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這是我對張冰心其人其詩最簡潔的概括。這個詞加上去雖說有點夸張,但絕對有一定的道理。
張冰心的詩歌有些超前,他總說讀者不能懂他的詩歌,包括我。這是事實,我讀過他的許多詩歌,其中有一部分經過反復閱讀推敲,還是不能準確地理解其義,不得不嘆自己理解力不夠,詩歌修養不高。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他的詩歌,尤其是那些稍帶點溫暖的詩歌,每當我讀到他的一首暖色詩歌,我都會說喜歡這種!但張冰心就是張冰心,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個性寫作,哪怕就是曲高和寡!他不喜歡寫太直白的詩歌,也不喜歡隨意寫。他對詩歌比較講究,首先一定要自己滿意,一首詩歌,他可以再三地修改,過了自己那一關,才會發出來。張冰心寫詩歌時很用心、很嚴謹,但寫好了,他就會把它們放在一邊,很少去關注。張冰心的思維應該說是很敏捷的,他可以幾個月甚至半年不寫一首詩,也可以一天寫數首詩。用張冰心自己的話說,他喜歡把自己的情緒放在一個要倒的框架里面去,讓讀者感覺危險。再在原始的感情里面討好讀者的口碑。最后把自己的人性弱點留給詩歌。這段話我覺得很抽象,我甚至不能完全理解。
一、設置一個倒置的框架,讓你感到危險。
在詩歌中設置一個“倒置的框架”,這就是張冰心詩歌中的建筑層面。倒置的框架,應該是具危險性的一種架構,是不規則建筑,這與傳統的自由體詩歌有別。在很多口號詩歌和直白的抒情詩歌之外,張冰心的這種個性詩歌可謂是劍走偏鋒。當然,他自己把這種詩歌寫作行為稱為先鋒,先鋒詩歌究竟是個怎樣的詞條,我無法給出經典的解釋,只能向百度模棱兩可地求解。按我個人的理解,他的詩歌大多是用一種冷漠的殼,去包裹住溫暖;或者在一個相對暗的世界里,用涼性的鋼鐵,搭起一個架子,布置一道鐵絲網,使溫暖無法貫穿。
在隱蔽的行人之間
影子追逐著影子
躲避傾盆而下的利矛
我的戰馬,在冰川時代已失前蹄
上億年或者更遠
……
做一個剛入溫箱的嬰兒
把一張笑臉貼在墻上
讓任意的鞭子
把五條馬蹄驚向
四面八方
——《兵荒馬亂》
兵荒馬亂,一般是形容戰爭,這是一場什么樣的戰爭?人與人?人與世界?世界與世界?這首詩歌的第一節,張冰心就構建了危險的場景——行人都隱蔽著,在利矛傾盆的暗世界里。這是一種極度危險的追逐或者戰爭,而在這危險中,偏偏“我”的戰馬又早已失去前蹄,一匹失蹄的戰馬,在暗黑的環境里戰斗,深陷困境,讓人揪心。而后半節筆鋒一轉,回到了單純安逸的嬰孩思想里,面對困境,擺出一張嬰兒的笑臉,漠然于一切,漠然于任意的鞭子。如果說一匹失去前蹄的戰馬讓人不可思議,后面的五條馬蹄的描述就是相當出格了,已經不在一般人的思維之中。我只能這樣理解,這樣一匹馬,處在這么一個極度危險的狀況中,只能兩蹄化做五蹄去逃離,像一個無欲無求的嬰孩那樣,不參與這場戰爭,才能得到快樂。或許,張冰心要表達的,又完全不是我所理解的這樣,而是另一個只有他自己才知曉的思想。
我要放馬南山
在桂花園里修行
搬幾塊石頭壘在吳淞口
阻斷雅魯藏布江
……
我要放馬南山
藏一袋急需的盤纏
在尼姑懷孕的消息里逃遁
——《修行》
