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林是個擅長寫鄉村題材的作家,他描寫的鄉村就在鄱陽湖畔,他從小生活在這個地方,熟悉這里的人和事,熟悉這里的氣候地理,也熟悉這里的歷史文化。而鄱陽湖是個歷史悠久,有著獨特的地理特征和豐厚的文化積淀的地方,陳永林的小小說創作正是根植在這片沃土上,因而他的作品不僅深刻的反映了現實,也描繪了這里的歷史,這里的文化。其中對當地風土人情的描寫就是陳永林小小說的一大景觀。陳永林的民俗題材的小小說完美地將民俗描寫融入小說情節,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使主題更深刻,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使作品具有小說和民俗的雙重魅力。
一、陳規陋俗下的痛苦掙扎
《娶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中記述了一個叫牛家嘴的村莊,男人都喜歡娶未婚先孕的女人,這樣就能保證女人娶進門后就能夠生育。用現在的眼光看來這只有傻子才喜歡這樣做事,若用封建的貞操觀念看來更是不可思議。但在遠古時期生產力水平極低,人就是生產力,因此一個氏族的生存和發展全靠人的繁衍。而那時人的平均壽命短,出生成活率又極低,當時的人們產生這樣的婚姻觀念無疑是聰明之舉。可是能把幾千年前古老的風俗保存至今,足見這是一個多么落后而封閉的村莊。小牛是牛家嘴第一個去過縣城的人,更是第一個去省城的人,小牛想娶個黃花閨女,他的父親卻硬是要給他娶個未婚先孕的女人,小牛拗不過父親,被逼就范。盡管舊傳統的勢力是強大的,小牛最終沒有掙脫這種勢力的束縛,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長大后一定娶一個黃花閨女。這里標志著新觀念不斷地向舊傳統挑戰,現代的文明最終會戰勝陳規陋俗。
描寫婚俗的篇目還有《坐床》、《伴娘》、《鬧洞房》、《哭嫁》等。《坐床》是指哥哥去世后,如果有未結婚的弟弟,那么弟弟就應當娶嫂嫂當自己的女人,稱為坐床。這顯然是一種陋俗,在一些貧窮落后的地方,男人娶妻難,這樣有利于維系家族的繁衍,但這反映了古代婦女被當作奴隸的落后制度。《坐床》里的弟弟小林腿有殘疾,盡管自己很難娶到老婆,也不是不愛嫂嫂,但為了嫂嫂的幸福,甘愿讓嫂嫂嫁給她過去的戀人二木。小林的做法閃現出人性的光輝。
在鄱陽湖一帶,當伴娘是一種很高的榮譽,沒有當過伴娘的姑娘便不好找對象,《伴娘》里的荷花為了爭取一次當伴娘的機會,竟以貞操為代價與一個自己根本看不上的男同學同床,最后的結果是沒因為當過伴娘得到一點好處,卻由于失身而自食苦果。《鬧洞房》里的李衛平因看不慣哥哥結婚時鬧洞房的人們乘機討便宜的粗野舉動,自己結婚事就不請村里的人來鬧洞房。這本來是移風易俗的好事,可是村里的人不買賬,不僅不給他幫忙,連他的喜酒也不來吃。就因為這件事,李衛平在村里失去人緣,村里的竹器廠把他解雇,斷了財路,李衛平日子難過,妻子跟他離婚。李衛平第二次結婚的時候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讓村人們盡情地鬧洞房,妻子的身上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妻子傷心痛哭,覺得李衛平不愛她。《哭嫁》描寫了一個名叫月英的婦女在鄱陽湖落后的婚俗的迫害下的悲苦命運。月英十七歲時嫁給舅舅的兒子,因為鄱陽湖一帶很盛行“姑表婚”,姑母之女必須嫁給舅舅之子。月英不愿意,她反抗過,她的意中人是黑牛,可是她的反抗是徒勞的。舅舅的兒子多病,二年后死去。結果,按當地的風俗,未成親的女人只要滿十八歲,哪個男人看中這個女人,便在這女人門前放掛鞭炮,便算定親,女方任何人不得反對。月英返回娘家的第一天便被一個叫花子的男人在門前放鞭炮定了親,她的意中人黑牛因來遲而錯過機會,月英不得不嫁給花子。三年后,花子又死了,按當地坐床的習俗,月英又得改嫁花子的弟弟。黑牛要約月英私奔,可是月英認為自己是個掃帚星,是克夫的命,怕把自己真正愛著的黑牛克死,最后月英精神上深受打擊,自尋短見。《哭嫁》是民俗內容最為豐富的一篇,其中包含這多種婚俗:姑表婚、門前放鞭炮定親、坐床、哭嫁等,月英的命運受這些陳規陋俗的擺布,直至被迫害致死。關于哭嫁,作品里有這樣一段描寫:
