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生之嘆息
——讀《鹽堿地》兼談潘洗塵其人其詩
安琪
《鹽堿地》收入潘洗塵2008——2013年間創作的詩作155首,加上他被收入高中及大學教材的兩大名詩《飲九月初九的酒》和《六月,我們看海去》,共157首。這6年是潘洗塵以一己之財力瘋狂編刊編書的6年,初略統計有:《星星》理論月刊,有《讀詩》《評詩》《譯詩》,有《讀詩:1949——2009中國當代詩100首》,有《生于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詩人詩選》《生于六十年代——兩岸詩選》,有《詩歌EMS》周刊。僅《詩歌EMS》周刊迄今就已編輯出版到2015年3月第4期總第284期。潘洗塵一人完成了體制內要有多少人才能完成的編輯工作啊!
作為潘洗塵龐大詩歌出版陣營的受益者,說感謝已經太輕,也就只能不說,只能把它默默地埋在心里。掐指一算,和潘洗塵不曾見面已有七年,這七年,我的視線一路跟蹤著他,從哈爾濱,到北京,再到他如今定居的大理,我發現每到一處,潘洗塵都能使該處稱為中國詩歌的中心。潘洗塵確乎有這種天賦,讀大二時,就著手編輯第一部全國性大學生詩選《中國當代大學生詩選》(該書編選完畢后被系領導接手,只在后記中帶了他一筆),后來,在黑龍江團省委的支持下,潘洗塵又組建了有來自全國各高校600多會員加入的黑龍江省大學生詩歌學會,并主編出版了全國第一本公開發行的大學生詩刊《大學生詩壇》,1980年代愛好詩歌的大學生大都記得哈爾濱師范大學405信箱,那就是潘洗塵的信箱。潘洗塵的組織能力和個人魅力是他走到哪里就能讓詩歌在哪里發聲發光的原因。
我感覺潘洗塵是個有潔癖的人,體現在外表上是他獨特的白衣白褲白鞋,這的確使他顯得卓爾不群(除了潘洗塵,生活中我沒見過那個男同胞敢這樣著裝)。“潘氏著裝”已成為他的標志,對此,潘洗塵給出的答案是“我天生喜歡白色”,而其內心驅動力則是“更何況我又是一個把整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經常簡單到以黑白論的人”,這隱約透露了潘洗塵的人生觀——他的非此即彼。潘洗塵絕非中庸之人,也不盲目包容。體現在交友上,他永遠交往著他認可的人,連續8屆天問詩歌節,潘洗塵已形成了自己穩定的朋友圈,這是他不斷篩選的結果,我知道他至少排除了若干他認為不值得交往的人。體現在詩歌活動上,潘洗塵說到做到——除了自己組織的“天問詩歌節”,一年頂多只接受一次正式的詩歌活動的邀請。關于這點我的看法是,1)外出參加詩歌活動如果能激發靈感寫出佳作,也未嘗不可,不應一棍子打死;2)如前所述,潘洗塵既已是中國詩歌中心,則他盡可安坐中心,自有慕名而來的愛詩人與其論詩,客觀上這也是詩歌活動。
事實上自打潘洗塵由北至南定居大理后,大理便迎來了自己的文化“盛市”(總有一天,大理會有一篇題為“大理來了個潘洗塵”的雄文來闡述潘洗塵定居大理之于大理的重要意義),他首先為大理拉來了一群中國當下優秀的詩人群體:樹才、莫非、宋琳、李亞偉、野夫、李笠等等,潘洗塵在和我的郵件往來中也召喚我加入大理詩人行列,他的召喚一定不限于我,僅此,大理就該頒給潘洗塵“榮譽市民”的稱號。他其次為大理注入了生猛的文化元素,無論“中國讀詩書院”(前身“讀詩吧”)的開辦,無論一年一度的“天問詩歌節”,無論日常生活中即興而發的詩酒聚會,無不強有力地把大理這枚釘子打進中國文學版圖,型塑著大理閑適、詩意的人文形象。