其實張冰心也像所有人一樣向往著美好,比喻在南山放馬,在桂花園里修行。可是,不是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在無風無雨的溫室里。在詩歌中,詩人總是要將思緒拉到一個用心營造的近乎殘酷的氛圍里——用幾塊石頭阻斷雅魯藏布江,尼姑懷孕的錯亂危情。這種詩歌氛圍的制造與他的詩歌寫作個性有關,他就是個十足的悲觀主義者,這一點在下文中會說到。我本來比較喜歡他的另一首短詩《愛戀故事》,從詩歌語言到意境,都很美,可是偏偏詩歌中又插上了與美相反的東西,那種凌厲和殘酷,有點無法接受。感覺一些美好的東西總是被剖開,流出血,流出悲哀。
在一本無頭無尾的書里讀上數年
試著在每個人的心頭插上小刀
成一個字、一塊貝、一座城池
世上的人喜歡把失去水分的愛戀描述得別有滋味
讓幾粒沙塵總住在陌生的眼睛里
在暗房里學一只鳥獨飛的姿勢
在瞳孔里生下孩子
在膠片里
讓褲腿纏著慌亂無處可逃
——《愛戀故事》
像我這樣的理解能力,讀張冰心的詩歌,不是讀一遍兩遍就能理解的,有時反復去讀,還是不能言傳,只能意會。好在他常說,詩歌是解釋不清的,是難于懂得的,只要意會了,也就夠了。我很理解很多詩歌讀者感嘆的那句話:不知所言!張冰心的詩歌隱而不晦,雖然難懂,但能意會,還有這些出奇出新的詩歌語言,引你琢磨。《我和你》:我會在陽光下瞄準/一只遠飛的鳥/我會因為你/不在我的射程之內而兇相畢露/我要和你約定,一米開外/把心掛在扎帳上晾干/防止步我后塵的野獸/在一聲絕望的嗚嚎中斃地。或許,張冰心真是一個能讓人哭著為他盛飯的男人,人們總說詩如其人,從詩歌中可以看到他思維的強勢,他也向往著美好的事物,喜歡在極險惡的條件下做出極美的表現。就如他自己所說:“我總是喜歡把一些珍稀的東西,不規則的放在一個搖搖欲墜的框架中,給你危險的沖擊。”有時,我覺得張冰心的詩歌有點故意為之的惡意,甚至是對美好的冷酷扼殺:可愛的夜鳥/無數個窗子已經關閉/約定的小路長滿了荊棘/盆景下的巢穴是你的同伴或者我的兄弟/合謀的陷阱。他也許會這樣說:必須這樣!我總在思考,難道這就是男人的剛性顯示?一個剛性十足的人,天生就是一個涼性鋼鐵建筑的搭建手?
二、悲觀主義者,永不消失的悲劇情節
喜歡把一些悲劇的美植入詩歌中。一切的喜劇大抵稍縱即逝,只有悲劇才能給社會尖銳的、錐性的震撼。張冰心喜歡悲劇的美,他認為喜色的東西會局限人們想象的空間,特別是會鈍化詩人的個性思維。是否悲劇的美才是極致之美?他是否一直追求這種極致之美?產生這種念頭,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當然,喜歡的東西并不一定追求,這只是一種審美觀點,而不是行為。
我讀過張冰心不同時期的詩歌,最欣賞的還是他的暖色調作品,雖然稀少,但還是有一些,像:
鶯鶯柳柳,在唐宋詩詞里忘記了枯萎
裊裊水袖,在委婉哀怨中舞成了標本
只有心底最溫柔的皺褶里會洇開一個美好的江南
江南,喚來烏篷船,低頭,在窒息的夢里
去見你
一汪不真實的江水,快要淹沒
一個過時的夢想
在彼岸,一只眼睛和一支舊獵槍
在失去準星的遂道里徘徊
我會挺起薄薄的胸膛,去尋找
那顆灼熱的子彈,擊落
我心中沉積如結石的郁悶,在低垂的夢里
呼吸像燕子的翅膀,掠過
江南的巷口,在那里
留下一抹剪影和你安靜的眼眸
——《你安靜的眼眸》
