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導演張元龍心中的家鄉
作者/池征遙
與張導(張元龍先生)相識多年了。他是中國內地資深名導演,所以我們會經??吹剿麍虒У挠耙晞?,很受觀眾好評。他寫的文章我還是首見。前天我看到他寫的“我的家鄉”,給我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千年古云中,魅力托克托,感嘆他用極簡的文字就把家鄉從古到今說的一清二楚,就像看了一部精彩的微電影或短劇,一直被那些不同凡響的畫面所吸引,揮之不去,總在腦海中縈繞。匠心獨運,情趣橫生,驅使我有了下文,一起分享其中快樂。
在張導的筆端,他的家鄉托克托河口不是地圖上的某個坐標,而是流動的鄉愁標本。他以鏡頭般的語言,將塞外河口的時光褶皺徐徐展開,在文字的暗房中顯影出一部流動的家族史詩。
一、舌尖上的地理詩學
當黃河與黑河在托克托相擁,激蕩出的不僅是壺口瀑布的雷霆,更是食物鏈的詩意交響。張導以庖丁解牛般的精準,解剖著河口燉魚的秘密:花圪臺梁下的鐵桿椒在油鍋里爆裂成朱砂,寧夏甘肅的茴香沿著黃河水道溯游而上,在鐵鍋中與黃河鯉魚完成宿命般的相遇。這種對香料的考據式書寫,實則是地理基因的味覺顯影——塞北高原的凜冽需要辛辣祛寒,黃河水的渾濁需要辛香滌蕩。
張導童年記憶中的鯽魚,是游弋在時間褶皺里的精靈。那些邊走邊嚼的早餐,紅唇上的余香穿透課堂,在意識層面構建起味覺記憶的蒙太奇。這種將生存需求升華為審美體驗的書寫,使食物成為承載鄉愁的琥珀。
二、歷史褶皺中的光影拼圖
河口的地層深處,埋藏著多重文明疊影。從新石器時代的“海生不浪”遺址到北魏的“君子津”傳說,從隋唐公主的車轍到晉商駝隊的蹄印,張導以考古學家的嚴謹與詩人的感性,在時空斷層中打撈文化記憶。特別是對“君子津”故事的演繹,讓歷史事件在民間倫理中重新生根,展現出民間敘事特有的救贖力量。
黃河水患與戰爭創傷在文本中形成互文。當張導將“河塌水淹”與“日寇侵凌”并置,揭示的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滄桑,更是文明韌性生長的密碼。那些“河口摞河口”的建筑奇觀,恰似文明自我修復的傷疤美學。
三、民俗信仰中的精神圖騰
寺廟群像的描寫構成獨特的信仰光譜:龍王廟祈雨,禹王廟鎮水,禮拜寺誦經,正一壇通靈。這種多元信仰的共生狀態,折射出河口人特有的生存智慧——在黃河的喜怒無常中,既保持對自然的敬畏,又堅守人性的溫度。張導將“仁義禮智信”的儒家訓誡與民間俗語熔鑄,創造出了有情感溫度、新穎獨特的生命奇觀。
在張導的視角下,這些民俗符號如同待剪輯的素材:晨鐘暮鼓的聲畫蒙太奇,梵音呢喃與市集喧嘩的對比剪輯,都在訴說著一個永恒的主題——人類如何在動蕩中守護精神家園。
當張元龍導演以思維重構故鄉敘事,文字便獲得了鏡頭般的景深。那些流淌在黃河波紋里的家族記憶,那些沉淀在寺廟磚縫中的歷史塵埃,最終匯聚成關于鄉愁的影像。這不是簡單的地理志,而是一部用厚重文字拍攝的故鄉紀錄片,每個漢字如同在河床或顯影液中,晃動著塞外河口的粼粼波光。
附錄原作:
我的家鄉
文/張元龍
老家河口。
叫河口的地方有很多,南方有,北方也有,我說的是內蒙古托克托縣的河口。這個河口,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長大成人的地方,我們一般把這樣的地方叫做家鄉。
河口是美好的,那里有我的父老鄉親,有我的血脈親情。
河口有肥沃的土地,是塞北高原上出名的魚米之鄉。麥苗青青的時候,滿眼的嫩綠連到天邊。小麥穗黃的時節,金色的波浪翻卷著誘人的麥香,直到家家的鍋臺灶角,院落飯場。
河口魚多,河口的燉魚是出名的,鯉魚,鯰魚,鯽魚,花鰱,每當炊煙升起的時候,河口燉魚的獨特香味就會隨風飄到街頭巷尾,飄到河灘林稍,融入霧靄,化作彩云,去想遠方的人們。
河口燉魚的獨特香味,除了魚是黃河活水的生長環境之外,我覺得還跟燉魚的辣椒茴香有關。辣椒產自河口東邊三里地的花圪臺梁下,大紅辣椒,曬干,搗碎,過羅,如同朱紅的面粉一般細膩,熗入油鍋,香味兒欻地一下竄起,魚兒剛好入鍋,便將那撲鼻的香辣滋味吸收進魚肉之中。
茴香來自遠方。寧夏,甘肅的茴香,舊時乘著黃河上的大船,不遠千里,來到河口人家。千百年過去了,如今茴香在山西內蒙古也廣有種植。
我說的茴香是小茴香,小茴香不僅僅是一種調料,還是一味中藥。老人們說,茴香性溫,散寒,走腎入肝,和胃,止痛,尤其對于男子睪丸偏墜疼痛,女子痛經不調有著奇效。
待我年長,慢慢醒悟,辣椒茴香,自然會對生長于寒涼河水中的魚類有著相生相克的道理。祖先智慧,可見一斑。
托縣河口,吃魚方便,猶喜冰雪消融,流凌河開的季節,開河魚的美味實在是其它吃食難以比擬,其肥美香辣實實令人垂涎。
