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顧艷短篇小說《阿爾泰繡旗》
作者:謝玉娥
血染的繡旗,被無視的生命。這是個凄美、悲壯的故事發生在古老的阿爾泰大草原,被無邊的塵沙野草淹沒已經八百多年了,只是在邊疆某地還有流傳。終于有一天,被一位有心的文化人聽到,記錄了下來,得以呈現在讀者面前。
顧艷寫的主人公很普通,但故事本身卻關涉到一位重要歷史人物——曾經影響了中國和世界歷史進程、也極具爭議性的偉人——孛爾只斤·鐵木真,尊號成吉思汗,他是蒙古帝國的創始人,曾對外發動大規模征服戰爭,其鐵蹄曾踏遍中華大地、中亞細亞,其遠征軍事活動席卷了整個歐亞大陸,改變了地理版圖,并深遠地影響了后世。作為世界史上“杰出的軍事家、政治家”“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已名垂青史,那些與他相關的“小人物”“小事件”“小生命”,似乎應忽略不計了。然而,這篇小說卻以獨到的眼光,透過厚重的歷史帷幕,藝術地再現了由帝國的領土擴張、稱霸世界而帶來的人間悲劇,讓我們看到了偉大歷史人物的壯舉中,那些不曾被看到的普通人的災難和命運悲歡。
故事發生在成吉思汗率大軍西征途中,圍繞前后方兩條情節線索展開,從兩位隨軍女子的慘劇中,引發人們關于戰爭與女性、與人性、與人的命運等問題的思考。
哈薩克女子薩依圖婭,是駐守在阿爾泰邊防站的站長巴鐵掠奪來的妻子。巴鐵本是強盜頭子,被成吉思汗招安后,無奈地來到荒涼的邊防站,白天巡邏,夜晚站崗,服著苦役。薩依圖婭是這里唯一的女性,她美麗漂亮、單純可愛,每天打水、放牧羊群,還能歌善舞,受到士兵們愛戴,后來與一位“最具男人魅力”的漢人新兵劉旭東相戀。劉旭東出身于江南商門大賈、被擄來做人質,事發后他跪倒在巴鐵面前哭著請求寬恕。攝于成吉思汗——“阿爾泰的眼睛”的威力,巴鐵欲殺他而不能、也不敢,他以冷漠來懲罰薩依圖婭,原諒、并重用了劉旭東,以此增加自己的聲譽和威嚴。在一次大巡邏中,巴鐵帶領的巡邏兵與俄羅斯巡邏隊在干涸的界河里相遇。為避免沖突,雙方以國際通行的標志表示了友好,士兵們歡呼,薩依圖婭為大家唱歌跳舞,巴鐵朗誦唐詩,俄羅斯老兵阿赫托馬夫唱起俄羅斯民歌,神情都放松起來。草原酷熱難耐,俄羅斯巡邏兵越過了界限、扔下武器,躺在屬于中國地界的胡楊樹蔭下納涼。巴鐵看見,眼前閃現出“阿爾泰嚴厲的眼睛”,他為自己的失職、性命攸關的大錯遷怒于對方,怒吼、喝令他們出去,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巴鐵的“不友好”惹怒了阿赫托馬夫,他據理力爭:“你們成吉思汗率大軍踏上我們的土地西征,難道我們在這棵胡楊樹下納納涼也不行?”巴鐵語塞,但他依然強硬。阿赫托馬夫便故意提出條件,要他把薩依圖婭當即處死。巴鐵為了“全局”,為保住人數不多的邊防兵,處死了薩依圖婭。他曾猶豫,打算拼一場,但最后很果斷,因為他眼前浮現出那雙阿爾泰的眼睛。此時的薩依圖婭好似一位慷慨就義的勇士,要求處死自己,她對巴鐵說:“我到這里來就是準備讓你處死我的?!彼_依圖婭出人意料的行為,讓雙方士兵不約而同地沉默、掉下了眼淚。一個無辜的、如草原上花一樣美的女人被獻上了祭壇,一場激烈的邊界流血沖突事件得以避免,巴鐵的性命、職位保住了,那“阿爾泰的眼睛”也更加銳利無比。
已經干涸的界河原來叫男河,曾流傳過一個動人的故事:一位好心的男子,跳進河里幫一位哈薩克女子去撈頭巾、卻被激流卷走,為祭奠他,當地人將這條河叫做男河。當男河成為界河之后,原來的故事也被人們遺忘了。
小說中,另一位女子是隨成吉思汗大部隊行進的大車隊繡旗女工多爾娜,發生在歐亞草原。每天,在隊伍最前方,那桿獵獵飄揚、金龍飛舞的大旗就是多爾娜親手繡制,那是全軍統帥成吉思汗引以為傲的高貴的精神象征,他的偉大目標就是要讓他的旗幟在世界各地高高飄揚起來。然而,他卻從未想到有人在為他繡旗,更沒想到有人會藐視他的禁令,竟敢在西征途中生孩子,寧愿上絞刑架、也不交代孩子的父親是誰。多爾娜面對死亡微笑,她決意讓成吉思汗留一點遺憾。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令成吉思汗憤恨、又有所感動,為穩定軍心,他沒有處理那個男子。他心里明白,對一個年輕女子、一個母親,沒必要如此殘酷;但他更清楚,這是權威統治的需要,為了子孫后代永遠統治的帝國江山的穩固,所有人都必須絕對地服從、獻身于自己。為此,他必須心如鐵石一般。他的眼里還有一滴淚,但絕不讓它掉下來。小說細致描寫了成吉思汗特殊性格的成因及其人性的復雜性。
掩卷沉思,與成吉思汗的西征大業相比,小說中兩位女子的死似乎微不足道,在成就帝國的霸業中,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無名小卒,本就是統治者役使的工具,何況柔弱的女子?但薩依圖婭、多爾娜卻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竭力幫助多爾娜的女子阿娃西,在生死關頭,堅定守護新生嬰兒“平安”。她們熱愛生活,呵護生命,期盼平安——百夫長給新生兒取名平安,寓意深遠。他們中許許多多人渴望正常生活、家庭溫暖,但身不由己。當統治者擴張、掠奪、殺戮、稱霸世界的貪心、野心無限膨脹,并被極致歌頌、張揚時,普通人們的愿望與和平世界的到來,還為期遙遠。
