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落紅“后庭花”
(詞牌風情系列)
文/董元奔(江蘇省)
1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這是晚唐著名詩人杜牧(803-852)的詠史詩名作《泊秦淮》。杜牧一生非常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前途,他對當時在藩鎮割據、牛李黨爭和宦官專權三大泥潭中掙扎的唐王朝憂心忡忡,而皇帝和權貴們只知道貪圖享受,而無視危機四伏的社會現狀。但是杜牧最高也就只做到監察御史,又長期被外放到地方做刺史,他難以改變朝廷的大政方針,因而心情郁悶,便經常借游覽古跡寫些以古諷今的詩作。有一年,杜牧來到江寧(今江蘇南京)游覽秦淮河,止舟河畔時,他突然聽到河對岸的一條船上有歌女正在唱《玉樹后庭花》,遂憤然寫了《泊秦淮》,然后他擲筆仰天長嘆道:“大唐休矣!”。
2
杜牧何以有如此之嘆呢?
《玉樹后庭花》為南朝后主陳叔寶(553-604)所制,綺麗冶艷,輕佻浪蕩,是典型的亡國之音。詩寫道: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后庭花本是江南的一種花,依據花樹的品種不同,其花朵或紅或白,白花盛開時更加飽滿,那種花樹也如玉樹般色澤剔透,適宜貴族們在庭院里栽培。陳叔寶做了陳國國主后,面對北方虎視眈眈的強大的隋朝,他不思進取,卻終日沉湎于聲色,寵幸張貴妃、孔貴人。陳后主雖然不善理政,但是他的文藝天賦卻極高,他以后宮栽培的玉樹后庭花,以及宮中艷比后庭花的美人為題材,創作了一首樂府詩,并親自譜曲,就是這首《玉樹后庭花》。
開皇九年(589)春天的一個黎明,隋朝晉王楊廣率領隋軍橫渡長江,猛攻陳都建康(今江蘇南京),而陳后主自頭天黃昏就開始的跟妃嬪們在景陽宮里的宴飲還沒有結束,當然席上少不了這首《玉樹后庭花》佐酒。正當歌姬唱到“落紅滿地”的時候,隋軍沖進宴會廳。
由于《玉樹后庭花》最后兩句之“兇”,從此《玉樹后庭花》就被稱為典型的亡國之音。不過,雖然這首曲子的歷史背景不吉利,但是它悠揚悅耳,妖冶迷人,非常適合過慣了和平時期生活的貴族的口味,因而陳朝滅亡后,這首樂府詩卻被歌女們一代代傳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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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后庭花》和它的故事就是詞牌“后庭花”的淵源。陳后主的原詩是整齊劃一的樂府詩,而詞是長短句,因此,詞牌“后庭花”改造了《玉樹后庭花》的句式和節拍,截其八句為四句,字數二十八,改為長短句七句,押五平韻。
是誰通過改造陳后主的樂府詩《玉樹后庭花》從而創制了詞牌“后庭花”的呢?這已經無可考了,不過,已知最早用詞牌“后庭花”填詞的是南唐后主李煜(937-978),李后主在被北宋俘虜前數年填了一首《后庭花·玉樹后庭前》:
玉樹后庭前,瑤草妝鏡邊。花不老,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大教長少年。
李后主和陳后主的確在許多方面很相似。二人在做國主期間都醉心于飲酒作樂,二人都因此而成為亡國之君;二人都有極高的文學和音律天賦,造詣也都很高,甚至是他們各自時代的文藝創作領跑者。所不同的是,陳后主的飲酒作樂是荒淫的,他寵幸貴妃張麗華,疏遠皇后沈婺華,這在封建社會禮教中是本末倒置的不祥現象。更要命的是,張麗華干預國政,慫恿陳后主廢掉皇后的兒子——太子陳胤,改立她所生的陳深為太子,這種廢長立幼的行為也是古代宮廷政治最忌諱的。李后主是因為面對后周(北宋)的強大軍事壓力而憂慮國事,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通過飲酒聽曲來排遣苦惱,他寵幸的是自己的皇后周后,皇后之外的女人他是不碰的,而且李后主在位期間并沒有因為飲酒作樂而荒廢國政,只是國家的實力與北宋相比實在是太弱了。
李后主的這首《后庭花》詞反用陳后主的那首《玉樹后庭花》的詩意,陳后主的“花開花落不長久”在李后主的詞中成了“花不老”。其實,花兒真的不老嗎?如同月亮的缺缺圓圓,花只是年年謝了年年開而已,李后主只愿意看盛開的花,而不愿看凋落的花,只愿意在月圓時看月,月缺時就躲起來。陳后主在妝鏡中看到的是“臉似花含露”的“妖姬”,李后主的妝鏡前并沒有美人,他在妝鏡中看到的是一種永遠不死的仙草——“瑤草”。其實,李后主何嘗不知道,花兒年年謝,月兒經常缺,瑤草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李后主又何嘗不知道,正在變老了的何止是花,還有他的容顏,正在變殘的何止是月,還有他手中掌握的這個國家。
好一句“大教長少年”,李后主想到了他的無憂無慮的青少年時代。那時,談情說愛,吟詩作曲,飲酒賞花就是他的事兒。那時,作為李璟的六子,軍國大事不需要他,做太子繼承皇位根本就不會跟他沾邊,誰知最后他的幾個哥哥相繼死去,風雨飄搖的南唐小帝國鬼使神差的被李璟匆匆交給他,交給他,除了憂愁,他又能怎么做呢!
