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寂中的人性詩意
——旅日青年詩人《子彧詩選九首》讀后
作者:顧偕
域外詩人我寫過三位,他們都是至今未曾謀面的澳州的莊偉杰、美國的韓舸友、以及西班牙的王曉露,這幾位除了長年堅持伺奉繆斯不斷業余寫詩,各自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還是響當當不俗的媒體或業界著名人物。這位子彧小兄更是年輕的小奇葩,居然旅日有年,出口轉內銷般地“返聘”成了《杭州文學》的主編,足見當地文藝部門領導,今日仍有“不問英雄出處”的胸襟和魄力。
“沿途觀察世界/我借助風群的涌動/走在生命之上,尋找/生活的錨點//我走過的不是時間//從江戶川到荒川/似乎有著一個冬天的距離”(《老派散步》。詩化歲月超乎常態的視覺向內的深入與展示,猶似一股真摯的芬芳撲面而來,首先就讓我們在這位旅日的青年詩人寓示的自然和諧上,領略到了無論在哪,人性都能鮮明貫穿的共情詩學。因為長年旅日,詩人的文化素養,可能不免略帶變異中詞匯表達的雙重性。雖然主導作者根本性的深沉發揮,不可能是周邊環境演化的改變,但在異國他鄉盤桓久了,不免也有一定的其他美學承襲的因素。如“枝頂的烏鴉不再保守,被放生/翅膀留不住離開的夏天/祂只是在等待/空氣里已經有了冬的味道”(《深秋》)。這種儼然似在另一維度驟然生發的直覺與頓悟,既有濃郁的禪寂色彩,又不乏生命意外奔忙,同樣也是一種深邃命運的呈現。而內在的豐富性,在詩人并不完全禪寂的眷戀之情中屢有體現,恰好說明脈搏的澎湃在“緋云遙聞鐘聲悠長鳴,香灰/聽見人的禱告,撫摸皮膚”時,人的生存樣貌,其實在哪難免都有深刻的困局和需求突破的“銅爐中火焰正旺,神廟角落里有人/偷走了兩寸欲望”(《淺草寺》)!
其實這便是不單屬于詩歌的生命均當陳述新義的張力與彈性。
日本的俳句是由漢詩絕句發展而來的,即便靈感勃發,繁復激情綿延不絕,但其核心信念及遵守的價值觀,至今似乎仍是一種簡潔的沉浸,時有不事張揚的華美的疊映。子彧的這九首短制小詩,有插花的溫和及重恩尚禮的闡釋,亦有東瀛珍珠矛盾體樹立,和散落的優雅與透明的渾厚。其作品一樣是在以內心的體察,頗富神髓韻味地揭示著人類心靈深層的動蕩與不安。但詩人的語言卻很節制且明快,實有手起刀落般的灑脫與凝練,絲毫不見尋求什么時的拖沓:
前輩放下木刀,祈禱
神佛只會合十雙手
祂們才不會告訴你
劍道的本質是
不被占有的自由
——《九刀十三式》
在什么地方唱什么歌,日本菊花與刀的傳統精神,以及相沿至今的“恥感文化”,縱然千年都難融合于華夏文明,但詩人歷來都是人類共同體的一員,尤其在批判中前進,我們不是說非得“以夷制夷”,抑或一味地極端效仿,但凡好的東西,大家還是不妨認真謙遜地學習下。因此,子彧的作品主題,縱然與櫻花囯度不存相通之處,其意境和蘊含神性寫作的那些才華不俗的顯露,絕非便是自狂性放下的禪定書寫,相反雖小猶大地卻頗富自然的微光綺景。即使這些詩句不全是明媚和輕松的,但它拒絕了一切平庸,遠離了眾生百態甚或無所事事的春宵百媚香,這就足以證明:小小年紀那早彗的本真詩性,亦是大有群像肅然、靜水流深的心靈實況品質的。
被剪掉羽毛的孔雀
在討好沒有翅膀的
人。我聽見,窗內的犬吠
燙傷了彼岸的自由
——《澀谷酒廊》
我親眼看見蝴蝶
停在你心間——
你應該快樂
——《七月》
什么最是詩人安穩處?東京沒有,杭州恐怕亦難,天下自古迄今仍不見有。但誰都應當具備一種沉重中的自信,叫擔當也罷,叫使命責任感更好聽也無妨,但求都有能像詩一樣的精準描述,不為轟轟烈烈,僅為自己就是千軍萬馬的向內默默奔馳和探索。坐下來,凌云壯志還將繼續回環往復,想來這便是藝術內涵的輕逸及永久的活力!