小說中的成吉思汗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一個藝術形象,在對歷史人物的把握中,通過合情、合理的藝術想象,畫龍點睛,透過他那雙“女性似的貓眼”,生動刻畫了成吉思汗的性格特征,較為全面地表現了人物內心的復雜性和人性的多面性,呈現出一位具體可感、立體多面、神態畢現的歷史人物形象。小說中,作為眾多人物命運的主宰者,成吉思汗或正面出場,或隱于幕后,其身影幾乎無處不在。他君臨天下、俯瞰人間,具有超越常人的勇武、驕傲和自信:“朕的眼睛在這座山上”,就像能掌控一切的監控器,“那貓眼除了對敵人趕盡殺絕,對違反紀律的官兵也絕不會有絲毫寬容。”作為一個征戰謀略家,他具有遠見卓識、鐵的紀律,也有苦惱的時候。他的身世和經歷將他磨煉成了一副鐵石心腸。他表面上威嚴冷漠,不輕易吐露感情,內心卻心花怒放,以男人的勇武與豪邁贏得了人們對他的崇拜。他猛勇剽悍,也有詩興。他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欲壑難填,貪而無厭,具有征服者的挑釁、倨傲和自信,他要用劍與火建立夢寐以求的世界帝國。猶如一只不知疲倦的遛蹄神駒,“他騎在馬上,一如端坐于寶座上,腰板挺直,頭顱高昂,高顴骨、細長眼睛的臉膛上,顯出巖石般泰然自若的印記。一種率領千軍萬馬走向榮耀和勝利的偉大統帥的權勢和意志,在他身上呈現?!彼⒁粋€統一的、死后仍將由其后代們統治的千秋萬代的世界大國,他要把詔令鐫刻在碑碣上,千秋萬代永存于世。當聽到大車隊有人懷孕時,他像受了侮辱的驚弓之鳥、沉默不語。他殺伐果斷,任何人膽敢破壞大汗的旨令,格殺勿論!因此,他必須處死繡旗女工!當成吉思汗離開刑場時,他那石雕般木然的臉龐上,一雙阿爾泰眼睛依然銳利。他的淚堅硬,他把阿爾泰的美一直帶到了北極……作者以豐富的想象、生動的語言、細致的描繪,盡力抵達人物的內心世界。
顧艷小說《阿爾泰繡旗》以理性的思考、真摯的情感,對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那些被無視、被忽略的普通人的存在,給以關注。故事的講述者阿背哥生長于新疆,年輕時當過兵,去過邊防站,從父輩那里聽來了這個故事。傾聽者是趕赴內蒙鄂爾多斯參加學術會議的歷史專業教授、留美男博士,旅途中“聽來”的故事深深觸動了他,繼而決定修改論文。這一筆很有深意。歷史研究者如何進入“歷史深處”去傾聽、去發現那些被遮蓋、被深藏的“故事”?對一切已然成文的、以男性為主體的主流歷史敘事該如何以新的眼光重新審視?赴會的宋陽告訴同去參會的老同學黃新雨說他要修改論文,該是在對既有歷史的“頌揚”(宋陽)中,注入“新的話語”(黃新雨)吧?
發表于《紅豆》雜志2025年4期
作者簡介:謝玉娥,河南大學文學院研究館員,曾長期從事資料工作。編輯、出版有:《女性文學研究教學參考資料》《女性文學研究與批評論著目錄總匯(1978~2004)》《性別·習俗·文化——轉型期有關問題的考察備案》《智慧的出場——當代人文女學者側影》,與李玲共同主編 《新中國女性文學史料與研究》。
顧艷簡介:顧艷,生于杭州,一級作家。畢業于浙江大學中文系,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世紀90年代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夏威夷大學做訪問學者。曾獲“浙江1949至1999五十位杰出作家”稱號。2009年至2012年訪學于美國斯坦福大學,并被斯坦福大學東亞系邀請做以《歷史敘事與文學虛構——辛亥革命的前世今生》為題的文學講座。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杭州女人》《疼痛的飛翔》《荻港村》《辛亥風云》《唐人街上的女人們》;小說集《無家可歸》《九堡》;詩集《風和裙裾穿過蒼穹》《顧艷短詩選》;散文集《欲望的火焰》《歲月繁花》;學術研究著作《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譯界奇人——林紓傳》;以及譯著《程硯秋與現代京劇發展研究》等,有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發表和出版。長篇小說《疼痛的飛翔》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項、《唐人街上的女人們》獲第四屆世界華人文學獎,以及其他數十種獎項。曾是浙江文學院合同制專業作家,后任教于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現居美國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學術部主任,“北美作家園地”欄目主持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