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語言轉碼實驗
文/譚暢
 
月光：永在身邊的缺席
——我讀羅奇油畫作品＂月光＂
 
不能否認月光的在場，她早就在那里了，像個遼闊的無，因虛空從未離去。無論是明是晦，是望是朔，月桂樹干一日日被吳剛砍出深深傷痕，又隨即痙攣著合攏，無助的男人，易碎而堅韌的女人。像一場無休無止的夫妻鬧劇。她遠遠看著，抱著微微抖瑟的小兔子。愛是徒勞而無用的煎熬呵，永在身邊的缺席。沒有人不卷進去受苦。
 
她看著月老手里一根根珊瑚樣剔透的紅線，若有若無，深深勒到皮肉里，點出一粒一粒桃花斑，就像大海退潮時吸走的心事，在風里起伏著，一波波探到遠方去。自打身體飄悠悠離開地面那天，她就懂得了后羿的逃避，明白了自己的粗心，原諒了上天的懲罰。月桂花唱起歌來，也許是飲多了雄黃酒罷，嫩黃的小口邊卷邊綻，像個迷惑的陷阱。千百種蟲子嘟囔著，像有些風言風語在生長，讓不堪重負的人投下黑暗深淵去。
 
淡霧輕霓，歡欣悲嘆。月光總在那里，那樣近的距離，那樣輕的嘆息，在虛空中沉靜而敞亮，被充實，被燭照，被繁衍，被蕩滌，在他者中成為自己！誰不是多余的在場物？僅僅是月光嗎，在這個太陽主宰光明的狹窄空間里，黑夜與白天是時間的緯度，正確得不容置疑。晝夜線利刃一般劃過山巒、森林、海洋和草場，劃過人類仰望而干涸的心房，皺紋是一行行無知的腳印。
 
月光來了，自淡遠而彌親近，自虛靜而得充實，于無中生有。像無知的維納斯綻放于車蕖，更像無所不知的天使長泄漏危險的秘密，像個膽大妄為的期許，更像場亡羊之后的懺悔。月軟化了我們，像陰對于陽的鼓勵，因柔弱和殘缺提供一種新的圓滿可能，像以平和挑戰以暴制暴的權威，像以感恩圓融一切憤怒的洗禮。
 
月亮來了，身著月光，那件古典而神奇的衣服！超越時間、民族和國界，是一種全新的生長！在哲學家夏可君著力透析的余華十年前舊作《解構愛情》小說里，死而復生的小姐惠終于著上了月光的衣裳，那衣裳“被夢浸得透濕，卻能照亮漆黑的夜，在微風里翻飛”！那是月光母親和愛人公子的雙重饋贈。一個女人，同時擁有愛和情，又被美充滿和沐浴，該是怎樣的幸福和幸運？
 
愿我們配享這月光的空明。月光，像愛一樣，在分享和傳遞中一次次放大，我們被月光照亮，心中無限歡喜，似柔風溫潤著撫過雙唇，也終變成閃閃發光的銀鏡，被給予充實，被寬恕洗得透明。
 


托身為草
——我讀羅奇油畫作品＂草系列＂
 
黑色背景下，那些畫奇異地浮在空中，畫面有種紫羅蘭玉石的光澤，或者，汝瓷的潤澤，帶來陌生的觀感。畫家好奇而興奮地看著它們，難以名狀是好還是壞。繪畫的手藝已經嫻熟得掩飾不住了，才藝的饋贈與理性的反璞追求相互撕扯。高瘦的秋之樹婆娑得可憐，只有蹲下來，甚至是躺下來才能尋找到安全的存在感。
 
尋找一直是畫家的主題，十多年來，無論是蘋果的百種吃法還是地上消失的鑰匙，甚而在消逝的民國文人精神方面，他幾乎窮盡了各種繪畫的實踐路徑。水石土冰，山川樹木，洼地深淵，雪峰叢林，手中的那根細紅繩牽引他走了太遠的路。于是，畫家開始等待。風從身邊吹過，婆娑的高楊勉力撐住身軀，卻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而腳下的野草紛紛匍匐倒地，趴在泥濘中如同熟睡，風過后，大樹傷痕累累，一蹶不振。而野草低矮地趴在地上，冰冷的過堂風太高蹈了，無法真正奈何她。風過后，她們倏爾重新站起，完整如初，如同剛剛出生的嬰兒，在生命的最低處保持柔軟的狀態，對世界進行最原始的觀察。
 
待野草站穩身軀，便緩慢往前爬，時而安寧地入睡。她們低處的柔韌可以消耗掉最靈巧的手指，她們勝任所有的編織和纏繞。她們是巨大而無言的存在，她們緩慢而堅定地鋪展，用身體占有廣袤的大地。在河底，她們可以模仿水流；在峭壁，她們足以假裝石頭。把眼睛瞇在千萬片葉子里，她們憂傷而沉默地遠遠看著這世界。
 
