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行中種白云
——讀詩集《種白云》有感
作者:提秀蓮
秦嶺的臂彎深處,鳳縣——是我扎根三十五載的故土。與甘肅兩當縣山水相依,秦嶺的萬千褶皺如一幅潑墨長卷,渾然天成地將兩地深情綰結。嘉陵江的流韻,秦嶺的花草的低語、鳥雀的清音,早已絲絲縷縷,織入了我生命的年輪。
近十幾載的筆耕歲月,更是常隨鳳縣與隴南作協的文友們,穿行于兩當的云屏峽谷、徽縣的青泥嶺古道,以及成縣的西狹秘境。十幾年行走,十幾年書寫,這片秦隴交界的山水,為我引來了無數甘肅的筆墨知己。我的微信朋友圈,便成了一個永不落幕的文學沙龍。文友們的每一篇新作,我必細細捧讀:看他們如何用文字暈染青泥嶺的春雨,將山巒點化成黛色的夢境;如何讓兩當兵變紀念館的青磚,在字里行間重新鐫刻下滾燙的紅色年輪;如何描摹徽縣稻田上空,白鷺銜起晨霧與炊煙共舞的輕盈;如何追溯漢代石匠的斧鑿聲中,隸書如何自篆字的古拙筋骨里破繭而出,翩然成蝶。更沉醉于他們筆下的麥積煙云——那佛龕深處飛天的飄帶,如何纏繞住千年不老的月光,令冰冷的巖壁在時光長河里生長出靈動的、不朽的紋路。何其有幸,案頭珍藏著他們饋贈的個人文集。每每翻開,墨香氤氳,仿佛開啟了一條條通往秦隴風骨與摯友心靈的時空隧道。
前些日子,西和縣作協主席隴上犁老師寄來了他的第三本詩集——《種白云》。書名如晨露墜葉,在我心底泛起無聲的漣漪。于是迫不及待地,我首先沉浸于那首同名詩《種白云》的意境之中:“我想把老人山租下/種白云/一些鳥鳴/一些雨珠/還有上竄下跳的小松鼠/是一些意外的收獲;無論收成好壞/租期肯定比我的一生/還長。
這絕非尋常農事,分明是一場精神的盛大播種!白云,本是天空無心的過客,自在飄蕩,詩人卻視其為可耕耘、可期待的作物。這浪漫到近乎“癡妄”的想象,瞬間掙破了世俗功利編織的厚繭。他并非向土地索取五谷,而是將整片自然——山巒、天空、生靈——鍛造成一方遼闊無垠的精神田園。“鳥鳴、雨珠、小松鼠”,這些被詩人視為“意外收獲”的精靈,不正是生活本身饋贈給我們的、不期而遇的漣漪與微光嗎?他以全然敞開的懷抱去接納、去擁抱,將生命的點滴體驗,熬煮成一盅比具體“收成”更為醇厚悠長的濃湯。那句“租期肯定比我的一生還長”,更是直抵人心深處。這是時間的沉重砝碼,是面對永恒的清醒認知。
個體生命如朝露般短暫易逝,而自然的律動與山巒的沉默,卻如同永恒的背景音。詩人甘愿做這永恒天地間一個謙卑的“租客”,而非狂妄的占有者。這份對天地時序的敬畏里,蘊藏著一種深刻的超脫——既不執著于丈量生命的長度,亦不糾結于耕耘的“收成好壞”。因為,與山川草木建立起的這種純粹而深刻的聯結本身,其價值已遠勝于一切功利的算計與得失。
隴上犁,這位以文字為沃土的詩人,他“種”下的每一片“白云”,收獲的正是掙脫塵世羈絆后,與天地共生共舞時,靈魂深處逸出的那縷自在微光。
翻閱《種白云》,字里行間果然處處飄蕩著白云的輕盈、鳥鳴的清脆、雨珠的澄澈。然而,隴上犁老師的筆觸并非一味輕盈,他的田園牧歌里,也回蕩著深沉的回響,沉淀著生命的重量與哲思。這重量,尤其在他對個體存在與歷史時空的凝視中顯現。比如他在《飛將軍》中寫道:“我的身影在冬天的夕陽下/瘦長瘦長的/恍若飛將軍射出的箭/終究射不到侯門/所以,悲壯的都是英雄/歷史就是扼腕嘆息”,我讀至此,眼前仿佛映出詩人獨自跋涉于隴南山野的身影,在冬日蒼茫的暮色里被無限拉長。那“瘦長瘦長”的剪影,化作一支凝聚了所有孤勇與不甘,卻注定無法洞穿命運厚壁的箭。這意象何其精準,又何其蒼涼!它道盡了古往今來多少才情之士的宿命:胸懷丘壑,志在凌云,卻往往困于現實的“侯門”之外,壯志難酬。
詩人將個人渺小的身影,投射進宏大的歷史悲情敘事中。“悲壯的都是英雄”,這看似冷靜的陳述,內里翻涌著巨大的同情與無奈。“歷史就是扼腕嘆息”,這嘆息何其沉重!它穿越紙背,讓我想起行走在隴南那些古老關隘、戰場遺址時,腳下黃土仿佛仍在低語著千年不散的遺憾。
