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王者，靈魂的艷遇（南   鷗/文）
 
——吉狄馬加長詩《我，雪豹……》簡評
                                            
我們知道，長詩一般來說都承載著重大的敘事與重要的主旨，它是一個民族的詩歌中最具意蘊的部分與最閃光的部分。與此同時，由于長詩的寫作對詩人的認(rèn)知能力與話語方式的考量是巨大的，甚至是殘酷的，再加之后現(xiàn)代思潮解構(gòu)主義的的強力肢解與第三代詩歌運動反價值、反英雄、放崇高詩學(xué)主張的影響，似乎宏大、英雄、崇高與詩歌背道而馳，盡管這樣的解構(gòu)有當(dāng)時的歷史語境，但具有一定宏大敘事屬性的長詩曾一度被誤讀，長詩的寫作寥寥無幾。顯然這是矯枉過正，從一個極端又到另一個極端的病癥。盡管這兩年有一些回暖的跡象，但總體極不樂觀，而在這樣的話語背景之下，馬加的《我，雪豹》這部長詩的推出無疑為我們這么時代的長詩寫作帶來了信心與力量。
　　　
一首優(yōu)秀的詩歌應(yīng)該是詩人、意象、語言三者相互尋找、彼此發(fā)現(xiàn)共同演繹的結(jié)果，正是這三者之間絕妙而奇異的詩學(xué)同構(gòu)，才讓一首詩歌獲得應(yīng)有的意蘊與美學(xué)主旨，釋放出奇異的光澤。

長詩《我，雪豹……》是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的近作，全詩近400行，由17個章節(jié)構(gòu)成。該長詩以“獻給獻給喬治·夏勒”為副題，根據(jù)詩人的介紹，喬治·夏勒是一位被世界所公認(rèn)的最杰出的雪豹研究專家，我想這也許是這部長詩的思考與情緒最初的場域與觸點。就我對全詩的細(xì)讀來看，我更加愿意把這樣的場域與細(xì)節(jié)僅僅看成是這部長詩的一個隱約的背景，也就是說這部長詩所呈現(xiàn)出來的深刻意蘊與詩性的張力遠遠大于這個副標(biāo)題的隱約的指涉，文本自身所彰顯的自然的力量與生命的意志，以及詩人對雪豹這個意象整體意義上的哲學(xué)認(rèn)知遠遠大于這個隱約的背景，并由此構(gòu)成這部長詩遼闊的意蘊空間與強力而深厚的精神質(zhì)地。我們先來看看文本：
　　　
       流星劃過的時候
       我的身體，在瞬間
       被光明燭照，我的皮毛
       燃燒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閃動成光的箭矢
       猶如一條銀色的魚
       消失在黑暗的蒼穹
   
我們看到，詩人開篇就將雪豹置于一個遼闊的時空，并將雪豹的身體看成是被光明燭照的燃燒如白雪的火焰；將雪豹的影子看成是光的箭矢，看成是銀色的魚消失在黑暗。無疑，詩人這樣的敘述不僅讓讀者在一個原初、遼闊的場域來解讀雪豹，同時也為雪豹罩上了一種神秘的光影，為我們設(shè)置了一個更為神秘的對雪豹的認(rèn)知期待。
　　　
那么，如何對《我，雪豹……》進行文本的解讀，我想首先要認(rèn)知詩人為什么要選定雪豹這個意象來承載自己的精神與美學(xué)的訴求，我們先來看看詩人是如何認(rèn)知雪豹的：
   
       我是雪山真正的兒子
       守望孤獨，穿越了所有的時空
　　潛伏在巖石堅硬的波浪之間
       我守衛(wèi)在這里——
       在這個至高無上的疆域
       高貴的血統(tǒng)，已經(jīng)被祖先的譜系證明
       我的誕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跡
       我的死亡——
　　 是白雪輪回永恒的寂靜
　　　
       我不會選擇離開
       即便雪山已經(jīng)死亡
　　　
 當(dāng)詩人在對雪豹的神秘光影進行線條式的寫意勾勒之后就直接敞開雪豹的身份：“我是雪山真正的兒子”，接著又從“我守衛(wèi)在這里”、“我的誕生”、“我的死亡”這三個視角來強調(diào)雪豹與雪域高原的血親關(guān)系。與此同時，這些詩句強化了雪豹傲立于世的純粹的生命意志，強化了雪豹的孤絕與高貴。為了讓讀者對雪豹的認(rèn)知更為細(xì)節(jié)與直觀，詩人又以更為細(xì)膩的筆觸，表現(xiàn)了雪豹作為一種存在的意志與力量：
   