夜里的草發出螢光，紅外線下枝枝脈脈歷歷可見，她們在月光里梳妝，以明艷的池塘為鏡。夜是草的王國，喧鬧終于停止，植物骨節生長斷裂的聲音清脆，綿延到大地深處。夢如大腦長草，枝蔓恣肆伸展，像炸開的花蕊，毫不糾結回旋，靈感團狀升起，霧騰騰染灰一片，難以區分和解析，像纏成一團的氫氣球。
 
腳下的草抬起頭看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一棵草，可以嗎？會怎樣？草會看到什么？它怎么想？她當然看到命運的壓力和陰影，聽到生活的喘息和不安，但因為足夠低，她還看到摳緊大地的腳趾，看到千萬根擁抱水土的根須。無路的地方到處都是路，草像神一樣站立，又像水一樣躺下，她們還能藏進大樹，飄浮在空中。托身為草吧，學著從低處看上來，也許草才是值得托付的精神故里，眼睛家園。野火燒得盡嗎？春風吹又生嗎？草也不知道。
 


有光
——我讀許蒼竹攝影作品
 
    偶然發現許蒼竹在攝影方面的獨特造詣源于他微信圈發了一組中國古典氣息濃郁的風景照片，內容無外乎白墻、綠樹、竹影、灌木等題材，我卻意外聽到了風聲，恍惚看到云的腳印，江南水墨，繡片描紅的筆觸里有柔軟的小篆氣韻，如長鋒羊毫鐫滿流螢小扇，無端想起精致到骨頭里的沒落貴族，長眉修目地斜著醉眼，細味溫醇黃酒里炎夏的余韻。便記住了這種特別的感覺。
 
    智能手機普及的今天，身邊攝影堪稱精妙的朋友不在少數，一瞬間的驚艷稍縱即逝，大量嶄新的信息洗刷著來不及細嚼慢咽的大腦。但不久又看到許蒼竹一組雨后的木棉花作品，正暗自欷歔，身側的姑娘出于好奇，忍不住飛快看了一眼，卻唰地別過臉去，嘴巴半張，從喉管深處輕輕擠出一聲壓抑的嘆息。我知道她是不忍直視照片里木棉那開到萎頓的臉。曾經汁液飽滿、艷光四射、高掛枝頭、充溢著猩紅荷爾蒙的那張臉，熱烈過了頭撐破了包裹皮膚的那張臉，已隨著青春和生命之水的逐漸流失，變得模糊可憐。眼睛不再清澈，魚尾紋和漁網紋一環環蕩漾開去，華麗的綢緞揉皺成一團，落入泥濘，并被無心之腳踐踏作殘缺的碎片，花心腐爛成可疑的赭色渾濁。花蕊干枯，滄桑孤零的紫紅色竭力微笑，冰冷的世界市儈地剝奪了她為衰老哭泣的體面......這組木棉花照片使我感慨不已，初次產生了為許蒼竹策一次攝影展，讓更多朋友欣賞到他作品的念頭。
 
    南非大使館顯然走在了前面。＂出走•走出＂許蒼竹南非攝影展日前在北京中國大酒店舉辦，南非總統的出席使人驚喜視覺作品的跨語言傳播性，也欣慰有更多的國際朋友欣賞他的作品。值此中法理想城市論壇在著名的珠江城大廈舉辦之際，我注意到現代感十足的珠江城大堂特別適合展示許蒼竹最近觀摩廣東現代舞周拍攝的一組作品，并與之前我們組織的＂超越身體＂詩歌朗誦會相得益彰，便決定借此機會延續我們上次的詩歌主題，舉辦許蒼竹攝影作品展暨＂超越身體＂詩歌朗誦會，與來自法國尼斯及世界各地的設計師和藝術家們近距離接觸，實現眼睛和耳朵的雙重交流。
 
    許蒼竹攝影作品給人帶來多重啟發：藝術感覺的所指是浮出水面的藝術感受和判斷力，如同理想城市的海拔，標準之上的創作與呈現，所有藝術門類間似乎有相通的暗門。獨特視角的能指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傳統知音。采取怎樣的手段來固化和表達自身的迥異審美發現，把欣賞者和創作者隔在了兩邊。如何在某一點上穩住，不斷挖掘多種可能性，在具體性、細節性和豐富性等方面進一步深入，耐心營造出屬于自己的藝術場域。跨界合作的價值和意義是最值得關注和探索的部分。板塊相交之處，靈感火山最活躍，視角的反觀、自觀、互觀與內觀相互補充，如同藝術與其他科學門類之間的啟迪，彼此照亮燈塔下的黑暗。既然都有光，他人也可以是天堂。
 


