《感恩集》；為了文脈的薪火相傳，他主持出版了大型文脈專輯三卷本《承德文脈》，這部文化典藏的問世，填補了承德百年的文脈空缺。

假如我們，包括政府，在我們自己的優秀文化面前無動于衷，讓他們湮沒在歷史的塵封中，再假如我們都漠視我們這個地域文化的隨風而逝、逝水如斯，任其寥落遺失，必將是令后代子孫扼腕痛惜的事情。但是，要做這些造福后代的事情，不僅要有大德和大賢、還要有大公和大財。所幸的是，承德有秀杰兄，他讓承德文學藝術傳承有序，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我有幸，作為他的五十多年的老友，是第一個被詢問征求出書的鼓吹者。記得還是一年前八月十五的前夕，秀杰兄喚我去，拿出了一部厚厚的手稿，問我能否出部半坡耄耋書法集。我驚訝的發現，這部手稿，幾乎是秀杰一生文字的雋集，每份說明竟然都是在宣紙上用蠅頭小楷書寫而成的。雋秀、溫和的行書小楷整齊排列；陽剛、凜冽的鐘鼎、金文、甲骨擲地有聲；厚重、精美、靈動的隸書、草書，活脫一部精美的大帖集。我一迭聲的喊，太可以出一部書了，簡直是文學與書法的無上糾結！

應該說，他收集的這些文字，大部分是在特定環境下自覺地有意識的書寫而成。我發現，幾乎都是為別人做嫁衣裳時遺留的珍稀布料，在目光的撫慰下，讓它們可以回味和追憶那些逝去的燦爛歲月：青楊書屋外中國民間第一個掛牌的“山莊書社”和“承德書法篆刻研究會”，他在那里筆走龍蛇筆會八方來客；他與歐伯達和關闊一起創建書法學校，創造了80年代初期中國書法界溢金流彩的奇跡；他攜眾多歐門弟子為剛剛仙逝的歐老奔走籌建紀念館，他出資為歐老出版一函四套的著作集期間，伏案編纂，徹夜不眠的寫下大量感人肺腑的追憶文字。還有他親自為胡廣義撰寫的傳記，流露著質樸可親的感人情懷以及對兩位中學時期老師的感恩之情，躍然紙上，令人唏噓不已。

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他在這耄耋之年將至時，也就是最難熬的疫情三年期間。目睹了大悲大喜后，憫眼看人生，潛心創作了一大批具有指導意義的書法作品。這些存世作品，是真正的人書俱老，達到了秀杰兄一生的書法創作的頂峰。

只因為他這時候的作品，已經脫離了各種筆墨規矩的羈絆，再加上晚年的修行日漸精進，讓他自己對人生的歷練、人性的認知，有了再一次的提升。他在書法之外學到了悲憫之心，這是自古以來就存在于他心中的一種彌足珍貴的情感。正是有了這份悲憫情感，才讓冷漠的社會多了一絲溫情。因為他組織的“義賣救助”的出手，幾十萬的救助貧困學生的現金，全部現場發送。他的弟子們也都勤勉克己，醉心書法，為這個社會書寫積極向上的當代字符。

王秀杰接受電視臺采訪

 

《半坡耄耋書法集》終于出版了，我不愿意相信這是他的“收山之作”。老兄正是花枝春滿天心月圓之際，更是人書俱老之時，一定會迸發出更璀璨更瑰麗的書法大作傳世。

理性的說，雖然秀杰兄的書法功底敦實，書寫文字透著敦厚溫和，但缺乏現代文學理性的靈動和狡黠，其實這就是典型的文如其人，做了一輩子敦厚溫和的人，寫了一輩子敦厚溫和的字。雖然不彰顯的文字，處處透著作者飽經內心滄桑后的恬淡，收斂的激情歸于沉靜和沉潛，還有些不如意。比如他的大避暑山莊博物城的夢想，濃縮成如今的承德民族美術館。一切都在經意間和不經意間，一切都在可求和不可求之間徜徉或慨嘆。

不管怎么說，這些沉淀過后的文字過往，被秀杰兄的更加溫潤中和、更加美善施然、更加充滿澹泊韻味的書法而覆蓋，猶如好風扶箏，雪里添梅。我以為這恰恰就是這部文集的珍貴之處。

為秀杰兄這本書法集，我曾百般糾結不已，為此熬夜惡補書法知識，只為了能為老兄說幾句暖心的話而已。說到底，我不是一個書法愛好者，僅僅是被他幫助過的無數人中的一個兄弟罷了。也因為如此，我也無法用準確的筆觸，觸摸秀杰兄那橫亙一世的洪荒書野。還是讓書法同道們品讀吧。（文中所涉圖片均為本文作者拍攝）

 

甲辰初冬于德成齋

 

作者：白德成

來源：熱河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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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