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自己被命運指定的詩篇
2014-08-28 13:41:43
作者:燎原
書寫自己被命運指定的詩篇(燎原/文)
——對詩人陸建詩集《一位美輪美奐的小詩人之歌》的若干解讀
1,根據《一位美輪美奐的小詩人之歌》這一標題,你在第一反應中把它想象為“一位美輪美奐的小婦人之歌”,也許并非荒唐。但在最終讀完該詩之后你會發現,你所遇到的,是在知識分子和資深詩人視角中展開的,一部諷喻型的當代詩歌野史。一部建立在縱深文化視野和嚴謹結構性上的,富于盛年氣質的長詩。
2,一個極為有趣的現象是,這部長達702行的詩作,是用一個嚴密的數字邏輯矩陣去結構的。全詩共26章,依次用阿拉伯數字1至26作為序號。每一章內又分為兩節,分別用英文字母的大寫與小寫作為序號,從第1章的A與a,直到第26章的Z與z。其中每一節的大寫序號下皆為3段9行,小寫序號下為6段18行;亦即每一章皆等分為9段27詩行。顯然,這是一部有著歐洲古典詩歌式的嚴謹結構,用類似于音樂對位法來構成的長詩。潛含著一定程度上的學院性寫作氣質。
3,由此涉及的是它結構上的第二大特征——標題特征。這部長詩每一章從高到低的三個序號后邊皆有標題,尤其是最高的亦即每一章的標題,皆來自對中西兩大文化系統經典作品和經典人物語句(詩句)的直接引用。諸如:“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中)老子”、“寫作要選取適合自己的題材——(古羅馬)賀拉斯”、 “榮譽就像玩具,只能玩玩而已——(波)居里夫人”……等等。作為一部長詩的結構方式和結構性元素,這似乎并不需要特別一提。并且相反,既有長詩寫作中慣常使用的這一方式,曾常常給人以故弄玄虛之感。
但事情到了這里卻全然不同,與那種普泛化的高深名言的炫耀性引用截然相反,這其中的許多語句既是生僻的,很少被引用的;并且還是通俗的,更像漫不經心間的隨意言說。但在我的閱讀過程中,卻時而被其中的光束所映照。這也就意味著,作者是在基于本時代的深刻感受中,從中發現了“唯我獨知”的光芒,進而在置身于本時代共同場景的讀者中,達成了光的傳遞。此外,它們更在這部長詩的每一章中,承擔著綱領功能,每一章標題之下的上下兩節,則順著這一綱領遞進性地展開。英文大寫序號下是承接著這一標題指向所展開的基本場景,小寫序號下則是進一步展開的具體場景。依第八章的三個標題序列為例:《8,我悲哀地看著我們這一代人——(俄)萊蒙托夫》——《 H,我們這一代人悲哀地看著萊蒙托夫》——《 h, 迅速成名的葵花寶典》。由此構成了歷史——時代——個人,在同一問題中并置的三重空間,以此而以同一系統的相互參照,凸現當今光怪陸離的世相中,人與世界的相應關系。
4,不錯,這是一部在知識分子和資深詩人視角中展開的,本時代的詩歌野史。整部詩作以詩人的身份作為貫穿主線,自第一章明確了“我的天職是塑造一個當代詩人的形象/我必須千百次地打碎、塑造我自己”的寫作主旨,繼而在勾勒出“我”帶有當代知識界詩人群體特征的形象(我的主食是“儒家和道家的筆墨。通過翻譯/品嘗面包和西方文化的滋味”“我是暴政的敵人,同時又是/一個溫良的托爾斯泰主義者”,并且“在他人面前把我的優點盡量放大”),隨之在本時代詩歌的內部問題,詩歌在本時代的功能與處境,本時代詩人的群體形態等諸條線索中,展開了這部詩歌野史的縱深場景。