這兒有哭嫁的風俗,新娘在出嫁前半個月就哭起,當地人都把能否會哭嫁作為衡量女人才智和賢德的標志。因而女人一定好親,便為哭嫁忙,哭嫁有哭父母,哭哥嫂,哭伯叔,哭姐妹,哭媒人,哭梳頭等等。這些歌詞盡管有現成的,但女人為顯示自己才智,都一個個編自己的詞,唱自己的調。月英都沒準備,她是隨口唱的。別的女人哭嫁有做戲的成分,月英沒,唱的恨,唱的怨,唱的愁,是心底的恨,心底的怨,心底的愁,因而唱得哀婉悲凄。——陳永林《哭嫁》
我們不難看出,哭嫁的風俗跟舊制度下的舊婚俗對婦女的迫害有關。
另外,《上梁》反映了祖宗崇拜的風俗,上梁就蓋房時把一根木梁,架在兩端的墻上。鄱湖嘴村的修蓋祖廳時村里的男人都爭著抱梁。抱梁的人不但臉上有光,而且祖宗會保佑抱梁的人人旺財旺,萬事如意。為了榮譽陳水生打腫臉充胖子,不惜花了一萬五千塊錢跟人競價獲得抱梁的資格,可是家里沒有錢,陳水生愁得要死,最后妻子桃花不得不向老對手陳銀根去借錢,出于無奈,桃花獻出自己的身子借到了錢,陳水生的榮耀得到了,可是妻子肚子里也有了陳銀根的孩子。這讓一直為了不能生育而發愁的陳水生更加得意,以為這是自己抱梁得到的善報。陳水生是個可悲的形象,這個形象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人物的身上打下了傳統風俗的深深的烙印。
《膽小鬼》中的膽小鬼是個怕鬼的孩子,但哥哥死后他再也不怕鬼了,夜間一個人到哥哥的墳上去睡覺,結果第二天就發高燒,算命先生說他被哥哥的鬼魂纏上了,就讓母親在他哥的墳上撒上油菜籽。據說鬼得把油菜籽一粒粒數清才能投胎轉世。鬼一天到晚只顧數油菜籽就沒時間害人。膽小鬼怕哥哥不能投胎轉世,就去撿哥哥的墳上的油菜籽。千百年來,“鬼”一直籠罩著中國人的意識,即使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這種意識依然在人們心里很頑固地盤踞著。正是因為這種陋俗,膽小鬼才膽小,他到哥哥的墳上去撿菜籽一幕非常感人,表達了深深的手足之情。同樣表現親情的還有《踩藥渣》,當地的風俗,病人吃過的藥的藥渣倒出去,誰踩了就會把病傳給誰,病人就好起來。秀珍的后女兒小玲生病,她怕別人踩了傳染上病,就自己踩了藥渣,結果聽說倒藥渣的人踩了不頂事,就又讓狗踩,女兒的病還是不見好轉,后來小玲的三個哥哥都去踩藥渣,希望妹妹的病傳給自己,讓妹妹很快好起來。
橋祭也是鄱陽湖一帶的習俗。橋修好后,有人敲著鼓站在橋上喊:“橋祭喲一一橋祭喲……”這時有誰應答,誰就不久會死去,他的靈魂就變成橋的靈魂,橋就堅固耐用。這自然不會有人應答。但《橋祭》中的劉老漢父子倆為了橋能夠有靈魂在橋祭中一起應答,父親認為自己年紀大了,舍出老命也算不了什么,兒子是因為得了絕癥不久于人世。但他們舍生取義的精神是令人欽佩的。這篇作品中習俗是陳舊的,但人物形象是新的,尤其劉老漢最后在橋上因救人而獻出生命,使作品主題得到升華。
二、傳統美德的堅守
民俗有著教化功能和規范作用,使人們遵守一定的道德規范,穩定社會,安定生活。陳永林的小小說有許多反映民俗的道德教化的。由于商品經濟意識不斷滲透,一些傳統美德往往受到沖擊,被破壞甚至走向崩潰。但民間向善的力量是強大的,對傳統美德的不斷堅守,使善良最終戰勝丑惡。如《鼓殤》中的鼓手山子是專門給人辦喜事喪事時去敲鼓的,在當地很出名。村里德高望重的七根去世了,七根生前對他有恩,山子本來要到七根家去敲鼓,可是為了自己得到宅基地,為了村里能得到一筆修路款,被村長逼迫著去給鄉長家敲鼓。鄉長家娶媳婦,山子開始鼓敲得很好,當鄉長沒有答應村里的修路款時,山子敲鼓頓時找不到感覺,敲得一塌糊涂。山子從鄉長家回來后再到七根的墳里敲鼓,感覺又找回來了,鼓敲得出神入化。與《鼓殤》立意相同而故事接近的還有《戲殤》,反映的是辦喪事和喜事是唱戲的風俗,人物七根也是在權勢與良心之間的徘徊,最后作出艱難的抉擇。
