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浸透月光的碑石
——讀劉福君組詩《遠去的媽媽》
文/王德光
在劉福君創作生涯的眾多情感長卷中,刊于《詩刊》今年六期的組詩《遠去的媽媽》無疑是最令人動容的篇章之一,是以對母親的思念之情譜寫的一曲震撼人心的生命之歌,是一位燕山之子以詩歌為舟楫,穿越生死迷霧的悲壯航程,將錐心泣血的個體經驗,淬煉成具有普遍性人類情感的結晶。
劉福君曾以詩集《母親》和抒寫母愛的散文《15231471832》分別榮獲徐志摩詩歌獎和冰心散文獎。作為中國作家協會、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同時身兼多種重要文學藝術團體職務的他,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歌詞等創作領域均成果斐然,雖然已出版11部作品集,卻始終保持著謙遜低調的姿態。作為與他相交數十年的摯友, 我深知他眾多作品中流淌的真摯情感皆源于生命深處的積淀,使讀者不由自主跟隨他的筆觸,感受他對至親至愛、故鄉熱土的深情眷戀,領略燕山深處的風土人情與時代變遷。
讀劉福君《遠去的媽媽》,猶如觸摸一塊浸透月光的碑石——那些刻痕既是詩人的淚痕,也是所有失去母親者共同的掌紋。詩人筆下的詩行早已超越個人哀思,在時間斷裂處開掘著生命存在的意義。其情感的真摯與濃烈,足以穿透文字直擊讀者心靈。詩歌開篇以精確到分鐘的時間記錄拉開帷幕:“96歲,6月6日,早晨6點56分,您忽然走了……”當時間被精確錨定在母親離去的剎那,詩人用數字的經緯編織出一張巨大的悲傷之網。三個“6”的數字排列,如三根銀針扎進記憶的穴位:前一刻是母親九十六載溫熱的生命長河,后一刻卻成了詩人獨自泅渡的蒼茫水域。
這份近乎執拗的銘記,恰似一道難以愈合的精神傷口,成為詩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傷痛印記。
當詩人以冷峻筆觸勾勒出母親離世的瞬間,卻在夢境的描寫中驟然轉向:“6天后您托夢來,說是那邊挺好的,您騎的那頭大白馬,馱去了日月星辰”,現實的殘酷與超現實的想象形成強烈張力,不僅展現出詩人對母親的深切牽掛,也暗含著不忍直面生死別離的情感傷痛。山桃花、乳名、白馬等意象的反復出現,構成了詩人情感寄托的紐帶。當山桃花在墳前“默默滴著淚”,自然景物已然成為詩人情感的鏡像,這種物我交融的筆法,正是他詩歌創作中極具感染力的藝術特質。而詩中對日常物件的轉喻令人印象深刻:“您長長的大煙袋”敲向“專家”腦袋的想象,將孝道倫理解構為超越生死的幽默對話。煙酒水果這些凡俗祭品,在詩意光照下成為陰陽契約的載體。當詩人詢問“那邊買著方便不”,物象已升華為靈魂的渡船——這是農耕文明基因里對物質靈性的原始信仰,是劉福君扎根燕山沃土孕育的獨特詩性。
在詩學構建方面,劉福君巧妙地運用各種意象和獨特的語言敘事,為詩歌增添了豐富的藝術內涵和感染力。在詩歌的語言風格上,劉福君延續了其一貫的質樸與凝練,摒棄華麗辭藻,以近乎白描的口語化表達,將生活細節轉化為熾熱情感的載體。“雞鳴再也飄不來飯香,手機的那頭,再也傳不來您管接不管送的聲音”,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以極具畫面感的方式喚醒讀者的情感共鳴。當“手機那頭”永遠靜默,當炊煙失去招手的對象,家鄉便成了地理意義上的故鄉。這種痛感使詩人需要靠安眠藥維系睡眠,其文字因此獲得穿越個體經驗的普世力量。而“乳名”這一意象的運用,將情感的表達推向高潮一一“從此,丟了您呼喚最多的那個乳名”。乳名承載著母親對孩子最親昵的愛,隨著母親的離去,乳名失去了呼喚,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溫度與意義。詩人通過對乳名的懷念,進一步深化了對母親的眷戀之情,展現出母親在自己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尤其是除夕煙花三次啞火的細節,如同命運殘酷的隱喻:“煙花開在夜空,是一聲聲的呼喚,只可惜除夕夜太短,太短”,煙花的綻放短暫而絢爛,卻難以填補母親離去后的空白——當最盛大的慶祝失去對象,世間所有光亮都成了灰燼的回響。詩作通過長短句錯落的節奏處理,形成了自然流暢的節奏。如“山桃花又開了,山桃花啊,山桃花,再也看不到媽媽”,短句的重復使用,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和情感的表達力度,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充分感受到作者情感的強烈沖擊。