潘洗塵又一次證明了“英雄造時勢”的可能。
潘洗塵無疑是個有巨大激情的人,但他給人的印象,他實際的本相,卻是沉靜的(漩渦的中心是最安靜的,說的就是潘洗塵這類人)。僅從和潘洗塵有限的幾次見面中,我注意到潘洗塵總是微笑著,在群情激昂的現場,他更樂意充當那雙聆聽之耳而非表述之口。潘洗塵把自己想說的都轉化成詩句,并最終匯集成《鹽堿地》一書。
鹽堿地是鹽類集積的一個種類,是指土壤里面所含的鹽分影響到作物的正常生長。潘洗塵何以對鹽堿地情有獨鐘,翻讀他寫于2009年的《鹽堿地》,原來,在他出生成長的北方松嫩平原的腹部,確有大片鹽堿地,它們連草都不長,更不用說長莊稼了,對這樣一片荒漠詩人用“我更愛”來表明心志,因為——
它們亙古不變 默默地生死/就像祖國 多余的部分
答案就在這里。被祖國多余出去的,難道只是松嫩平原上這片鹽堿地?被祖國多余出去的,自生自滅的人民,生生死死頑強地繁衍,無論多么艱難的環境里都要繁衍、活命的人民,才是詩人沉郁的靈魂永恒追隨與關注的所在。
細讀詩集《鹽堿地》的157首詩,潘洗塵竟然沒有一首與風景或曰地理有關的詩作,看來他的不喜詩歌活動有他自己的道理——顯然,走馬觀花的游覽無法提供他靈感。潘洗塵的詩寫對象幾乎都來自自己的切身經歷和體驗。在他的《恰博旗人物志》中,他把瘋乞丐張連祥和南下打工歸來的喬喬請進詩中,前者雖瘋卻能懂得自食其力,靠吃垃圾、睡馬路過活,后者則在小城人們刻毒的目光中隱忍堅韌地綻放自己的落寞之美,無論前者還是后者,詩人均給與贊美與祝福。張連祥和喬喬是廣大中國城鄉隨處可見的典型人物,詩人用詩作為他們畫像,也為真實的中國城鄉畫像。
恰博旗,這個音韻鏗鏘的地名被潘洗塵救活,這個潘洗塵的出生地如今叫四方山村,隸屬于黑龍江省肇源縣肇源鎮。我相信有一天,四方山村會因為潘洗塵執意的呼喚“恰博旗”而回復它的本名。
細讀詩集《鹽堿地》的157首詩,我讀到了一個偏執的潘洗塵,他喜歡窮根究底寫盡一個意象,譬如“秋天”,譬如“雪”,譬如“時間”,譬如“死亡”。潘洗塵的秋天不是豐收,潘洗塵的雪不是干凈,潘洗塵的時間不是現在,潘洗塵的死亡不是未來——如果我的判斷無誤,潘洗塵也是對死亡有所迷戀的人,因此他在博客中自我警醒:一生不可自訣!
僅從標題看,潘洗塵有10首寫秋天的詩。我想抽取《殘忍的秋天》來窺視潘洗塵的秋天詩寫。在《殘忍的秋天》中,詩人扮演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而把“秋天”作為屏幕上的主角來觀看,“秋天”是一個不斷演變的程序,從“初”走到“深”這是時間步伐在“秋天”身上踩過的痕跡,一個旁觀者以其敏感的詩人之心,同步感應到時間的“殘忍”,從“初”到“深”,在“秋天”身上發生了什么事?詩人說,就以窗前的這片稻田為例吧,假設稻田是秋天身上的某個部位,那么我們跟隨詩人的敘述就將看到,露珠少了,稻穗黃了,果實要成熟了,這一切在常人眼中是多么值得歡呼的事而在詩人的價值判斷中,成熟即為死!
多么殘忍的判斷我說,秋天并不殘忍,殘忍的是詩人“飽滿的成熟”的心。
潘洗塵就是帶著這顆“飽滿的成熟”的心來觀照他的時間主題、雪的主題和死亡主題,他的詩因此充滿沉甸甸的生之嘆息。
2014-07-06
《特區文學》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