諸如:本時代知名詩人和無名詩人們的生態心態特征;詩人寫作中之于西方經典翻譯作品的擬仿問題;微博時代的寫作以及詩歌的處境問題(過去道德的上帝盯上了她/如今商品的上帝要主宰她);本時代“學術秀、真人秀、做秀、模仿秀”“ 裝嫩、裝酷、裝相、裝死狗”的文化時尚界生態,以及“迅速成名的葵花寶典”;詩歌和詩歌史寫作中的流行癥候(“把敘事敘到瑣碎、瑣碎不堪/把文化寫到與文化無關的程度/把詩歌史寫到遺忘了詩歌的程度”);無用的詩歌在本時代的煙酒、皮包、褲衩等包裝廣告上的“有用之用”;詩歌與時代的共同病癥(“詩歌的手臂已經脫臼/她扶不起那個叫做現實的大腦袋”)……而作為曾經的下鄉知青(“文革十年風起云涌/以大有作為名義作一粒鄉下的害蟲”),現今身為某傳媒大學教授和詩人的他自己,則“高興時是傻子,痛苦時是詩人//執起教鞭把知識的營養與毒素/均勻攪拌,灌進學生食道,換回/我的柴米油鹽和深深的愧疚”。
在這里,陸健以逼入骨相的精確豐沛的描述,凸現出由這部野史映帶的駁雜時代景深。然而,這并不是一份本時代的病相報告。因為確鑿的歷史事實表明,每一個時代都是有病的,有些時代顯然病得更重,而以上的光怪陸離,則正是混合在本時代的歷史進程中,那一光怪陸離的部分。因此,作者的本質指向并非憤怒的討伐或自鳴尖銳的得意,而是將自己帶入其中的自審與考量——我在這個時代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在這個時代又到底能夠如何?也因此,這是一位經歷了半個多世紀人生的詩人,關于個人與時代關系被動性和能動性的哲學性思考。
5,那么,“我”在這個時代到底如何了呢?其實在這部長詩的開始,他在標題中援引法國詩人吉約姆·阿波利奈的一行詩句帶出自己時,就給出了自己的基本精神形象。
——“我對自己說吉約姆是你來的時候了”,顯然,這是作為大詩人的阿波利奈,“詩人是懷著自己的使命來到這個時代”的自負體認,而他順著這一說法表達自己的到來理由時,則是“阿波利奈能來我當然也能”。乍看起來,這無異于無厘頭式的調侃,事實上它也的確就是。但在他與阿氏這一對應關系的言說中,又顯然潛含著“認真”考量后的自降一格;而即便自降一格后仍然的理直氣壯,則活現出歷經世事錘砸的這一代詩人,不恭不踞的“銅豌豆”特質:堅持內心價值準則的莊重恪守,卻以并不莊重的自嘲、反諷、調侃抵達深刻而又拒斥高深姿態的“乖張”。由此體現的,則是被詩人昌耀稱之為“頑健”的心靈的彈性與活力。
而在作者的自我回顧中,他曾像這個時代的所有精英一樣,“在欲望沉浮中聽從時光的指令”,心懷做一個大詩人的抱負,并期待著能像大詩人海涅一樣的“說出了天下最好的/名姓,也就說出了我的姓名”,并且三十多年來,一直朝著自己的目標“砥礪行走”。然而,在這樣的雄心大志和砥礪行走中,即便是在把自己生命之弦繃斷的行走中,就一定能走成一位大師嗎?而不能走成大師的詩人們又將何以自處?