值得關注的是,這首詩超越了個體的情感抒發,上升到對生命本質的哲學思考。詩中母親對百歲之問的淡然回應,與詩人的不舍形成微妙對話,母親那句“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看似平淡的話語,卻蘊含著母親對生命之重的豁達態度,同時也透露出詩人對與母親相伴時光的珍惜與對未來未知的擔憂。而“您的第三個重孫子出生,我去墳前磕了三個響頭,血脈悠長啊,像家鄉的小河,默默流向了遠方”這一意象的運用,將個體的哀傷升華為對生命傳承的禮贊,賦予詩歌更為宏大的敘事維度。這種從個人情感到生命哲思的升華,正是劉福君詩歌創作中一以貫之的精神追求,也印證了他在詩歌藝術探索上的不懈努力。總之,《遠去的媽媽》不僅是獻給母親的挽歌,更是一首關于愛、生命與傳承的動人詩篇,彰顯出詩人在情感表達與藝術創新上的雙重造詣。當詩人在母親墳前寫下“這是我心里滴著血寫的”,每個字都凝結成血色琥珀:真正的母親從未遠去,她活在每一聲被呼喚的乳名里,在每朵山桃花盛開的瞬間,在每次煙火啞火的寂靜中——母親,成了我們體內永不沉降的月亮。
應該說,從詩集《母親》到這首《遠去的媽媽》,劉福君始終以赤子之心書寫著對母親與故鄉的摯愛深情。這位既在紙端耕耘詩意,又在大地上建造“詩上莊”的創作者,用行動詮釋了藝術與生命的統一。在他創作的300余首歌詞中,十余首作品由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先生作曲、著名歌唱家蔣大為先生演唱,其中《中國夢》《媽媽喜鵲山桃花》獲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跟定共產黨》入選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百年百首新創歌曲,眾多作品被廣泛傳唱,頗具影響力,由此,詩與詞構筑起他精神翱翔的天空。而更為人稱道的是,他用十余年光陰與心血打造的“詩上莊”一一這座全國聞名的美麗鄉村,既是他文學理想的現實投射,也是他以筆為犁,于大地與詩行間相互映照的永恒詩篇。
2025 . 6. 2
本文作者王德光為承德日報社原總編輯,現任承德市新聞工作者協會主席。
附
遠去的媽媽(組詩)
作者:劉福君
1
多大的福分,
多好的命,
才能活到您這歲數。
96歲,
6月6日,
早晨6點56分,
您忽然走了……
6天后您托夢來,
是那邊挺好的,
您騎的那頭大白馬,
馱去了日月星辰。
送您的嗩吶,
至今響在耳邊,
不敢去看您住過的老屋,
只要一想到您,
向窗外張望,
便淚流滿面。
2
我們不止一次,
又一次的談論:
媽,咱能不能活到一百歲?
您笑了笑:
我說了不算,
你說了也不算。
再過5分鐘,
就到您96歲的時刻,
我去給您放煙花。
第一次沒有點燃,
第二次第三次也沒點燃,
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預感。
煙花開在夜空,
是一聲聲的呼喚,
只可惜除夕夜
太短,太短。
3
山桃花又開了,
山桃花啊,山桃花,
再也看不到媽媽。
采一把山桃花,
插在媽媽的墳前,
細雨中,山桃花默默滴著淚。
“對面的山崖住著山桃花,
山桃花的對面住著媽媽。”
這瞬間的詩句成了永久的風景
4
第五次夢見您,
您正站在大門口,
向遠處瞭望。
遠處的春天,
正在趕回來,
雁群一路向北,
您笑得像個孩子。
夢醒后,
嘴里苦,
心里苦,
窗前明月光也是苦的。
5
二姐說您愛喝酒,
給您帶走了兩瓶茅臺,
三哥說您愛抽煙,
給您帶上軟華子。
“專家”說煙酒對人有害,
您去那邊見到“專家”,
會不會用您長長的大煙袋,
敲他的腦袋。
您喜歡吃水果,
那邊買著方便不?
想吃您就托夢來,
我去墳前上供。
6
因為思念,
您走后,我一百天滴酒不沾,
除夕也沒放鞭炮。
為了祝賀,
您的第三個重孫子出生,
我去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血脈悠長啊,
像家鄉的小河,
默默流向了遠方。
7
左邊眼角的淚,
淹沒了夜色,
右邊眼角的淚,
淹沒了您的一生。
如今我靠吃安眠藥,
才能入睡。
您帶走了的不僅僅是想,
您還帶走了我無家可歸的痛。
雞鳴再也飄不來飯香,
手機的那頭,
再也傳不來您
管接不管送的聲音。
8
從此,丟了
您呼喚最多的那個乳名。
飄在屋里屋外,
飄在院里院外,
飄在清晨黃昏的乳名,
跟著一朵流云,
翻過了西山。
乳名沒了呼喚,
乳名失去了溫度,
乳名和母乳一樣新鮮,
誰想到它會衰老呢。
9
媽媽呀,媽媽,
就算我送您去遠游,
可到時候您就回來呀,
您會看到暖暖炊煙向您招手,
家門口您常坐的石頭,
也把您守候,守候。
這是給遠去媽媽的歌,
這是我用淚寫的,
這是我心里滴著血寫的,
寫在媽媽墳前。
原載于《詩刊》2025年第6期
作者簡介:劉福君,男,1964年生于河北興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承德市文聯副主席。著有詩集、報告文學集11部。詩集《母親》獲徐志摩詩歌獎,散文《15231471832》獲冰心散文獎。1999年開始歌詞創作,先后寫作歌詞300余首。歌曲《中國夢》,《媽媽喜鵲山桃花》獲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跟定共產黨》入選中國音協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百年百首新創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