       我的足跡，留在
       雪地上，或許它的形狀
       比一串盛開的
       梅花還要美麗
    …………
       閃電般的縱身一躍
       充滿強度的腳趾
       已敲擊著金屬的空氣
       …………   
       我的呼吸、回憶、秘密的氣息
　　已經(jīng)全部覆蓋了這片荒野
　　　…………
       我的眼睛底部
       綻放著呼吸的星光
　　　
如果說上面的詩句詩人更多是從形而下的視角抒寫雪豹，那么下面的詩句詩人則更多的從形而上的層面來認(rèn)知雪豹：
　　　
       我思想的珍珠
       凝聚成黎明的水滴
       我不是一段經(jīng)文
       剛開始的那個部分
       我的聲音是群山
       戰(zhàn)勝時間的沉默
       我不屬于語言在天空
       懸垂著的文字
       我僅僅是一道光
       留下閃閃發(fā)亮的紋路
       我忠誠諾言
       不會被背叛的詞語書寫
       我永遠活在
       虛無編織的界限之外
　　　
通過上述詩句的解讀，我們知道詩人抒寫的雪豹不僅僅是物的層面的自然屬性的雪豹，更是精神層面的雪豹，這兩個層面的雪豹相互支撐，互為滲透，共同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立體的雪豹，也為讀者貢獻了一個更為鮮活、具體而又更具象征意蘊與精神空間的雪豹。在詩人看來，雪豹不僅是一種自然力量的象征，更是一種生命的意志與力量的象征。
 
       在峭壁上舞蹈
       黑暗的底片
       沉落在白晝的海洋
       從上到下的邏輯
       跳躍虛無與存在的山澗
       自由的領(lǐng)地
       在這里只有我們
　　能選擇自己的方式
　　　
       我的四肢攀爬
       陡峭的神經(jīng)
       爪子踩著巖石的
       琴鍵，輕如羽毛
       我是山地的水手
       充滿著無名的渴望
       在我出擊的時候
       風(fēng)速沒有我快
       但我的鎧甲卻在
       空氣中嘶嘶發(fā)響
 
  
透過這些詩句，我們還看到了雪豹的意象蘊藏著詩人對大自然力量的敬畏，對生命意志的崇尚。由此，我們理解到正是詩人的這種敬畏與崇尚的精神姿勢，讓我們對雪豹這種具有豐富象征意義的意象有了純粹自然的認(rèn)知，與此同時，我們領(lǐng)悟了詩人的自然觀、歷史觀與哲學(xué)觀，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其作出人文意蘊的當(dāng)下性解讀。
   
       其實生命的奇跡
       已經(jīng)表明，短暫的
       存在和長久的死亡
       并不能告訴我們
       它們之間誰更為重要？
       這樣的足跡，不是
       占卜者留下的，但它是
       另一種語言，能發(fā)出
       寂靜的聲音
       惟有起風(fēng)的時刻，或者
       再來一場意想不到的大雪
       那些依稀的足跡
       才會被一掃而空……
       …………
       此時，我就是這片雪域
       從吹過的風(fēng)中，能聆聽到
       我骨骼發(fā)出的聲響
       一只鷹翻騰著，在與看不見的
       對手搏擊，那是我的影子
       在光明和黑暗的
       緩沖地帶游離
 
