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親情詩寫作的突破與貢獻
——讀劉福君組詩《遠去的媽媽》
文/李犁
應該說很久很久,沒有讀到這樣感人的詩歌了,今年第6期《詩刊》上讀到劉福君悼念母親的詩歌《遠去的媽媽》,淚水一下子流出來,靈魂也被洗濯得一片皎潔,無緣由地對周圍的事物涌起一種摯愛和感恩。感覺走進了活生生的現場,母親就在我們的眼前微笑,而那寫詩的人就是我們自己。詩歌真實到與生活重合了,甚至生活代替了詩歌,因為感動我們的不是詩歌這種文本,而是詩歌還原的人與事,以及因母親的缺席,詩人那黑洞一樣空蕩的心。這就是氣氛美學帶來的情緒價值,它不同于傳統的意境通過文字和意象讓人去領悟其中的意蘊和韻味,而是直接讓詩中敘述的人與場景發出情緒的震波,讓讀者的身心都與之共振,心理和生理都被撬動了。
從接受美學上講,這就是集體通感,也是多聲部感官的同頻震顫。究其根源還是真摯的力量,詩人寫詩不僅用真情真心,還用真實的行動。傳統親情詩的困境在于抒情與行動的割裂——詩人常以以淚洗面的文字懺悔替代現實中的盡孝實踐,形成“詩里泣血,生活冷漠”的倫理悖論。劉福君對親情詩的最大顛覆,就是把紙上抒情轉化為行為詩學,具體就是將“孝”從道德符號還原為肉身實踐,這不僅是對親情詩寫作外延的擴展,更是對倫理的重構。但這不是劉福君寫作的策略,也不僅是出于責任和義務,而是因為愛,而且給母親做事的過程他感到非常的幸福。包括給母親寫了兩本詩集都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用詩的形式記錄并留下母親晚年的點點滴滴。就像詩人母親在世時說的,兒子這些年給她治病的錢,摞起來比她還高。兒子也不僅僅花錢了事,而是一有空就陪著母親聊天。在手機剛流行的時候,他就教會媽媽使用,出門工作,就用手機聯系。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我每天給媽媽打個電話/從她聽到鈴聲算起/十秒之內能和她通上話/說明她正坐著/超過了十五秒/她一定是在躺著//為了讓她活動一下筋骨/有時我故意把電話掛斷/讓她再打回來//媽媽只學會了/給我一個人打電話/語速若是快了點/那她一定是剛喝了兩盅”。孝心潤濕詩篇,而且那么細心,那么有趣。這種母子情深在《遠去的媽媽》中轉化為“您走后,我一百天滴酒不沾,/除夕也沒放鞭炮。//為了祝賀,/您的第三個重孫子出生,/我去墳前磕了三個響頭。”的詩學行動主義。這種從“孝行”到“詩行”的轉碼就是對“事實的詩意”的極致實踐:詩歌不再是情感的替代性補償,而是生命詩學的踐行與見證。詩有了從悲痛販賣到悲欣交集的美學突圍,一是因為兒子已經盡到了孝心,沒有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恨,悲痛中有了欣慰,遺憾中有了釋然。二是悲與欣如同DNA雙螺旋般交織纏繞在詩中,最終讓疼痛的詩歌走向了更高一層的審美體驗。
這也說明寫詩淬煉技術不如培養情感,培養情感不如付之行動。像劉福君這樣用行為寫詩,那寫作就是謄寫生活,就是自然而然地說話,說心窩子里的話。《遠去的媽媽》中,單獨拿出幾句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尤其想到這是詩人向故去的媽媽傾訴,詩立刻就有了鋒芒,感覺每一句都像從心靈上扒下的血和肉。比如媽媽走了,詩人的狀態:“如今我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您帶走了的不僅僅是想,/您還帶走了我無家可歸的痛。//雞鳴再也飄不來飯香,/手機的那頭,/再也傳不來您/管接不管送的聲音。”還有“從此,丟了/您呼喚最多的那個乳名。/乳名沒了呼喚,/乳名失去了溫度,/乳名和母乳一樣新鮮,/誰想到它會衰老呢。”
這從泥土中長出的金句,是對口語的重構,說明劉福君對口語的運用達到“大巧若拙”的境界。看似輕輕地破口而出,卻帶出了重如泰山的情感。“管接不管送”六字,既凝縮了母子通話的日常情景,又隱喻著生命接送的本質困境——我們迎接新生歡欣雀躍,面對死亡卻永遠學不會從容相送。這種“素顏寫作”的美學,直指當代詩歌的頑疾——在修辭狂歡中迷失掉了的“真實”,并讓最樸實的語言自己發光。劉福君用帶著泥土味的鄉音重建了親情的棲居之所。這種創作既是對我曾經倡導的“回歸說話本質”的響應,更顛覆了當代詩壇“以晦澀為深刻”的流弊,證明真摯的情感自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真正的技術是人品和價值觀,而非驚天動地的煉金術。我視這些為劉福君為親情詩寫作創建的新語法。