詩人以詩為箭,射向虛無的歷史之壁,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壯的姿態。他的“種白云”,或許也是對這沉重歷史感的一種精神超越——在無法抵達的“侯門”之外,為自己開辟一片可以耕耘精神“白云”的自留地。
當詩人面對周遭世界,他又吟哦:“敬畏樹,敬畏草,敬畏花朵/敬畏一座山的胸懷與寬容/敬畏所有的朋友/敬畏有緣一面的陌生人/像花開在人世,爭相競艷/卻不互相傷害一樣”。這“敬畏”二字,聲聲如磬,敲打在心上。在當下常充滿戾氣的時代,這份對萬物生靈源自心底的普遍敬畏,顯得如此珍貴而稀有。
他敬畏的不僅是自然的造物(樹、草、花),更是自然所承載的宏大品格(山的胸懷與寬容)。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將這敬畏之心平等地延伸向人間煙火——朋友、甚至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這讓我聯想到我們共同走過的那些隴南山水,無論是青泥嶺古道旁虬勁的古樹,還是西狹頌摩崖下默默生長的苔蘚,抑或是采風途中偶遇的山民淳樸笑臉,都曾以無聲的方式傳遞著一種原始的、本真的生命力量。詩人所向往的“像花開在人世,爭相競艷/卻不互相傷害一樣”,這近乎烏托邦式的美好圖景,不正是對這種敬畏之心的最高期許嗎?
在詩人“種白云”的精神田園里,“敬畏”是維系萬物和諧共生的基石,是抵御世俗傾軋的溫柔鎧甲。這份情感,與詩集標題遙相呼應——唯有心懷敬畏,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向天空“租”一方凈土,去“種”下那無瑕的云朵。
在面對生命的短暫與塵世的紛擾,他低語:“榮也寂寂,枯也寂寂/縮小到一個地名/人像經書上行走的文字/在太陽下曬著/如同一堆酸甜苦辣的舊事”;“我們不做夢,也不夢想魚躍龍門/只愿經歷太多世事的身體,寫詩的大腦/像牛犁地一樣,耕種出莊稼/雖然有時開著謊花,結出稗籽/又豈是我輩所能左右”這兩節詩,道出了詩人對生命本質最透徹的體悟與最樸素的堅守。“榮枯寂寂”,四個字便道盡繁華落盡的蒼涼與生命的恒常律動。一個人的陳世何其渺小,最終可能“縮小到一個地名”,成為地圖上一個冰冷的注腳。而人,被喻為“經書上行走的文字”,在時光(太陽)的曝曬下,一生的悲歡離合,不過濃縮為“一堆酸甜苦辣的舊事”。這比喻充滿宗教般的宿命感與蒼茫感,令人想起敦煌壁畫上那些褪色的供養人像,或是嘉陵江邊被流水打磨千年的卵石——皆是時光長河中微小的印記。然而,詩人并未沉溺于虛無。他清醒地拒絕不切實際的幻夢(“不做夢,也不夢想魚躍龍門”),轉而選擇一種如老牛犁地般笨拙而堅韌的姿態——用“經歷太多世事的身體”,用“寫詩的大腦”,去“耕種出莊稼”。這“莊稼”,是詩行,更是對生命意義的不懈耕耘。他深知這耕耘的結局未必圓滿,“開著謊花,結出稗籽”是常態,充滿了無奈與自嘲。但這句“又豈是我輩所能左右”,卻透露出一種豁達的釋然。這與《種白云》中“無論收成好壞”的坦然一脈相承。他寫詩,如同老農種地,如同他在老人山上“種白云”——過程本身即是意義,是對抗虛無、確認存在的方式。耕耘的汗水滴落在精神的厚土上,無論開出的是謊花還是稻花,結出的是稗籽還是嘉禾,那奮力耕耘的姿態本身,已在時光中刻下了一道不屈的印記,如同《西狹頌》的石刻,雖歷經風雨,其精神氣韻足以與那“比我一生還長”的租期抗衡。
隴上犁的詩筆從不囿于個人沉吟。在他致文友的詩章里,我觸摸到一顆滾燙的、向四面八方伸展著觸須的靈魂。他寫給同谷諸友:“同谷有我的朋友,也有杜甫草堂/我比當年的杜甫幸運和幸福/朋友們與我烹酒練量.....”“我們大談人生/小談詩歌,恍若竹林五閑/難得半日的偷閑時光.....