親愛的,世界是天主教堂的
玻璃窗,陽光穿透我的靈魂
音樂藏進我枯竭的
身體,恍若記憶地
聆聽著來自遠方的呼喚
——《不識字的人的圣經》
詩壇需要多元圖景容納表達的自由,哪怕“禪靜”,亦是為了人性詩意的捍衛。“傳說里,第一只從世界破殼而出/的烏鴉,銜著一片片葉/堆成人樣。而后人吃土一生/土卻只吃人一回”(《世界的起源是一只烏鴉》)。子彧的詩固然還說不上什么卓越,可他必定早已懂得了生命與自然不是貼身經驗的一些本質性的關系,并已逐一有了對于隱秘內容聰明的勾勒。故此,衷心期望他能于詩學大道繼續安靜地開掘,在慢慢跋涉中,更出色地接續世界和自己的優秀。
2025.1.15午后于廣州
顧偕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州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當代著名詩人與思想批評家。
附:
子彧(趙哲)詩選九首
老派散步
沿途觀察世界
我借助風群的涌動
走在生命之上,尋找
生活的錨點
黃昏時分,我看見年輕的
情侶、遠處的摩天輪和東京灣的
漫步的云。他從不在意棒球少年的勝利
我走過的不是時間
從江戶川到荒川
似乎有著一個冬天的距離
深秋
抓不住散落的秋的孩子,在
啜泣。我聽見秋千的呢喃
被汽笛聲覆蓋
紅燈亮起一半,我在路旁
翻閱我的小確幸。齒輪
不再遲鈍,有什么悄悄復蘇了
枝頂的烏鴉不再保守,被放生
翅膀留不住離開的夏天
祂只是在等待
空氣里已經有了冬的味道
淺草寺
夜晚,蟲鳴描繪出風的形狀
沒入電影的開端
幽暗的雷門、燈影,故地重游
打井水的大叔告誡,相機
不敬神明。大兇寺的由來
緋云遙聞鐘聲悠長鳴,香灰
聽見人的禱告,撫摸皮膚
“望用何愁晚”,大吉
銅爐中火焰正旺,神廟角落里有人
偷走了兩寸欲望
澀谷酒廊
偷偷來到人間的
是十三月的孩子
午夜的汽笛,怒斥
不肯讓路的雪
寂寞,藏起躁動,無私地
被裝進瓶中。幻想牡丹花的
伏特加,從不是單色調的月
對于我,它是火辣的懲罰
烏鴉琢瞎了我的眼,嘲弄
被剪掉羽毛的孔雀
在討好沒有翅膀的
人。我聽見,窗內的犬吠
燙傷了彼岸的自由
七月
潮濕的春天融化在
那個2012的晚上。回憶
屈從于暴力。論斷
投入石子,它浮在
羊水的表面。陌生人從小教唆孩子
不能說謊,多喝牛奶才能少摔跤
喧鬧總隔著人群,耳朵卻
忘了拉上拉鏈。或許
對于眼睛,十八歲的風景
是一種低沉的安慰
我親眼看見蝴蝶
停在你心間——
你應該快樂
九刀十三式
一柄安土桃山時代的劍
教導佐佐木無念無想的
呼吸法。被劍術框定的
劍客不懂武道,勝負
由觀自在決定。
前輩放下木刀,祈禱
神佛只會合十雙手
祂們才不會告訴你
劍道的本質是
不被占有的自由
不識字的人的圣經
親愛的,世界是天主教堂的
玻璃窗,陽光穿透我的靈魂
音樂藏進我枯竭的
身體,恍若記憶地
聆聽著來自遠方的呼喚
但是親愛的,我說
羅曼式建筑讓我想起《舊約》
你說喜歡玉龍茶香的
自己不懂文學
今天想把耳機分你一半
我不敢嵌入太久,鐘子期只是個樵夫
世界的起源是一只烏鴉
傳說里,第一只從世界破殼而出
的烏鴉,銜著一片片葉
堆成人樣。而后人吃土一生
土卻只吃人一回
反叛,似乎只被底層人追捧
詭異的嘔啞撕開墳場的寂靜
鋼筋水泥上站滿了人
他們高舉旗幟大聲呼喊——
“我要自由”
教堂門前站著一只巨大的烏鴉
深瀨昌久的影子被烏黑的十字架吊倒
我望著祂張開翅膀遮蔽住天空
“咔嚓”,天亮了
欲望的欲望
有一天我醒來,命運
消亡在巨大的后現代倒影中
那只是生命里的一次體驗
昏黃的白熾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壞死。白晝般歷歷可見的生
與桌上的博爾赫斯都不屬于我
午夜時分,我目睹一場在
破碎光陰中與理想主義的斗爭
大抵是我還活著
總把做不到的事稱作自由
作者簡介:子彧,原名趙哲,旅日青年作家、詩人,現為《杭州文學》主編,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武俠文學學會會員,浙江省歷史學會會員,浙江省邏輯學會會員,杭州市文學學會副秘書長、創聯部主任、青年專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杭州市蘇東坡研究會副秘書長、有作品發表若干,雜文集《入谷與回響》待出版。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