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研究系列07
——布谷鳥指的會是誰呢(談《詩經·曹風·鸤鳩》的主旨)
文/董元奔(江蘇省)
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
鸤鳩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其帶伊絲,其弁伊騏。/
鸤鳩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鸤鳩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詩經·曹風·鸤鳩》
曹國是西周分封的第一批諸侯國之一,第一任國君是周武王的六弟姬振鐸,史稱曹叔。曹國當時是伯爵級別的諸侯國,不僅地位高,而且轄區廣闊,范圍大約包括今山東菏澤市區,以及曹縣、定陶縣、東明縣、鄄城縣、鄆城縣、梁山縣的全部、大部或一部。曹國與齊國、魯國共同拱衛周朝的東疆。正因為曹國的地位顯赫,《詩經》中收錄的曹國民歌數量也就不算少,達到四篇,這首《鸤鳩》是第三篇。
《鸤鳩》的主旨自古爭論不休,大抵上可分為以《毛詩序》為代表的“諷刺說”和以朱熹、方玉潤為代表的“贊美說”兩派。但是“諷刺說”和“贊美說”又有許多支派,也就是爭論此詩到底諷刺誰或者贊美誰。我傾向于接受“贊美說”。全詩各章皆以鸤鳩起興,以鸤鳩悉心養育幼雛,從幼雛蝸居巢中到能夠飛到梅樹梢、棗樹梢、榛樹梢的全過程,老鸤鳩可謂辛勤勞苦,詩由此贊美了人世間的無私之愛,這種愛可以理解為父母對子女的愛,也可以理解為當時奴隸主貴族自詡的對黎民百姓的愛。當然,“國風”中的作品大都是針對具體的社會生活有感而作的,那么《鸤鳩》到底贊美了誰呢?對此歷史上主要有三種認識:一是贊美春秋后期飽受大國欺凌卻能夠左右逢迎并一直保全了國祚的曹共公(前653-前618年在位),一是贊美長期抵御楚國侵略以保護曹國的晉文公(前636-前628年在位),一是贊美西周初期曹國的開國國君曹叔。
作為“曹風”,贊美“外國”國君晉文公顯然是不妥的。至于說晉國保護了曹國,那也是空穴來風之說。我們都知道,春秋時期諸侯之間無論是爭霸還是保護與被保護,其行為都是無義的,或者說都是對周禮的無情踐踏。晉文公時期的曹國是曹共公當政中期。曹共公十六年(前637),尚是晉國公子的晉文公重耳逃難中路過曹國,曹共公聽說重耳肋骨排列緊密,想讓重耳脫掉衣服給他看,重耳認為自己受到了羞辱,非常生氣。晉文公繼位后與楚國交惡,而曹共公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跟楚成王結了盟,于是晉文公以此為借口出兵討伐曹國,俘虜了曹共公,曹共公被迫跟楚國撕毀盟約。從此,直到晉文公去世,曹共公都是晉文公的盟友。晉曹這樣的大小國之間的關系還不如當代的美日關系呢,曹國民歌憑什么要歌頌晉文公?其實,即便是作為晉國民歌的“唐風”中都沒有如此高調的歌頌晉文公的呢。因此,《鸤鳩》贊美晉文公的說法可以被否定。
從西周后期到春秋初期,隨著西鄰晉國和南鄰楚國的強勢崛起,曹國逐漸衰落成為中等諸侯國。春秋初期,諸侯國還有一百多個,能夠稱為大國的也就晉、楚、齊而已,曹、鄭、魯、陳、衛、宋、北燕以及剛剛創建的秦算是中等諸侯國,其他絕大多數國家都是小國。在大國爭霸的過程中,小國是隨風倒的,誰脅迫就跟誰,因此大國需要爭取的同盟國就是那些中等諸侯國。而中等諸侯國都有發展成為大國的強烈愿望,因此它們一邊選擇可以依靠的大國,一邊欺壓甚至吞并小國以壯大自己。曹國和同樣作為中等諸侯國的它的東鄰宋國一起淪為晉楚爭霸的爭取對象,宋國與楚、曹兩國為鄰,而曹國與晉、楚、宋三國為鄰,曹國的位置更加尷尬,鄰國晉、楚爭相拉攏曹國,曹國要么必須與楚國結怨,要么必須與晉國結怨。更要命的是,晉國本著遠交近攻的外交原則,一直與宋國交好,以便通過宋國牽制楚國,宋國并不敢進攻楚國,但是它卻仰仗晉國,常常進攻曹國,以跟曹國爭奪周邊小國,還有北鄰衛國仰仗齊國的保護,也常常跟曹國交惡,曹、宋、衛進行著縮小版的諸侯爭霸,這使得曹國苦不堪言。
