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藉古典美感的現代抒情詩歌
——王曉波詩歌閱讀札記
作者:楊湯琛
在崇尚異質性寫作,并對泥沙俱下的擴容式書寫抱有普遍興趣的當下詩壇,王曉波質樸而古典的抒情詩仿佛一串悠遠的民謠,它從古典詩詞歌賦中款款飄來,真摯而優美,既呈現了蘊含中國傳統之美的詩意、詩境,又細致入微地呈現了現代個體的情感維度與噬心體驗,其古典與當下、傳統與現代的渾融一致使之成為古典抒情傳統在現代有效轉換的重要詩歌樣本。
羅蘭·巴爾特曾說“古典時代的寫作破裂了,從福樓拜到我們時代,整個文學都變成了一種語言的問題?!盵 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符號學原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年版,第 65 頁。]印之當下新詩創作場域,亦然如此,如果說雪是雨的精魂,那么,語言便是詩歌的精魂,言為心聲,特別對于迢述情志的抒情詩而言,語言更成為我們辨識詩人面目的重要印記。王曉波的詩歌語言醇厚、古雅,宛然夾雜有現代的情緒、舊時代的風情又兼得古詩詞的中正,如《相信愛情》一詩,不但用典考究、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而且又毫不違和,詩人以融古典于筆端的麗辭典故對當代愛情進行了深情吟詠:
在空山新雨后幾度悵望
在潯陽秋瑟中幾分相送
隔著多少春秋 千百度 遙望
枯禪苦等中
灑落了多少唐風宋雨
佛說緣定前生 幾多前塵往事
幾回人閑桂花落
千百次凝眸換來今生的擦肩
浮生多變
別問 別再問
今生相遇是緣是劫
幾度彩霞滿天
幾許風雨滿途
撐傘默然走來
盼只盼 能與你途中遇見
相信愛情 相信未來
你我能在途中遇見
只盼與你途中遇見
上述詩作寫的婀娜多姿、跌宕有致,其中化用了王維、白居易、戴望舒等前輩的詩情詩境詩語,不僅如多寶樓臺般炫目地構造了有關相思、苦戀、錯過等古典愛情場景,而且在古典詩詞歌賦的語言化用上體現了作者爐火純青的功力??丈叫掠曛苯尤∽酝蹙S的《山居秋暝》,本意是對隱逸之地的詩意描繪,而被詩人巧妙銜接于愛情之相思的“悵望”,古老的語言在創造性的縫合間迸發了新意,而“空”與“悵”的詞語對舉則讓開篇之句包孕了回環無窮的意蘊;同理,第二句的“潯陽秋瑟”化用了白居易名詩《琵琶行》的首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詩人擇取潯陽秋瑟兩詞, 不僅詩語由此沉淀了歷史風塵而愈發古雅,而且巧妙地將千年前的送別之景與當下的情人相送進行了場景折疊,亦真亦幻、亦古亦今,時空交錯間,別離因歷史的厚度而更意味深長;另諸如“幾回人閑桂花落”、“撐傘默然走來”等語都隱隱回響著王維的禪意、戴望舒的深情,王曉波如語言魔法師,將古今詩語進行復雜化合、變形,造就了這首深情綿邈的當代抒情杰作。
江南,多荷多蓮
荷葉田田倚天碧
總是錯把每朵紅蓮
看成伊,羞紅的笑臉
又把隨風的那朵白蓮
看成伊,盈盈的背影
多蜻蜓,多蝴蝶
又多燕子的江南
再仔細也分不清哪只是伊
好想,問一問
那飄逸的風箏
伊卻纏著那根繩線不放手
——王曉波《江南》
古語的化用、言辭的考究是王曉波詩歌古意盎然縈回、繁衍的特定物質,亦構筑了屬于王曉波詩歌獨有的古典氣息與文化場域,《江南》一詩仿佛詩人將時光追溯至思無邪的上古時代,又悄然一瞥,將眼底波影投向了五四時做著青春之夢的湖畔詩人之上,千年的江南綿延至今,不僅是文人的夢鄉,更是文化的故鄉。
《漢字》一詩思接千載:
我的字里花飄香
我的字里見荷塘
我的字里散浮云
我的字里有造紙術
我的字里見北斗司南
我的字里有夸父逐日女媧補天
我的字里有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我的字里有楚河劃漢界
我的字里有鼎足魏蜀吳
我的字里長江長城萬里長
我的字里看見昭君出塞依戀難舍
我的字里有寒風列隊兵馬俑嘶鳴
我的字里番邦胡騎朝賀華夏文明
我的字里有上下五千年秦漢盛唐
我的字里帶走一盞漁火
我的字里回頭一片滄海
我的字里擁抱永遠鄉愁
我的字里灑落煙雨把秋水望穿
我的字里人海浮沉相思比夢長
我的字里藏著寂寞笑看清風瘦
我的字里歲月悠悠思念也悠悠
我的字里太多無奈紅塵來去一場夢
我的字里不管桑田滄海停泊楓橋邊
我的字 象形宋隸楷柳新魏
我的字 堂堂正正不屈不撓
我的字 有流云翅膀下呼嘯飛逝