這些詩句里跳動著友情的火焰。“烹酒練量”——這四字如金石相擊,迸濺出靈魂的火星!它不再是簡單的飲酒敘舊,而是一場淬煉情誼的儀式。這“量”,是豪情萬丈的酒量,更是肝膽相照的情誼深度與精神容積。它讓我瞬間穿越回那個與隴上兄、金勇、阿鳳圍坐的冬夜:窗外是成縣山野吞噬萬物的暴風雪,屋內爐火卻將我們的影子熔鑄在土墻上,仿佛一幅現代版的“文會圖”。風雪聲、柴火爆裂聲、詩句碰撞聲,交織成抵御世間寒意的安魂曲當年杜甫流寓同谷,正如他在《致金勇》中那神來之筆:去年天冷的時候,我們說好不出游/大雪封山,萬物冬眠/我們烤著爐火,寫著詩歌/窗外呼呼的風聲,有些與我有關/有些與你有扯不斷的關系.....”
這豈止是寫景?這是對知己靈魂共振最絕妙的詩性捕捉!風聲成了無形的絲線,將兩顆(乃至一群)詩心在宇宙的混沌經緯中精準縫合。真正的知音,就是能在各自生命的“窗外”,辨認出屬于對方的那段獨特“風聲”,并懂得其所有未盡的訴說。
當他為《致扶貧隊員強波》落筆,詩句陡然有了開山斧的力度:“燃燒的是雪,沸騰的是情/那些枯黃的野草,再一次生長/那些宿命的貧窮與短暫的愚味/在扶貧攻堅的大潮中摧枯拉朽.....”
這是隴上犁少見的鏗鏘之調。“燃燒的雪”這一矛盾修辭,恰如扶貧工作的本質——以看似冰冷的理性規劃,熔鑄是滾燙的民生情懷。我曾經也是一位扶貧干部,親眼見證過那些“枯黃的野草”如何在政策的春風中返青。詩人將這場變革喻“摧枯拉朽”,字里行間奔涌著時代參與者的自豪。
最耐人尋味的是《太白山看云》中的悟道:“山頂冷風嗖嗖,吹透夏天穿著棉衣的三個老警察/他們胸中的塊壘早已高過堆砌的云朵/世事云煙幾個字,在他們眼里不算什么/無非就是一朵云或者一堆云的升騰/有時白云,有時烏云,但終歸神馬都是浮云”
這“三個老警察”的意象令人拍案。他們裹著棉衣對抗山頂寒風的身影,與“胸中塊壘高過云朵”的夸張形成奇妙反差。而當詩人道破“神馬都是浮云”時,那些曾看似沉重的“塊壘”,忽然在天地大觀中獲得了釋然。這讓我想起與徽縣作協主席陳革寧老師登臨青泥嶺時,他指著腳下云海說的那句話:“你看,我們煩惱的事,放在云上看,不過是粒芝麻。”
金勇、強波、阿鳳、蟈蟈……這些被隴上犁老師寫入詩行的名字,不僅是他的文朋詩友,也漸漸成了我微信朋友圈里鮮活的坐標。每讀他們的唱和之作,便仿佛看見秦嶺與隴山之間,有一張無形的文學經緯網,而我們都是網上顫動的露珠,在陽光下交換著微光。
隴上犁老師的詩教會我:生命可以如“種白云”般輕盈,也要像“耕莊稼”般踏實;既要懂得“榮枯寂寂”的蒼涼,更要珍惜“烹酒練量”的溫暖。在這個“神馬都是浮云”的時代,他依然固執地用詩句在虛空中打下木樁——為友情,為民生,為那些值得銘記的瞬間。正如他在《致阿鳳》中未說盡的潛臺詞:我們寫詩,不是為了對抗遺忘,而是為了證明,有些露珠即便墜落,也曾將整座山巒的倒影,完美地收藏。
作者簡介:提秀蓮,現為陜西省作協會員,寶雞市作協理事,鳳縣作協主席。散文、詩歌、小說在中省市縣各類征文中多次獲獎,并在《中國藝術報》《中國財經報》《中國攝影報》《延河》《華文小小說》《西北信息報》《寶雞日報》《隴南日報》等副刊發表散文(詩歌)逾千篇。出版散文集《鳳凰之鄉隨想錄》,為縣委縣政命名的“第三批有突出貢獻拔尖人才”。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