曹共公繼位后一直在尋找戰略突圍的機會。公元前645年,楚國伐徐,徐國是宋國的東鄰,曹共公依據遠交的外交原則跟徐國訂立共同牽制宋國的盟約,遂親率大軍援救徐國,不料,宋襄公卻趁曹國國內空虛偷襲曹國,曹國的盟國晉國因國內政治紛爭而無力幫助曹國,以至于宋國從曹國滿載而歸。既忍無可忍又走投無路的曹共公爽性主動示好楚國。公元前640年,宋襄公再度入侵曹國,楚國遂作出大舉進攻宋國的樣子,宋襄公被迫退兵。公元前638年晉文公繼位后,晉楚矛盾激化,晉文公遂討伐楚國的盟國曹國,楚國不敢跟國勢正在快速恢復的晉國硬碰硬,曹國只好投降晉國。公元前629年,晉文公為了拉攏魯國以牽制齊國,逼迫曹共公把桃丘以南、濟水以西、濮水以東、大野澤以北的曹國國土割讓給魯國。這塊土地即今山東梁山縣大部及巨野縣一部,三面靠河,一面臨湖,非常肥沃,是曹國的天然糧倉。第二年,晉文公去世,晉襄公繼位,更是逼迫曹共公跟晉國簽署按年納貢的協約。曹國從此繼續衰落下去。
認為《鸤鳩》是贊美曹共公的論者,其理由除了曹共公治理曹國雖然艱難但是卻從未放棄之外,還認為這首詩中“國人”、“君子”等字眼都帶有西周后期到春秋前期的語言色彩。如果說《鸤鳩》這首詩是贊美曹共公勵精圖治、愛民如子的,試問這個面對晉楚二雄進退失據,以至于割地納貢,茍延殘喘的曹共公值得贊美嗎?史書中西周初年的言論確實很少直接使用“國人”來指稱人民,對“君子”這個詞語內涵的界定也是西周后期才開始,直到春秋中后期孔子才完善,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排除春秋前期的詩人用當時的語言寫詩贊美古人。總之,曹共公即便可以被同情,也仍然是不配《鸤鳩》這首詩來贊美的。
通過排除法,《鸤鳩》就是贊美曹國的開國國君曹叔的嘍?其實,即便不使用排除法,這首詩中也有曹叔的身影。
西周初年,天下雖然大,但是得到充分開發的最富庶的地區是渭水流域,其次是緊靠它的南邊的洛水流域,這兩大流域呈東西狹長狀沿黃河南岸延伸,這是周王直轄地區也就是所謂京畿。被分封的諸侯國一層層分布在京畿外圍,各國不僅土地未得到充分開發,而且人民也沒有得到教化,首任國君均面臨著一方面制定官制,選拔人才,推行周禮,化育人民,一方面帶領官民披荊斬棘,挖山辟地,開渠引水,發展百業。如此繁重的工作,必然要求首任國君既要有德行,又要年富力強。史載周武王死的時候才四十五歲(一說五十四歲),周武王是周文王次子,曹叔是周文王六子,曹叔應該處于英年時期。史載曹叔做曹國國君六十余年,如此漫長的歲月,他奠基曹國可謂勞苦功高。曹叔數十年如一日治理曹國,終于使曹國成為西周初期數百個諸侯國中十數個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他不正具有《鸤鳩》這首詩中所歌頌的父親般的鸤鳩的形象嗎?
此外,這首詩的核心意象“鸤鳩”也值得分析。鸤鳩就是布谷鳥,據說,布谷鳥喂雛的時候,早上從上向下喂,晚上從下向上喂,所以《左傳·昭公十七年》據此開玩笑道:“鸤鳩氏,司空也。”即以布谷鳥喂雛時始終掌控著一塊空間這個特點,用古代官名“司空”來戲稱布谷鳥。司空是西周初年設置的官職,與司馬、司寇、司土、司徒并稱“五官”,地位僅次于“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周朝分封的諸侯數百個,小的諸侯直接赴封地就是了,大的諸侯除了要管理自己的封國,還兼任周王的屬官,協助周王管理天下。周公作為重要封國魯國的諸侯,就安排兒子伯禽代管魯國,自己代年幼的周成王攝政。正常情況下,“三公”是國家大政的決策者,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五官”是具體的行政執行者,由年富力強的人擔任。攝政是特殊歷史背景下設立的臨時官職,其權力當然超過“三公”,并越過“三公”直接領導“五官”管理具體的行政事務。遙想周公攝政時,作為重要諸侯國曹國的國君,又是周成王的六叔,加之正值英年,曹叔難道不該身居“五官”之列嗎?而春秋初期的曹共公已經淪為小國諸侯,怎么說他也不會跟周王朝的司空沾邊兒。
至此,我們應該可以認定,“曹風”中的《鸤鳩》這首詩既不可能是贊美“外國”諸侯晉文公的,也不可能是贊美喪權辱國,茍且偷生的曹共公的,它只能贊美周成王時候的司空、曹國開國國君——曹叔振鐸。當然,自古也有論者認為《鸤鳩》是諷刺曹國的某個國君的詩,而且是反諷,主要的根據是最后一句“胡不萬年”,這句話的意思是:你這么偉大,為什么曹國后來沒能長久呢?其實,“胡不萬年”雖然有一點批判意味,但是更含有為曹叔痛惜的意味,就是說:曹叔您含辛茹苦,數十年如一日打造的曹國,沒想到后來的國君們不能守業,您為什么不能萬壽無疆呢?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