應該正是基于這一精神處境中的問題癥結,他在博爾赫斯一句似是通俗的言說中,頓悟般地發現了其中的智慧之光:“我的志愿就是作一個小詩人,而我早已到達”!的確,它不愧為博爾赫斯式的智慧,如果更多的當代詩人聽懂了這句話,這個群體中的精神焦慮指數將會大幅度的緩解。而陸健,顯然就如醍醐灌頂,“我所有的仇恨都已經丟棄/妒能之心像荒年的米缸已經見底/……行走的人不會忘了親愛的兄弟/我祝福他們,也沒忘了自己”——“我們,一群美輪美奐的小詩人”。
至此,陸健以與博爾赫斯式的智慧的對映,為糾結于迷亂人生棋局中的他自己,找到了一個“小詩人”的定位和心靈出口。仿佛體內淤積毒素排除后之獲重生。
6,在我看來,陸健由此道破了一個重大的人生生存法則:人生所有的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解決自己的問題惟有自己的智慧。而陸健解決自己問題的智慧,正如他的這部長詩中呈示的,是通過對時間縱軸上相關歷史情景與自我的審視,對充分展開了的本時代的情景與自我的審視,對中西先賢經典思想光束的呼應與自我的審視等等,這一復雜的精神過程來獲得的。
即便如此,人仍不可能一勞永逸,誠如陸健,面對高深的蒼穹和紛紜的人世,淚水仍在臉上凝結著秋天的微涼。
——這顯然是一位“想天意從來高難問”的盛年詩人之表情,即便是暴風雨般的演奏后,把自己手風琴般的合攏成一位“小詩人”,但怎么看,它都與“美輪美奐”這個輕俏花哨的定語無關。不知陸健為何要把這部長部,命名為“一位美輪美奐的小詩人之歌”?
7,的確,這是一部結構嚴謹、題旨深邃的富于盛年氣質的長詩,而它仿佛突然間出自于陸健之手,則使我不無驚奇。在我原先的印象中,陸健大致上是一位行走在詩歌的新聞性寫作之路上的詩人。比如他的《洛水之陽》《楓葉上的比爾》,以及給他帶來了詩歌聲譽的《田樓,田樓》等等。
而這部長詩傳遞給我的深刻感受,使我恍惚間生出此陸健非彼陸健之感。
涉及這一問題時,對相關因素的參考也許并非沒有必要。陸健在書寫這部長詩時,是他56歲的人生時光。這個年齡,既可視作人生的盛年時光,亦可看作滄桑覆頂的暮秋時節。作為他的同齡人,我當然清楚這一代人中的這一類人,共同的經歷與命運。這曾是完全被裹挾在詭異的時代潮水中,隨之沉浮的一代人;且大都因為前世血脈的“黑五類”標記,從少年時代心靈就蒙受陰影,并一路延伸至隨后的知青歲月、工礦學徒工歲月。待“文革”后終于擠過大學高考的門檻,接下來則是“我們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于堅)。正是基于這樣的人生歷程,在這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便積壓了一重煤層式的歷史感、沉重感。
而這一重煤層,既可能在某個時刻被引燃,更可能在為了裝得像個人的無休止的欲望的奮斗中,被永久廢置。
那么,身為某傳媒大學教授的陸健呢?尤其是在社會內部結構已發生了顛覆性變化的本時代,教授的身份早已使一部分人如魚得水,以專家學者的鯊魚之嘴名利通吃。但從整部長詩中陸健的形象來看,他的神色不但截然相反,且在更為復雜的世事經見中不能自已。
8,但盡管如此,一個習慣于詩歌的新聞性寫作的詩人,就能突然穿行在時代和自己的精神隧道中嗎?
詩人在寫作中果真能有七竅洞開的頓悟和質變性的飛躍?
但陸健于此所表現的,無疑是對于自己的一次脫胎換骨。那么,這其中又伏藏著什么樣的玄機?根據這部長詩第13章的表述,它似乎來自與賀拉斯的一次對話。
賀拉斯說,“寫作要選取適合自己的題材”。啊,是這樣。曾經在一個又一個大師之間,盤算著我該學誰和“我是誰更好些”的陸健,應該早就見到過這一“錦句名言”,但只有在對自己進入自審和清算的此時,更確切地說,是積壓在自己精神底部的煤層被引燃的此時,他才在這一其實已是老生常談的言說中,恍然大悟,如聞天機:“我們蒼茫、蒼白或倉皇的人生/這是被命運指定的內容”(因而正是適合自己的題材),而命運的大小就是我們的大小。因此,除了被命運指定的內容,“我們寫其它東西全是無用功”。
當然,他是在自己56歲的人生時光,才聽懂了這句話,終而書寫出了這部在他人生的腹地一直等待著的,被命運指定的詩篇。
2013-2-26·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