而且從中也看出劉福君的敘事革命,傳統悼亡詩多采用單向度的抒情獨白,劉福君卻構建起立體的多聲部對話劇場。包括視覺聽覺幻覺互相疊加,并引進現代性和數字化的各種符號,以及直覺在陰陽兩界往復穿梭,讓這首詩有了多維的敘事結構。比如詩中母親的聲音和形象始終在場:“6天后您托夢來,/是那邊挺好的,/騎的那頭大白馬,/馱去了日月星辰。”——這些來自冥界的“亡靈臺詞”,與詩人的獨白形成復調結構。尤其第五節設置的神魔對話場景堪稱經典:“專家說煙酒有害/您去那邊見到‘專家’/會不會用大煙袋敲他的腦袋”。民間智慧對科學權威的戲謔解構讓悲痛的詩歌中有了喜劇的色彩,這是在苦澀中加了點糖,哭中摻了點笑。心理學研究證實,幽默是抵御死亡焦慮的精神靈藥。笑話是對禁忌的僭越性釋放。劉福君將這一理論推向極致,并用黑色幽默消解悲情壟斷的同時,自身也得以治愈。這也是前面提到的悲欣交集美學特質的延續。
更值得一提的是劉福君的終極貢獻,在于將個體創傷轉化為時代精神診斷。詩中“乳名隨流云翻山”的意象,實則是鄉土中國消逝的隱喻;而“血脈像家鄉小河”的詠嘆,直指現代化進程中親情紐帶的堅韌和必須承續的必要性。所有這些書寫使《遠去的媽媽》超越了個人悼亡挽歌的范疇,成為老齡化社會的詩學鏡鑒。
劉福君以《遠去的媽媽》完成了一場靜默的詩學革命,主要方式就是祛魅與還原真實。他撕碎了親情詩慣用的抒情面具,用孝行實踐的血肉重塑詩歌的筋骨。更重要的是,他將詩歌從虛無的文字游戲,重新鍛造成抵抗遺忘、修復倫理的精神利器。這種創作不僅是對“真摯美學”的終極實踐,更預示著中國親情詩從“淚水的修辭”向“生命的行動”的范式轉型。當后現代主義將一切情感解構為碎片時,劉福君證明:最古老的親情,依然具有讓詩歌重新扎根大地的偉力。我視這些為劉福君對中國親情詩寫作的突破和貢獻。
附
遠去的媽媽(組詩)
作者:劉福君
1
多大的福分,
多好的命,
才能活到您這歲數。
96歲,
6月6日,
早晨6點56分,
您忽然走了……
6天后您托夢來,
說是那邊挺好的,
您騎的那頭大白馬,
馱去了日月星辰。
送您的嗩吶,
至今響在耳邊,
不敢去看您住過的老屋,
只要一想到您,
向窗外張望,
便淚流滿面。
2
我們不止一次,
又一次的談論:
媽,咱能不能活到一百歲?
您笑了笑:
我說了不算,
你說了也不算。
再過5分鐘,
就到您96歲的時刻,
我去給您放煙花。
第一次沒有點燃,
第二次第三次也沒點燃,
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預感。
煙花開在夜空,
是一聲聲的呼喚,
只可惜除夕夜
太短,太短。
3
山桃花又開了,
山桃花啊,山桃花,
再也看不到媽媽。
采一把山桃花,
插在媽媽的墳前,
細雨中,山桃花默默滴著淚。
“對面的山崖住著山桃花,
山桃花的對面住著媽媽。”
這瞬間的詩句成了永久的風景
4
第五次夢見您,
您正站在大門口,
向遠處瞭望。
遠處的春天,
正在趕回來,
雁群一路向北,
您笑得像個孩子。
夢醒后,
嘴里苦,
心里苦,
窗前明月光也是苦的。
5
二姐說您愛喝酒,
給您帶走了兩瓶茅臺,
三哥說您愛抽煙,
給您帶上軟華子。
“專家”說煙酒對人有害,
您去那邊見到“專家”,
會不會用您長長的大煙袋,
敲他的腦袋。
您喜歡吃水果,
那邊買著方便不?
想吃您就托夢來,
我去墳前上供。
6
因為思念,
您走后,我一百天滴酒不沾,
除夕也沒放鞭炮。
為了祝賀,
您的第三個重孫子出生,
我去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血脈悠長啊,
像家鄉的小河,
默默流向了遠方。
7
左邊眼角的淚,
淹沒了夜色,
右邊眼角的淚,
淹沒了您的一生。
如今我靠吃安眠藥,
才能入睡。
您帶走了的不僅僅是想,
您還帶走了我無家可歸的痛。
雞鳴再也飄不來飯香,
手機的那頭,
再也傳不來您
管接不管送的聲音。
8
從此,丟了
您呼喚最多的那個乳名。
飄在屋里屋外,
飄在院里院外,
飄在清晨黃昏的乳名,
跟著一朵流云,
翻過了西山。
乳名沒了呼喚,
乳名失去了溫度,
乳名和母乳一樣新鮮,
誰想到它會衰老呢。
9
媽媽呀,媽媽,
就算我送您去遠游,
可到時候您就回來呀,
您會看到暖暖炊煙向您招手,
家門口您常坐的石頭,
也把您守候,守候。
這是給遠去媽媽的歌,
這是我用淚寫的,
這是我心里滴著血寫的,
寫在媽媽墳前。
原載于《詩刊》2025年第6期
作者簡介:劉福君,男,1964年生于河北興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承德市文聯副主席。著有詩集、報告文學集11部。詩集《母親》獲徐志摩詩歌獎,散文《15231471832》獲冰心散文獎。1999年開始歌詞創作,先后寫作歌詞300余首。歌曲《中國夢》,《媽媽喜鵲山桃花》獲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跟定共產黨》入選中國音協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百年百首新創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