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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江汀訪談

[橋與門——北京青年詩會主題活動訪談之江汀]

他開始觀察來自鄰人的光
——陳家坪訪談青年詩人江汀
 
 
陳家坪:你是“北京青年詩人詩會”的發起人之一,對你來講一個理想的詩會是什么樣的?詩朗誦的本真狀態是什么?他需要詩人做哪些方面的準備工作?
江汀:關于一個理想的詩會,我想起曾點所說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朗誦在我的詩歌生活中的次序比較靠后。最初,我的創作往往發端于空間中的幽僻之處,在語音上它是喑啞的。但現在,我理解“朗誦”為一種及物行為,它意味著一位或多位聽眾的在場。從詩人的玄思變成文字是一種變化,從文字變成聲音是另一次變化,或許此即奧維德所言的變形。我曾與友人談及語音與文字的不同,語音轉瞬即逝,墮入黑暗之中,而傳抄之文字的下墜會稍慢一些;但它們的終點是一致的。布伯《我與你》中文譯本的開篇說:“誦出原初詞也就誦出了在。”但我想強調朗誦的及物意味,此行為構成齊美爾所謂的“橋”。不久前,我從光昕兄處獲知此概念。
詩人需要做什么?我想起里爾克在一首詩里說的,用雙手把握住這種墜落。詩人為聚會所做的準備是形而上的;或者說他無需做什么準備,除非那種“把握”需要你為雙手帶上手套。詩人們往往并不警惕孤僻的生活狀態,事實上,他們應該是最明白“互相伸出手”之意義的群體。
    里爾克的詩如下:
        落葉了,仿佛從那遙遠的空中,
        好似天國里的花園都已凋萎,
        枯葉擺著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個個夜里,沉重的地球
        也離開了星群,落進了寂寞。
 
        我們大家都在墜落。這只手
        也在墜落。瞧:所有人全在墜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雙手
        無限溫柔地將這一切的墜落把握。
                (《秋》,楊武能譯)
 
陳家坪:“互相伸出手”,太棒了,這簡直就是詩人的天性所在。亦正如詩人蘭波所言:“詩人皆兄弟”,一種生命之間的親近感。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的聚會充滿了革命精神和狂歡般的傳奇,進入九十年代至新世紀十多年來,我們感覺到的更多是詩人的普遍沉寂。這有社會生活的原因,也有詩人自我認識和自我定位的原因。你是一位年輕的詩人,也許你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江汀:我對革命精神和狂歡傳奇沒有憧憬,同時,對于詩人生活史的觀照仍沒有在我的腦海成型。
    我的經驗完全是自生自發的,它由我自足的童年和彷徨的青年時代,以及大量閱讀的西方文學著作構成。我剛開始寫作時,身邊無一個可以交談類似經驗的朋友,我甚至隱隱以此為羞。只有海濱城市的梧桐樹和霧氣與我做過友伴。
    我一早讀到阿赫瑪托娃“我們,不過是世界邊緣的靈魂兩顆。”由此我一直自居邊緣人的身份體驗生活。
    后來我的生活進入了一個困境。我沒有朋友,我的作品是晦暗的自珍的無用之物。然而,那時我有一位好朋友,她有一句詩談到安徒生的命運,“滾石不生苔,一切要生、要改變”。
在閱讀上,使我有意識地走進人群的幾位推動者是:歌德、沈從文、加繆、阿倫特。還有孔子,他說,“山梁雌雉,時哉時哉。”
    我自己有一句詩談到這種轉向:“他開始觀察來自鄰人的光。”
我現在還無力言說時代的思想流變。我覺得,只有先期獲得公共生活經驗的人,才可能有“沉寂”。同時,狂歡也不一定就能構成公共性的精神生活。我更喜歡穆旦式的燭照(他晚年的一首詩寫到蠟燭:“可敬的小小墳場”)而非蘭波式的兄弟。
 