《燈殤》中的村民們往年中秋節都是給德高望的村長六根送燈籠,可是這年卻都給村里一家最有錢卻來路不正的春生送,因為春生要給每個送燈籠的人一百元錢,最后只有十幾個小孩給六根送了一盞燈籠,六根異常感動,十分珍愛這盞象征著榮譽的燈籠。《買水》中描寫的是鄱陽湖一帶特有的風俗,人去世后兒孫們要給老人到湖里買水凈身,然后村里的人再到死者的家里買水,老人活得歲數大,生前人緣好還樂善好施,子孫多且都有出息,來買水的人便越多,反之,買水的人越少。村子里同時死了兩個人,結果窮而正直善良的七根家里來買水的多,而有錢有勢有很小氣的德貴家里來買水的人卻很少。
三、傳統風俗的顛覆和異化
隨著社會的進步,科學文化的發展和社會意識形態的轉變,一些愚昧落后不合時宜舊風俗不斷被革除和拋棄,而一些有積極意義的良好風俗會得到進一步的弘揚。如《無眉》和《墳祭》兩篇都是反映移風易俗的。《無眉》中的王美珍為了爭取婚姻的自由要與自己的心上人私奔,被族長抓住后拔掉她的眉毛作為懲罰,并且以后再不允許她留眉毛。后來族里又有幾個女人同樣的原因都被拔了眉毛。為了聲援這些遭受羞辱的女性,村里的女人們都主動拔了眉毛,她們說不留眉毛更好看,無眉不再象征著恥辱,而是象征著美麗。這是婦女追求自身解放,與戕害人的封建惡俗的斗爭的勝利。《墳祭》里的陳秋生死后全村的婦女都要到他的墳上去墳祭。因為這地方的習俗是田地的活和家里的活都是婦女干,男人不但不幫一把,還隨便對她們打罵。是陳秋生來到這個村子后改變了她們的命運。原來由女人干的力氣活現在全由男人干了,女人只在家帶小孩、做飯、洗衣服。因而一到清明節,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帶著冥紙冥香去陳秋生的墳前,給陳秋生的墳拔雜草,在墳上添幾鍬土,同陳秋生說說話。
可是由于某些惡劣社會風氣的影響,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些好的民風民俗同樣會被丟棄或者被改造的面目全非。《裸浴》中鄱湖嘴村的人都愛在圓月潭里裸浴,據說可以怯病消災。可是后來有人為了掙錢竟以弘揚民俗的名義讓姑娘們裸浴而讓人觀看,進而將裸浴的場所變為色情場所。
《拉干爹》是一篇有諷刺意味的作品。拉干爹的風俗在鄱陽湖一帶已有一二千年。這是由于窮人養不起兒女為了尋求幫助,嬰兒滿周歲的那天,做父親的帶上雞鴨魚肉,天不亮就到路上拉一根細白線,過路人只要是絆了白線便是嬰兒的干爹。若不想當干爹,就落一輩子罵名。現在人們的生活富裕了,這一風俗變得更加俗氣,那就是都向拉一個有權有勢的干爹。小說中的德福盡管費盡心機,不巧的是給女兒拉干爹時碰上了一個村里最窮的人老炳,沾不上光不說,還得反過來周濟他。生了兒子后設計想拉村長做兒子的干爹,并且付出了高代價——讓村長的弟弟睡了自己的老婆,可是又不巧讓老炳的狗給碰上了。德福覺得晦氣,村長卻很懊惱,說自己的兒子不該拉了個狗做干爹,原來德福的兒子其實是村長下的種。
《湖祭》里的菊菊從小就想參加湖祭,可是湖祭時不要女人在場,她覺得這不平等。后來聽說湖的那邊女人可以參加湖祭,長大后她就嫁到了湖的那邊,結果還是不讓女人湖祭。等到菊菊真正能參加湖祭的那一天,湖祭的風俗幾乎名存實亡,但菊菊終于滿足了自己的愿望,其實她的內心要求的是男女的平等,可是當她要和丈夫進城打工干活是依然遭到拒絕,因為村里還沒有一個女人去干那種男人才干的活。
陳永林的民俗小小說還有很多,這里難以一一盡數。總之,陳永林的小小說中描寫和記錄了豐富的當地的民俗資料,將民俗描寫融入小說的情節,融入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使作品內涵豐富而又形象生動,更具地方性和民族性,具有文化小說的審美氣質,大大提高了作品的藝術品位。同時,他的小小說中的許多民俗描寫又具有很高的民俗學價值,很值得民俗專家們探討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