常記得兒時上學,早晨來不及吃早飯,隨便在手上抓兩把夜天燉好的鯽魚,邊走邊嚼,到學校門口,手里的魚剛好吃完,兩手在褲子上一抹一擦,便進了教室。紅紅的嘴唇上余香不絕,課堂上不經意地舌尖在唇齒間舔一舔,頓時精神為之一振,下課鐘聲響起之前肯定是再不會犯困了。
河口老家,最誘人的就是千百年來積淀的滋滋味味,每每動念便有一股一股的香氣翻滾襲來,紅油雜碎,雞肉蘸糕,莜面酸粥,豬肉燴菜,實在是饞得人口水直流。
當然,之所以叫做河口,也是因河得名。
黃河從村邊流過,“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濤風簸自天涯”也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也好,統統都是咱家門前習以為常的風景。
地理課本上,托縣河口是黃河上游與中游的分界線,河口以上是泥河,河床寬闊,水流也比較平緩。河口以下則是石河,河道逐漸變窄,水流洶涌澎湃,咆哮不羈,舉世聞名的壺口瀑布,當是這段河水的典型寫照。
但是,光有黃河還不能叫做河口,之所以叫做河口,是因為還有另外一條河,大黑河。大黑河從北魏的大漠風沙,從隋煬帝、唐太宗的姥姥家門前,從陰山的北麓草原,一路流淌而來,然后從呼和浩特穿城而過,流經云中古郡,流經昭君香冢,流經文姬回車的地方,流經茫茫敕勒川上。隨后與沿途的溪流河水匯成一河,流經土默特平原,流經木蘭故里,流經李陵持節牧羊的草灘,流經東坡慷慨悲歌的荒原,流到托克托河口,流到匯入黃河的地方,于是便有了河口。
河口乃塞外河鑰,蒙古語叫做“湖灘河碩”,名副其實的洞天福地。曾有多少美麗的傳說,在老家河口代代傳頌,于是有了君子津的美談。
欲聞其詳,我們還得翻開酈道元的古書《水經注》。書中說,北魏桓帝十一年,有洛陽大賈,在河口渡河的時候猝死。河口的船家將其安葬。待此商人兒子聞訊趕到河口,發冢舉尸,資囊一無所損。其子以金相送,船家不受。事情傳到桓帝那里,“帝曰:君子也。即名此津為君子津”。
由于河道水運的方便,老家河口也曾是塞外高原上一個重要的商業樞紐,明清年間,黃河上游的糧油、鹽堿、甘草,下游的煤炭、瓷器、木料,皆以河口為中轉站匯通南北。陸路上,常年車輪滾滾,絡繹不絕。河面上,終日白帆點點,檣桅幢幢。碼頭河岸,更是駝鈴叮咚,驢騾嘶鳴,每日里南來北往的駝隊、驢隊、騾隊,真的仿佛層層疊疊的山巒在這廣袤的原野上移動。
想想吧,如此光景,四條通衢大街上,怎么能不摩肩接踵人潮洶涌?更有京津、湖南湖北乃至蒙古庫倫的商家趨之若鶩晝夜奔騰。正可謂“甘寧晉陜上下河運乘風破浪行千里,水旱碼頭遠近匯通厚德載物達萬城”。
璀璨厚重的歷史,風起云涌的過往,引得多少英雄豪杰為之折腰,扼腕,捶胸頓足!感慨我們的先人,躬耕于這么一塊風光旖旎,水占鵝飛的地方,他們勞作不息,經營子孫,方有今天枝繁葉茂,瓜瓞綿綿的盛況。
國人常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那么我可以自豪地告訴大家,仰韶文化濫觴之地,當是這只古老搖籃的籃底子。而站在自家房頂上就瞭得見的海申不浪文明遺址,就是自家祖宗埋骨的地方。
誠然,黃河黑河也曾脾氣暴躁洪水肆虐,緊挨著黃河黑河的河口也難逃河塌水淹顆粒無收的命運。更難忘日寇侵凌,兵連禍結的年代?;馃?,轟炸,槍擊,彈斃......歲月在苦難中前行,故園在掙扎中呻吟,一代又一代的河口人,不屈服,不甘心,如同先哲所言,他們掩埋了父兄的尸體,擦干凈身上的血跡,他們從地上爬起,又開始在廢墟上一茬又一茬地重建家園,于是有了河口摞河口的千古奇觀。
河口這個地方廟多,龍王廟,老爺廟,禹王廟,河神廟,甚至還有禮拜寺、正一壇,晨鐘暮鼓,梵聲呢喃。所有的寺廟都在殷殷祈求,期盼風調雨順,祈禱平安吉祥。但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祈求來的卻不一定是人們想要的東西,戰爭,洪水,疾病,貧窮往往跟個鬼似的如影隨形......然而,這里的人們死心塌地地熱愛著自己的家鄉,勤勞樸實的父老鄉親從來不與天地計較,吃再大的虧,受再大的委屈,依然面無表情一如既往地面朝黃土背朝天,伺候著腳下這塊土地。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誰家不遵循這個為人處世的古老原則?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哪個河口兒女不懂這是安身立命的要緊法門?雖地辟天遠,災難深重,然而五千年華夏傳承的君子品格豈敢一刻忘懷?這,就是我的家鄉,蒙古高原上的托縣河口。嗚呼,尚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