狐眼愛囈語
——讀龍云娜現代舞劇「狐眼愛語：穿梭在你我之間的TA」
 
她想通過撕開證明他存在過。愛，是她最心愛的東西，也是她最狠心毀掉的那個玩具。
——題記
 
狐之愛，誰的愛？Whose love?
穿梭在你我之間的，不只是他，還有我和你。誰是旁觀者？誰是局外人？誰是肇事者，誰又是受害者？誰是無辜的？誰又是該譴責的？
 
有一種聲音帶著磁性，在黑暗里把空氣生生地劃出一條痕，那是令人迷戀的聲音，是眼睛和耳朵的盛宴，關于女性的心靈，她們愛的訴說，她的渴望，她深夜里的喘息，她所想要的，以及她所想破壞掉的。
 
艷麗的刀馬旦如何晃動羽毛，勾引、挑戰、試探，舞出鳥求愛的感覺？在爵士的內在挑逗下，粵劇的青衣花旦如何通過身段、手勢、腳尖，來表現女性內在的掙扎、糾結，被欲望所纏繞，愛的旁觀者所感受到的煎熬，訴說女人之間的曖昧，她的羨慕和難言的委屈。
 
這是一部開放式的原創藝術作品，既接受東方和西方文化的對撞、融合、變異，也有相信萬物有靈，想象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相通的部分。古典被打開、拼貼和重構之后，表現為律動的節奏，女人的喘息，爵士樂里的情騷，粵劇里掙扎的部分。但愛，又是誰的古典？誰的節奏？誰的長袖袖子？誰的糾纏？誰的羨慕？誰的禪？
 
藝術家往往挑戰著人類勇氣的邊界，但這邊界如此含混，甚至旋轉著收向內部，思考和探索的刀鋒切割著人心最柔軟的隱秘角落。當一個平凡人進入角色，披上藝術家的外衣，他/她是否能得到某種赦免，或例外權，可以不把個人身份帶入進去，從而如寫小說般獲得戲說真相的自由？兩性關系之粘稠糾纏的死結，自古是人類智慧和情感投放密度最大的點，兩性（現在已遠大于二）的溝通、理解、觸碰、疼痛、忍耐、寬容、和解等諸多努力和失敗在這個死結的傷口上鑲滿了比星星還多的鉆石，審美或者審丑，邊界已然消失。
 
中國人對法式愛情的想像或誤讀總脫不開波伏娃和薩特的影響，這個堪稱古老的愛情模式的當代價值也許僅在于一個顛覆的開始：在女人的慫恿和男人野心的合力作用下，人類試圖突破傳統意義上的二維道德模式，承認兩性心理生理差異的溝壑，以其對二元模式的突破和解構，尋找創作靈感和心理體驗的邊界，充分體味人類因自身的缺陷和不完美與理想自我塑造之間的巨大差異而不得不面對的挫折、失落、懺悔與和解。改正不了的錯誤是否就是特性？
 
傷口的豐沛和濕潤如靈感吸血鬼的肥美草場，智識邊界相交之處靈感和創新點如巖漿熱涌，兩性關系適度的突破和張力比超穩定的結構更能帶來情性的青春狀態，歐洲的私生子傳統據說保留了大量的藝術家和偉人，離婚和私奔的制度設計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兩性相煎的焦灼和困局。
 
穿梭是個動作，也是動態的描述，穿梭者必須具有超出常規的活力，能夠以二倍以上的生命時速出現在每個必須的場合，適應多戰場同時作戰的腹背受敵，高明者甚至還能化敵為友，把后宮三千佳麗管理得井井有條。姿態優雅的彈擰轉側，把一場驚心動魄的情感搏殺活活跳成了驚艷絕倫的探戈。參與者和觀賞者沉迷于細節和過程，早已將最終的輸贏置之度外。愿賭服輸的大度和魚熊兼得的胃口一向是理性實惠的口碑。
 
TA，他，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它，更可能是他們，走馬燈似的候選人閃亮登場或退出，繁忙的舞臺上可以同時上演七場客廳戲。你是我的嗎？我是他的嗎？他是你的嗎？輪盤賭注比輪子轉得更快，交手，過手，轉手，放手，失手，罷手的手手相牽，如一根穿繩的螞蚱，把所有人織成一張沸騰的網，熱氣在頭頂升騰匯聚，腳下流沙滾滾陷落，暗道的電流齒輪般流轉噬咬，安然旁觀的赦免權只在想像中安慰著不肯睜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