李后主整首詞通過不老的花,常圓的月,永生的草,表達了自己雖然華年已逝,卻依舊蹉跎歲月,以至于國勢扭轉無望的痛苦之情。表面上看,這首詞用語輕巧明快,實際上詞人的痛徹心情都深深的埋在詞的字里行間了。因此,此詞雖然很短,但卻非常蘊藉,甚至超過了李后主被俘后所寫的那些懷念故國的感慨極深的詞,這不僅在李后主的全部詞作中是罕見的,也是唐末五代乃至宋初的詞作中所罕見的。
當然,不管怎么說,李后主身為南唐國主,憂慮國事之余賞花喝悶酒也就罷了,卻填了這首從亡國之音《玉樹后庭花》改造過來的詞《后庭花》,實在是一種自暴自棄的行為。藝術上的完美難以改變李煜《后庭花》思想內容上的貧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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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只創作過一首《后庭花》詞,他所使用的詞牌“后庭花”此后一直沒有被人使用。金元之際的詞人王惲(1227-1304)改動了李煜的詞牌“后庭花”,使之成為依舊七句,押平韻,但是字數為三十二的新的詞牌“后庭花”。王惲的詞牌“后庭花”此后成為通用詞牌,清初,這一詞牌被作為正格收入《欽定詞譜》。
王惲制作了這一詞牌后,也只用它填了一首,詞是這樣的:
綠樹連遠洲,青山壓樹頭。落日高城望,煙霏翠滿樓。木蘭舟,彼汾一曲,春風佳可游。
王惲出生于金國衛州路汲縣(今河南衛輝),八歲時金國在蒙古和南宋的夾擊下滅亡,王惲從此成為蒙元人。所以,詞牌“后庭花”經他修改后,填“后庭花”時,在思想上,他不愿意表達陳后主的那種縱情聲色的淫蕩思想,也不愿意表達李煜的那種傷時嘆世的萎靡心態,而代之元朝貴族初入中原所特有的游山玩水的樂趣,具有鮮明的世俗色彩;而在藝術上,王惲刻意回避了蒙元初期北方文學通用的民間口語,而使用他在童年時期就學習的唐詩的那種相對典雅的句子,或許,這正是康熙年間《欽定詞譜》收錄王惲“后庭花”詞牌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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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實,何止風流人物會被歷史的大浪淘盡!歷史留下的血的教訓也會被歷史大浪淘盡的。不是嗎?就從詞牌“后庭花”的形成和發展軌跡來說吧。南北朝時期的陳后主以樂府民歌《玉樹后庭花》誤了國,亡了國;唐朝的杜牧以詠史絕句《泊秦淮》告誡當時的統治階級莫要“隔江猶唱后庭花”,防止重蹈陳后主覆轍;五代時期的李煜結合前人成果創制了詞牌“后庭花”,雖然重音律但是思想上卻萎靡不振;王惲改造了李煜“后庭花”的格律形式,卻莫名其妙的把李煜的亡國之憂給剔除掉了。結果,陳朝亡了,大唐亡了,南唐亡了,而龐大的元朝不到一百三十年也亡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但是,古往今來,到底有多少人能把它落到實處呢,固然這種思想的沉重不是詞這種文學樣式能夠承擔得起的,也不是談詞牌風情的本文能夠承擔得起的。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