漢字作為文化之根、文明之源,在詩人筆下,漢字暈染著神話的神秘,也煥發著歷史的光芒,更包含了朝代興亡、個人情長,王曉波充分調動其縱橫捭闔的想象力,以連綿不絕的典故將文字的內涵與外延一一道盡;這些融古典詩詞于一爐,將古典意象運用自如的詩作再現了古典抒情在現代性境遇下的美與力。
可貴是,王曉波對于古典抒情并非一味沉溺其中,而是有所創生與發明。畢竟,古典抒情有著強大而慣性的傳統,詞語的擇取、典故的呈現、詩意的安排都有著一套固定乃至僵化的程式,幾千年的重復已經成為不斷自我繁衍與復制的形態,再精美的詩作都有可能成為古典詩歌的一道幻影。正是介于對詩歌創作的警惕與現代性生存境遇的敏感,王曉波在締造風流蘊藉的古典美感的同時,總是以反轉的姿態于古典的光滑肌理上劃以現代情緒的利刃,從而使得仿佛迷失于古典迷途中的詩作穩穩落腳于現代地平面,如《相信愛情》一詩,層疊出現的清詞麗句不脫古典情詩的巢穴,愛而別離、求而不得,很容易讓我們記憶起《詩經》的“在水伊人”“輾轉反側”、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但是,詩人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在慣性的情感中滑行,因此,在倒數第三句,他喊出了充滿力量與現代情緒的“相信”,決絕而重若千鈞的“相信”兩字不但是當下情緒的肯定,亦是對前述古典情緒的內在否定,它以倒轉的方式推翻了古典情緒的重重疊疊,以簡潔而有力的方式宣告了現代情感的誕生。
曾幾何,在現代新詩的論述脈絡中,認為經過口語化改造、白話文引入、歐化熏陶等雜合而成的現代漢語,已是一種與文言文截然不同的語言材料,構成了與古典漢語世界相分離 的“場”,由此,古典詩詞的典故抑或詞句被視為老舊、落伍之物,似乎古語抑或古詩詞中的語言始終與僵化、符號化等同,而對于諸多當代詩人而言,語言與意象的現代性追求成為唯一可能的方向。在這種傾向性的場域下,現代詩歌書寫與古典抒情詩愈行愈遠,然而,對傳統的背棄也讓中國新詩失去了文化血脈與獨特的民族性,逐漸淪為日常生活碎片化的見證與西方他者的復制品。而王曉波對古典語言的淘洗與把握讓我看到現代新詩與傳統之間的有效勾連與充滿生機的承續,他擅長對古語進行妥帖的變形、對古典詩境進行創造性的化用與創生,以柔和的方式在現代文學的借鑒與綜合中融入了古典元素,締造了古意盎然又洋溢著現代情感的別具一格的抒情詩歌。
( 楊湯琛,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美國圣母大學訪問學者,碩士生導師,兼任廣東秦牧創作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晚清思想文化與文學研究、當代文學批評等。曾在《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江西社會科學》等核心刊物發表學術論文四十余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項,主持省部級項目3項,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多項;獨著《晚清域外游記的現代性考察》、《趨光的書寫:詩歌、地域與抒情》、《迷途的風景:微觀視野下的中國現代文藝研究》。)
(王曉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山市詩歌學會主席、中山市文聯主席團成員、《香山詩刊》主編。著有《山河壯闊》《騎著月亮飛行》《雨殤》等5部;主編《那一樹花開》《詩“歌”中山》《中山現代詩選》等13部;曾獲人民日報作品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中山市優秀精神文明產品獎、中山文藝獎、香山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其詩學評論《吹掉泡沫還詩歌以亮麗》(載《人民日報》2002年6月11日)和《不敢茍同的錯誤詩學》(載《作品與爭鳴》2003年7月)曾受到廣泛關注;詩歌作品載《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青年文摘》《詩選刊》等刊物;入選《中國詩歌選》《中國詩歌年度選》《中國新詩日歷》《中國愛情詩精選》等選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