這種詩歌在張冰心的作品中是珍稀物品,一是張冰心極少寫情感的詩歌,他更多的作品是對現實和社會的拷量,風花雪月幾乎與他無關。這里是柔克剛的產物,從這首詩歌里,我初步猜測他并不是個十足的冷酷分子,他也有溫柔的一面,只是隱蔽很深,在他容器的最邊緣處,或者最核心處。由此可知,張冰心并非忽略它的存在,而是保護得更為穩妥,偶爾露一露,卻是極難得的。更多的是悲觀論調,從他的詩歌里,處處可見悲劇情節,他用這種格調抓住讀者的視角。如他同樣稀少的愛情短詩《情人》:
彎彎水月
在夜色的萌物里
挨一挨你
就感覺自己愛你
在牽手間
在轉身的笑意里
放上一個節育環
把夢斬斷
有情之人,在如水的月色下,牽手漫步,這是多么浪漫溫情的場景,“挨一挨你,就感覺自己愛你”,這種情感比一見衷情要現實得多,眼睛所見只是表面現象帶來的一種反射,一種視覺的歡喜。而挨一挨,卻是觸覺帶來的反應,由此產生的感覺最真實,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美好。可是,詩人偏偏不能讓這種美好發揚光大,一個節育環,把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夢都斬斷了!這種悲劇,多讓人扼腕!同樣,在《畫你》中,也如出一轍:不關窗外面有風雪/你就在我的畫室 就在我的畫板上/看我的背影和那件你想象過的風衣/站在我身后喚醒開始冬眠的響午,樹上的鳥鳴/一只畫眉/一個詩人的浪漫,開始雜亂無章/在黃昏的懸崖下散成碎片/凄美地裝飾無數個墜落的夢境……《我想觸摸你的身體》:在失去平坦的深處/嘶鳴總在塵土的前面/讓一個人面對鏡子望塵莫及,伸出的手/只能復制著自己的影子/卻觸摸不到你的身體……詩人總是把一些極致的美描繪得讓人心動,就像某些慘痛的影視劇,把美好膨脹到極點,然后,一個突然的災難,所有的美麗頓失,換上無盡的悲痛,來沖擊觀眾難以扭轉的心緒,使觀眾那憤怒、傷懷、悲哀的思緒無法收拾。讓觀眾和讀者產生這種深度糾結,在某種程度上說,作品就成功了。很多人說詩人總是感性的,讀張冰心的詩,卻覺得他的理性永遠在感性之上。究竟在他的眼里,看透了情感的世界還是不愿意讓情感披露于世界?而或他本來就是個理性遠勝于感性的人,才總是用悲劇的筆調來涂抹那些珍稀的美好?像這類詩歌,還有他的《孤獨》、《江南》等。
三、在繁雜的社會中,彰顯人性弱點
這個社會是繁雜的,并不是所有的花都值得謳歌,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強悍無比;相對于世界,人是微弱的,不是所有的人一生都能保持身體與思想的強大與正能量。蕓蕓眾生,人性弱點處處可見,不光是你、我,還有他、她。我曾經多次說張冰心其人強悍,也在現實或是影視劇里看到過很多強悍的人,但不管是弱者還是強悍之人,都具備一個凡人所有的人性弱點。《四十歲的病態》:在瓢潑大雨之后/在溫熱的霧里/真的,有一次垂下了頭……一句無聲而又經典的臺詞/“四十歲的男人,真的病了”強并不是絕對的,尤其是內心的強大。我相信,一切的強大背后,都隱藏著或多或少的弱小,因為人就是人,不是鋼鐵,縱使是鋼鐵,也有脆弱如泥的時候。當強大被突來的物質沖擊之后,推翻了一個人的堅持,這時候他還是不能承認自己有弱小的時候,只能說病了。這就是人性的弱點,而并非某個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如此。
