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文學院進修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同學張新軍送我一本散文集《遙遠的老房子》。落款簽名時間是2013年12月9日。也就是說半年多過去了,我才著手寫書評,著實有愧。記憶中清楚地記得,那是在北京午后的陽光里,我閱讀了其中的《我的父親母親》,讀著讀著,苦澀的笑和青澀的淚俱現,眼簾浮現出自己的童年和父親母親。“我們弟兄幾個恨死了父親,每次挨打以后,都要發誓長大后要把父親狠狠揍一頓,或者把老鼠藥偷偷放進父親碗里,把父親毒死!”散文是說真話的藝術。這些文字是浸血的,有著深刻的疼痛。張新軍說的是大實話,與我當年的想法何其相似!他對父親的“恨”不是能用俄狄浦斯情結可以解釋的,因為父親的痛打刻骨銘心。“棍棒底下出孝子。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們和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天天奔波在醫院、家庭、單位之間”。這一中國式的傳統教育是否符合國際慣例并不重要,但它的確能起到很好的教育作用。《我的父親母親》這篇精美的散文沒有美化也沒有丑化父親、母親,鄉下中國式的父母大抵如此,由此可斷定張新軍雖然在遙遠的新疆兵團,但是真實地描述了中國父母、講述了中國故事、寫出了中國特色,符合中國國情,具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毛澤東語)。情感流轉,筆鋒突變,“我的親愛的父親,母親,如果還有來世,我還愿意做你們的兒子,報答你們恩重如山的愛!”由“恨”轉愛,終究還是愛,帶給讀者以心靈慰藉。
在情感波濤滾滾的當口,打算以《詩意中的苦難與堅韌》為題僅就讀過的一二篇即興感懷。但是,通過與張新軍近距離接觸,發現他很實在,且有內涵。俗話說“文如其人”,于是決定細讀整本文集,從而全方位地讀懂他、了解他。
半年中,不記得讀了幾遍文集,單知道這本文集的封皮被翻破了,紅色的封皮開始褪色。讀著讀著不時感慨萬千,不時熱血沸騰,卻苦于不知從何處動筆,說他筆下人物栩栩如生也可,說其中文化蘊藉豐厚也罷,說當中人道主義視野開闊也行,說其間細節過目不忘也中……總覺得值得言說的地方太多太多,所以不敢貿然動筆。
從英特網上搜索后,才知新軍在兵團文學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是《父親的收藏》一文就讓他聲名遠播。此作被《散文》大型文學期刊刊載后,相繼被《青年文摘》和《特別關注》等大刊、名刊轉載。細讀此文,我倒不認為新軍的文筆是如何清新優美,語言是如何詼諧幽默,視角是如何別樣獨到。那么,此文憑什么勝出呢?竊以為,歸功于新軍的血肉浸染了西部軍墾大地。文學素養通天的作者如果僅僅是一個過客,沒有像新軍那樣在大漠戈壁綠洲長時間地生活過、浸泡過,且認真地思考過,是斷然奉獻不出這么富有質感、有血誠的文字,如《饑餓的菜窖》《排堿渠》《我在連隊經歷過的廁所》《麻雀群》等篇什都融鑄著新軍的生命體驗,是他用生命與激情書寫的兵團故事。再如,《準噶爾盆地邊緣》中的這么一段:“我來到童年居住的老屋。家里的大黑狗老眼昏花,已經不認識我了,歲月使它老態龍鐘。它一步三晃顛過來,沖我‘汪、汪’兩聲,聲音嘶啞而毫無底氣。我小聲叫著它的名字,它猶豫了一下,搖著尾巴到我跟前嗅了一會,可能聞出我這個外鄉人久違的氣味中,還殘留著這個年隊、這個家的微弱氣息,它掉頭蹣跚著跑回屋里,給家里人報信去了:家里來客人了!”這些獨到的細節頗具生活情趣,但也蘊含幾分淡淡的哀傷。如果時間不起作用,如果不是新軍生于斯、長于斯,這種細膩的感覺是無法捕捉到的。