陳家坪:這次詩會你會朗誦自己的什么作品,這個作品你是處在什么階段和狀態下創作的,你想通過這樣一個帶有公共性的朗誦空間傳遞給聽眾什么意義?
江汀:這次詩會我選擇了兩首詩,《我們都在等待星辰的墜落》和《他已經認識了冬季》。
    第一首寫于2011年冬天的上海,多雨。前一年10月份,劉先生獲得諾獎。那年年初,上海發生了茉莉花運動,連續幾個周末,我一直去人民廣場對面的來福士商場。那兒,按照默契的約定,民眾站成一長排,無聲聚集在商場的屋檐之下,外面下著淅瀝的冬雨,——他們手中還拿著五顏六色的收攏的雨傘。沒有人喧嘩,一種震耳發聵的沉默在傳遞。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公安局和國保局都在附近,大批的警察和便衣就站在一旁,戒備森嚴。
這個事件后來漸漸無疾而終,但給我留下很深刻的經驗。人們回歸到從前的秩序,官方整日說著“維穩、維穩、維穩”,像鸚鵡或者復讀機。
    年底的時候,一個下雨的上午我坐在公車上,看見電視臺在直播某次人代會的現場,它們即將換屆。當時的國家元首坐在臺上,顯得非常疲勞,他的皺紋讓我一下子想起加歇醫生。我像我的父親和祖父一樣,經常看官方的電視新聞,我覺得那位領導人當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蒼老。我對他沒有惡意,但我覺得,他的“席位從空中墜落”。“他們就要承認,在這個地方混亂比秩序更加可貴。”
    這首詩里有基督教的元素,對此我要承認,那對我來說并非最契合、也非最真實的經驗,某種對于基督教文化的激情控制了我,讓我說出那些話語。到今天我重新看這首詩,我明白自己最想迫切表達的是那種沉默的氣氛——“送葬儀式”的經驗。
    第二首寫于2014年7月。但它的開頭肇始于2012年的10月底,我離開上海赴北京,開始一份新的工作。這首詩是我對個人經驗的一次總結,如上一個問題的回答中所說,我當時在設法從個人生活的困境中走出。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去重新認識世界、認識生活,用謙卑的態度去觀看和聆聽。但那時我只寫出了第一段;我的寫作狀態一直是如此,往往要花上一兩年的時間來完成一首14行的詩歌。2014年7月份,我從福州回到北京,旅途讓我做出了反省。在此之前,也與我的好朋友做過大量的關于這個問題的交談;于是我完成了這首詩。
    這兩首詩都關乎我對“公共性”生活的理解,第一首是外傾的,第二首是內傾的。但它們的意義也許轉瞬即逝。前些日子我讀過茨威格為伊拉斯謨寫的一本薄薄的傳記,后者被稱為“homo universale (一個普通的人),無黨無派,博古通今,觀察未來不帶任何偏見”。我贊賞這樣的伊拉斯謨。
 
陳家坪:我們知道,詩人在創作一首詩歌時,其內心是有聲調變化的。通過詩歌朗誦,這個聲調會被放大,但它在多大程度上會被忠實地反應出來呢?基于不同的寫作和閱讀理解,這個忠實的必要性不會是唯一的,對此,你的體會是什么?
江汀:我沒有特別關注過朗誦的聲調,但最近我正好和一位詩人好友談論過這個問題。我們都喜歡沉著、平靜的音調,——至少對于她和我的詩來說,沉著、暗淡也是其內在質地。我認同“忠實的必要性”不是唯一的,一千位詩人有一千種聲調;我拒絕從中歸納出普遍性的東西。
    我的才能僅限于談談自己的個人經歷。在剛剛習詩之初,曾經費解于漢語當代詩歌的音律問題。那時我偶然翻閱馬拉美、蘭波、瓦萊里的詩論,他們都談論詩歌的音樂性;我在自己的母語環境下感到非常費解。那時我也讀到一篇談論海子的文章,論者說,海子的詩歌里有一種內在的韻腳,它并不一定是規律地分布,但恰好支撐起全詩的語音。
    在2008年的幾首八行詩里,我做過一些使用尾韻的嘗試,那是受到汪劍釗譯格·伊萬諾夫和葉拉金的影響。但終究,韻律問題并沒有真正成為我的問題。我明白自己重視的是感覺,而非秩序。一個比較縹緲的“內在韻律”一詞,就可以答復我十年前的那個疑問。或者,我在這里又想起蒙塔萊的“烏賊骨”一詞,它很適合用來指代我所體會到的音律結構。它可以是游移不定的,但又能夠恰到好處地支撐起整個詩歌的結構。
    今年我恰好先后與黎衡、黃福海兩位師友談論過韻腳的問題。他們自己是優秀的詩人,同時都在做英語詩歌的翻譯,試圖將英語中的韻律移植到漢語譯文的園地里。我自己是射手座詩人,音律的問題是他們水瓶座和處女座的事情;但我向他們的工作表示敬意。
 