正是詩人的這種自然觀、歷史觀與哲學(xué)觀，讓詩人獲得了對雪豹更高層面的本體性存在的認(rèn)知：
 
      我是另一種存在，常常看不見自己
      除了在灰色的巖石上重返
      最喜愛的還是繁星點點的夜空
      因為這無限的天際
　  像我美麗的身軀，幻化成的圖案
    ……………
      我隱藏在霧和靄的最深處
      我穿行于生命意識中的
      另一個邊緣
    …………
      我總是靠近死亡，
      但也凝視未來
 
在詩人看來，雪豹是集自然力量、生命意志與超然靈性為一體的一種本體性存在，這就從存在的意義上賦予雪豹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意蘊。作為自然的力量，它是生命體的原像，它體現(xiàn)的是生命原生的屬性，它與雪域高原融為一體，甚至是這片雪域高原的主宰與象征，它是野性的，是力量的，是勇猛的；
　　　
      我們注定是——
      孤獨的行者
      兩歲以后，就會離開保護
      獨自去證明
      我也是一個將比我的父親
      更勇敢的武士
      我會為捍衛(wèi)我高貴血統(tǒng)
      以及那世代相傳的
      永遠不可被玷污的榮譽
      而流盡最后一滴血
　　　
作為生命的意志，它有生存的權(quán)利，有高揚生命意志的義務(wù)與責(zé)任，它必須捍衛(wèi)生命至高無上的尊嚴(yán)，它具有自己的使命；
 
      我們不會遺忘——
      神圣的職責(zé)
      我的夢境里時常浮現(xiàn)的
      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
      我的雙唇上飄蕩著的
      是一個偉大家族的
      黃金譜系！
 
      從出生的那一天
      我就明白——
      我和我的兄弟們
      是一座座雪山
      永遠的保護神
 
而作為超驗的靈性，它是智慧的，是有詩性的，是超驗的。
 
      為了證實自己的發(fā)現(xiàn)
      輕輕地呼吸，我會從一千里之外
      聞到草原花草的香甜
      還能在瞬間，分辨出羚羊消失的方位
      甚至有時候，能夠準(zhǔn)確預(yù)測
      是誰的蹄印，落在了山澗的底部
 
      我能聽見微塵的聲音
      在它的核心，有巨石碎裂
      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銀河
      永不復(fù)返地熄滅
      那千萬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閃耀著未知的白晝
　　　
而從這片土地滋養(yǎng)華夏遠古歷史文明的意義上來說，它甚至是這片土地的一種遠古的圖騰，是一種精神的象征。

由此我們知道，為什么詩人會選擇雪豹作為其精神與情緒的載體，會如此飽蘸血液的抒寫這個雪域高原的精靈。如果說詩人對雪豹的自然力量與生命意志的敬畏與崇尚是詩人選擇其作為載體的一個重要原因，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說，滋養(yǎng)、哺育雪豹的大昆侖雪域高原蘊藏著的久遠而深厚的文化底蘊是詩人選擇雪豹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呢。

原來《我，雪豹……》是以青藏高原作為原生的場域與背景。我們知道，這是一個神奇的有著深厚歷史底蘊與傳奇神話的遼闊地域，是東方大昆侖文化的發(fā)源之地，是我們?nèi)A夏始祖文明的搖籃。它集雄渾、壯美、原始、蠻荒與為一體，同時又賜予了這片土地力量、勇敢、智慧、靈性以及孤絕的想象力。

因此，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的理解：雪豹的存在的境遇就是詩人的存在境遇；雪豹的孤獨，就是詩人的孤獨；雪豹的悲傷，就是詩人的悲傷；雪豹的決絕，就是詩人的決絕；雪豹對生命意志的張揚，就是詩人對生命意志的張揚；雪豹對這片土地的堅守與捍衛(wèi)就是詩人對精神家園的堅守與捍衛(wèi)。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是否可以理解詩人是在呼喚一種大昆侖文化的當(dāng)代性延伸與彰顯的精神風(fēng)姿，使這種深厚的文化意蘊獲得一種與當(dāng)下的人文精神相互輝映的精神氣質(zhì)和人文品格，并力圖在更為開闊的視野中概括出大昆侖文化的新內(nèi)涵，讓信仰、價值、尊嚴(yán)、道德、美學(xué)等人文精神的基本元素，激活一種具有時代特點的新的價值理念與新的美學(xué)原則。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雪豹》這部長詩的人文價值與詩學(xué)意義。
　　　
       你問我為什么坐在石巖上哭？
       無端的哭，毫無理由的哭
       其實，我是想從一個詞的反面
       去照亮另一個詞，因為此時
       它正置身于淚水充盈的黑暗
       我要把埋在石巖陰影里的頭
　　從霧的深處抬起
 