說到細節,索性再展開一下(實際上,文集中的細節很多,因篇幅所限,不一一列舉)。《我們長在紅旗下——校園往事之一》中的一段不可不提:“理發員是一個胖胖的職工,慈眉善目,長了一副菩薩相,一天到晚笑瞇瞇的。他姓楊,連里男女老少都叫他‘楊地主’,他也不生氣。他特別喜歡我們這些男孩子,給我們理完小平頭,他每次都用肥胖的手掌在我們后腦勺上猛拍一下,說一聲:‘西瓜熟了’。我們的頭就理好了,有時我們沒帶理發票,他就讓我們下次帶來,下次去的時候,不知是他忘記了,還是不問我們小孩要,他從來不提理發票的事,照例笑瞇瞇的,照例慢騰騰給我們理發,最后照例是朝我們的頭上拍一下,我們給他做個鬼臉,背著書包就跑了。”真正稱得上細節的只有“后腦勺上猛拍一下,說一聲:‘西瓜熟了’”這幾行字,而這個難忘的細節折射出理發師“楊地主”的性格與人品,即樂觀、豁達。“文學是人學。”新軍選取連隊富有代表性的理發師“這一個”來寫就是以“點”帶“面”。“楊地主”這個典型是整個連隊群體中的一個代表,在這個人物身上彰顯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即“仁”。“仁,愛也”(《尚書•仲之誥》)。中國傳統道德中的仁學觀念,在中國幾千年的發展歷程中一直綿延下來,新軍用文學的方式淋漓盡致表現出來。
由此可見,新軍書寫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勇敢地擔起了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后現代的人們,就是一群群流落于傳統價值倫理之外的歷史孤兒,‘托孤’、‘救孤’、‘撫孤’的歷史任務,責無旁貸落于廣大作家和文藝工作者身上。作家必須擔負起這個歷史責任,要用優秀的傳統道德故事去鼓舞人,激勵人們懷揣美好品德為信仰而獻身,讓古典的陽光照耀今天卑微的人們前行。”①是的,新軍在文本中也佐證了這一段話,如:“當今時代,物質越來越豐富,人的欲望永無止境,而幸福感卻越來越低,一些傳統的價值觀土崩瓦解,所有的一切都標注了價碼,包括良心、道德、真理和青春……”(《我們的80年代——校園往事之三》)。
盡管新軍筆下的父輩也是卑微的,如《父親的九月二十五》中寫道:“父親永遠生活在社會最底層,螞蟻一樣生活著,但他從來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即使在最困難最艱苦的日子里,也始終對生活充滿樂觀而從無怨言。”品著這段話,我自然想到了池莉的《你是一條河》、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和余華的《活著》。《活著》韓版自序:“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活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上述作品中國人千方百計地“活著”,勤勉、坦蕩、堅韌地“活著”,即使活得不是揚眉吐氣、滋潤痛快,但是,“也始終對生活充滿樂觀而從無怨言”。這些關乎中國人的故事是沉重的,卻是國人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切合中國國情。
卑微的父輩們在艱難困苦中并沒有對生活絕望,而是體現了對生活抗爭的勇氣,因為他們身上蘊藏著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如“父母言傳身教,我們從小就知道一切靠自己,靠自己的雙手去努力,就像后來父母什么也沒有給我們留下,卻把讓我們立足于這個社會的精神食糧留給了我們,使我們享用終生。父親一生命運多舛,一輩子與牛羊為伍,他生命中的核心詞匯是:準噶爾、車排子、九月二十五、堅韌、執著;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是:勤奮勞動、永不放棄、樂觀堅定、正直向上。物質終歸有窮盡,而精神信仰、信心與力量永遠是滋養我們成長的心靈雞湯。”(《父親的九月二十五》)