陳家坪:我讀過你更多的作品,我體會到你仿佛通過詩歌寫作回歸到了一個離別之后的故鄉,同時我也知道,這意味著再次遠離,但這一次有了你的智識,對文明最為基本一些體悟。也就是說,你找到了對這個世界進行言說的聲調和詩歌寫作的形式感,你的內容表達是穿越時空的,他必然會有新的形成,但最終或者階段性的形成是什么,值得期待,而這種期待會不會對你是一種壓力?
江汀:確實,“鄉愁”曾是我的問題意識之一。我曾是一個眷戀家庭的孩子;我十六歲離開家鄉去外地上大學,總在黃昏的時候,感受到強烈的、對家鄉的思念。也就是那個時候,詩歌向我發出召喚。海子——他正是我的同鄉——的詩句為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要還家/我要轉回故鄉,頭上插滿鮮花/我要在故鄉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聲談吐”。
    后來,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我的鄉愁消失了。我曾經真的如愿在家鄉小城生活了半年,但是,我還是再次離開那兒。茨維塔耶娃的詩說:“遠方,仿佛生來如此的疼痛,/祖國,仿佛我的厄運,/到處都是,哪怕天涯海角,/——我都把她揣在懷中!”(汪劍釗譯)我明白鄉愁成為一種形而上的事物,有時候,家鄉是那個小鎮,可是更多的時候,它意味著我逝去的早年時光。家鄉同時存在于空間與時間里。我讀過漢斯·約納斯撰寫的《諾斯替宗教》,早在幾千年前,鄉愁即被思想家們提煉成為一種強烈的對于終極救贖的渴望。
    現在,我似乎已經完成了我的動蕩時期。我在一首詩里寫到“在公路的邊緣,我停下,/搭乘遇見的第一輛公共汽車。/我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已經有了位置感,通過閱讀和閱世,我知道自己是誰,明白自己的限度。“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更多地退化為一種智力問題,它只在極少數的幾個深夜向我再次泛起。
    你的問題正是那個“你往何處去”。我生活在北京,生活在人群之中。前些日子一位克羅地亞詩人問我如何看待年輕詩人的處境。我的回答是,我想起了周作人、沈從文那一輩作家在北京的處境。“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乃至卡瓦菲斯詩歌中寫的那些泛希臘人的處境,謝閣蘭《碑》中的中國古人的處境,我們都可以從中觀照到那個普遍的“自己”。
    我從原初性的對世界“空虛”本質的質疑中走了出來,從世上的人事中得到了某種“價值”,尼采所說的價值。個別時刻,我對自己肉身即將到來的消亡仍然感到深深的恐懼,但在有陽光的上午,去工作單位的路上,我把自己的生活理解成為一種拓印行為。我想自己可以成為一枚印章,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跡。
以前我對自己有很大的期待,現在反而漸漸消失了。我的年齡已經超過了海子,并且很快就會趕上諾瓦利斯。
 
2014.9.10
 
  (作家網編輯安琪編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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