       我們不會選擇恥辱
       就是在決斗的沙場
       我也會在臨死前
       大聲地告訴世人
       ——我是誰的兒子！
       因為祖先的英名
       如同白雪一樣圣潔
　　　   
我們還知道，隨著工業(yè)文明進程的急劇演繹與消費文化的突然降臨，以價值倒塌為內(nèi)核，以人性的墮落與異化為表征的疾病對大自然構(gòu)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肢解與吞噬，人與自然的對峙日漸加劇，空前惡化，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环N世界性的病癥，這就對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提出了更加嚴(yán)厲的要求，這就對人的信仰、價值、尊嚴(yán)、道德、美學(xué)等諸多截面提出了一種更為開闊的人文意義上的當(dāng)下性思考。
    
      充滿著虛妄、偽善和殺戮的地球上
      我從來不屬于
      任何別的地方！
 
      在子彈飛過的地方
      群山的哭泣發(fā)出傷口的聲音
      赤狐的悲鳴再沒有停止
      巖石上流淌著晶瑩的淚水
      蒿草吹響了死亡的笛子
      冰河在不該碎裂的時候開始巨響
      天空出現(xiàn)了地獄的顏色
      恐懼的雷聲滾動在黑暗的天際
      我們的每一次死亡
　　都是生命的控訴！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種歷史記憶與當(dāng)下疾病急劇沖突的背景之下，雪豹作為一種華夏文化搖籃的圖騰與象征，從相當(dāng)?shù)囊饬x上說，它的宿命就是人的宿命，它的存在狀態(tài)就是人的存在狀態(tài)。因而，詩人對雪豹的敬畏與崇尚，彰顯了人文關(guān)懷的當(dāng)代性訴求，與此同時，喚起雪域高原遼闊而永恒的記憶，并借此獲得一種當(dāng)代性的歷史記憶的反復(fù)追問與縱橫切割。
　　　
縱觀文本，無論是從長詩的名字還是從文本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我，雪豹……》一個顯著的特征，詩人自己既是作者，又是被抒寫的主體，而且不僅抒寫的是詩人自己，同樣是對所有詩人的抒寫，更是對整個人的抒寫。也就是說，雪豹既是它本身，又是詩人自己，同時更是作為存在的高度主體性的人，而這種三重身份的相互支撐與命名，令文本的意蘊獲得了一種更加自由的呈現(xiàn)與更加多維的開掘，文本的豐富性與開闊性獲得了互動互攝的觀照與靈動。也就是說，《我，雪豹……》這部長詩不僅具有相當(dāng)?shù)淖詡餍陨剩乙呀?jīng)獲得一種從個性到共性的上升與超越，這為我們對文本的解讀提供了更為開闊的視野與更加多維的路徑，令文本獲得了一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人文精神的品格。
 
已是午夜，我的手指在冥冥之中敲下了“生命的王者，心靈的艷遇”這八個漢字。是的，在詩人的認(rèn)知里，雪豹絕對是一種生命意志的象征，一位王的象征。對于詩人吉狄馬加來說，他與雪豹相互尋找，彼此發(fā)現(xiàn)，并將雪豹作為詩人精神意志的象征，這個奇絕意象的發(fā)現(xiàn)與遭遇，無疑是詩人吉狄馬加的心靈捕獲了一種絕妙的艷遇。而正這種奇絕的艷遇，令我們獲得了一種對生命意志的當(dāng)代性開掘與反復(fù)追問。
　　                                                              
 2014年5月13日于北京
 本文系《為了一種偉大的完整》——吉狄馬加長詩《我，雪豹》評論集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