2013年12月,中宣部與中國作協等五部門聯合發出通知,開展以“中國夢”為主題的文藝創作活動。在實現“中國夢”的進程中,文學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宣傳好中國形象,這已成為作家、評論家和文學工作者達成的共識。但是,我發現目前相當多文學作品并沒有講好中國故事。那些所謂的文學作品僅僅是為迎合市場而作,旨在招徠讀者,賺取“孔方兄”,里面充斥著血腥、暴力和色情,文學精神消失殆盡。“講好中國故事,就是要為時代立言,為歷史存照,就是要把腳步堅實地踩在這塊古老遼闊而又充滿沉重憂傷的大地上,與人民同呼吸共患難,當好‘巴爾扎克式的’歷史書記官。我們要講的不僅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紅旗譜》《創業》《青春之歌》這些勵志和創業的故事,我們還要講《活著》《紅高粱》《人生》《活動變人形》《生死疲勞》《蛙》與《笨花》這些饑餓與受難的故事,講述人民的歡樂與痛苦、天真與莊嚴、奮斗與倔強,講述世道的流變與滄桑。我們要通過作品中的文字,讓自己的藝術道德理想,構成一個時代精神價值最為深刻最有力度的表達。”②新軍的《遙遠的老房子》這本散文集中相當篇什講述了中國故事中飽含“饑餓與受難”。 在蒼茫、貧瘠的大地上,父輩們堅韌地活著,自力更生、艱苦創業,讓今天衣食無憂卻整日怨氣沖天的國人們汗顏。
在這個富足而又浮躁、平庸的時代,所謂的散文為了迎合市場正在批量生產。正如法國學者吉爾•利波維茨基在《責任垢落寞——新民主時期的無痛倫理觀》中談到當代新聞時說:“人們不但消費著物品和電影,也消費著搬上熒屏的時事,消費著災難,消費著現時的及已經逝去的事端,被如此制作出來的新聞,應和著個人享樂主義時代的社會節拍,既如同是一些高度寫實的、富有情趣的有關社會日常生活的‘動畫片’,也如同是一出讓人喜憂參半的劇目。由此,樸素的責任隱沒于毫不停息的新聞里,消散在由后道德主義時代的新聞所制作的場景和懸念中。”新軍沒有消費苦難、展覽苦難,而是以智慧的眼光直面苦難。如《我的父親母親》中就有令人驚心動魄的對饑餓的感覺體驗的敘述描述:“冬季漫長,時光難捱,一家人窩在房子里,糧食消耗得快,常常不到月底,面缸就見底了。父親在荒野地放羊,偵查好老鼠洞穴。回來后,父親帶著我們兄弟來到荒郊野外戈壁灘,順著老鼠行走的路線,找到洞穴后,用十字鎬掀開堅硬的凍土層,里面是老鼠過冬的糧倉,玉米粒子金燦燦,裝到袋子里背回家,洗一洗,放進鍋里煮玉米粒子吃。”
我注意到新軍在書寫苦難時,具有深厚的人類悲憫意識和民生情懷,如《三十畝地》中寫道:“這個時代毫無疑問,人人生活得都不容易,特別是像他這種底層人。有時候閑暇下來,他腦海里常常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著自己在城市的經歷:工地上,他發著高燒爬上高高的腳手架,迷迷糊糊機械干著活,工頭還時常無理克扣、拖欠工資。夏日里,他頂著烈日……”。可貴的是悲憫情懷和批判意識在新軍筆下達到了高度統一,如“他驚奇地發現,在這個弱肉強食、激烈競爭的世界里,紅塵滾滾,物欲橫流,有的人良心沒被狗吃,有的人良心被狗吃了,有的人良心連狗都不吃!”
《兩個乞討者的午餐》同樣如此:“在中國所有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可以看見這樣的乞討者,人們麻木的眼睛已經司空見慣,視而不見,有誰會仔細觀察這兩個路邊的乞討者的午餐?”如果說有良知的文藝工作者的筆下是悲憫和批判意識同在的話,新軍的獨到之處是具有濃烈的自省意識和強烈的道德責任感。“我汗顏了,我這個城里人的優越、自尊蕩然無存。我與他們,都是這個星球上的公民,憑什么他們衣衫襤褸,流落街頭風餐露宿?而我卻衣食無憂,優雅度日?他們有何過錯?”新軍敢于自我解剖,勇氣可嘉!再如《我懷念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文也是如此,正如著名理論家許柏林在《大漠放歌人——讀張新軍散文》中所說:“野兔之死,經常地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懺悔,令他反省,在他的生命與他之外的生命之間產生了血紅的融通。”
著名詩人艾青認為:“任何藝術,從它最根本的意義上說,都是宣傳,也只有不叛離‘宣傳’,藝術才得到了它的社會價值。”那么,《遙遠的老房子》這一書則實事求是地講述了“兵團”在新疆屯墾戍邊的中流砥柱作用及“兵團人”的故事,“不溢美、不隱惡”,傳承中華民族美德,延續薪火相傳的人文精神,其涉及面甚廣,包含著作者的追憶、困惑和疑問以及對失落文化的繼承與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