我承認,我過早地收割在巖壁上長出的新草
殘留的露珠無法彌補母性的疼痛
在縫隙里探出的手總是舞爪在我的胸口
把一些往事和過敏的呼吸一起清算
我要一輩子在經筒的暈眩里穩住自己
迎接一個一個慈善的香客
有時候棒槌敲在我的頭上
違心的把一些含糊不清的話有節奏的告訴你
讓你絕對相信我清心寡欲的身體沒有羞恥
允許我喜歡每一個早晨開在眼眉間的百合
把枯萎的靈魂藏在自己的經書里
把你遺落的那顆菩薩心腸化為白鶴
在鶴翅還未展開的清晨
用四季的時間注視堂前不滅的燈花
——《巖壁上的我》
凡人食人間煙火和五谷雜糧,保持不了神的思想高度,過早地收割,是大多數人都會犯的錯,而在經筒的暈眩里一輩子穩住自己,又談何容易?但不管怎樣,在生活中反思和自省,總是明智之舉。每個人都有弱點,重要的是,我們能發現自己的弱點,盡量減少這個弱點帶來的錯誤。處于繁雜的人群中,便要有一顆寬容的心,去容納更多難容的現象,因為除了揭露和批判,我們做不了更多。我看過一些批判類的詩歌,自己也寫過一些,除了表明自己的良知,一方面還表示對不良不善不公的摒棄:
王者只會在有鴿哨的天空寫字
筆畫不潦草也不端正
傳到螞蟻的耳中
整齊的隊列自上而下
窗外有變形金剛在另一個窗口恢復人形
漏進肥頭大耳的雷聲
在最末處打上皇印
中間風平浪靜
習慣說成:此處無正文
少數異性喜歡在空白處撒野或畫玫瑰
多數人會關起門對著窗口集體描紅
——《窗口》
張冰心反對用直白的語言寫詩歌,他對詩歌語言要求很嚴謹,有賈島的為詩作風。詩歌中的每個字、每個詞都要再三斟酌,使詩歌充滿了新意和張力。我很佩服張冰心的詩歌語言和意象調遣能力,如果不仔細理解這些詞,就會對他的詩歌感到茫然,弄不懂這詩歌究竟在表達些什么。如上面詩歌中的“王者”、“鴿哨”、“天空”、“螞蟻”、“皇印”等等,都有著各自的引申意義,王者,代表統治者;鴿哨,我們都知道鴿子代表和平,“潦草”和“端正”,早已不是本來字面意義上的潦草和端正了,它們引申為一種政治狀態。“變形金剛”和“人形”,這兩個意象一琢磨就很有趣味了,人與變形金鋼對等,這種人就非一般人了,所制造的口舌也就相應不凡,加上皇印,便是權威的象征。這樣的隱喻應用和隱性表達讓我想起魯迅的雜文。張冰心比較注重詩歌里時空的錯位,幾乎每一首詩都是從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虛虛實實的交替中,以不同的形式給讀者以感官上的刺激。
從《石頭不比我們堅冷》與《致白色豹子》等這些詩歌中,能更深刻地發現張冰心在詩歌中描述的人性,用其個性思維真實地呈現形形色色的人性里的黑子。張冰心是個文學理論基礎很扎實的人,也是個很低調的文學朝圣者,他輕易不會談自己的觀點,也淡泊文學名利。在他面前,我是個無畏的文學理論小學生。對他的作品,也只能以欣賞的方式去讀、去體會。讓我們再讀一段張冰心冷敘述中的詩句,再一次感受這樣的句子給我們帶來的情感沖擊:
一株草在石頭的傷口中柔腸百折
盡管線條柔順,風總會違背方向
不會用誠意,款待
越來越深的疼痛
——《石頭不比我們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