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先生的兩個文學形象及其童心
作者:北塔
作者:北塔
雖然2007年心臟手術以來,邵燕祥先生身體一直比較弱;但聞悉他仙逝時,我還是驚惋。當時我正在伏案寫作,遂罷筆良久,想著先生之音容宛在,藹然,恬然,翕然。
1980年代中后期,我上中學大學,正是燕祥先生的雜文著作洛陽紙貴的時候,頗讀了一些。其文筆之辛辣老道、譏刺之深切時弊,至今令我嘆服,嘆服其人,亦嘆服其時。他這種以筆為匕的思想和文風直追迅翁。他也以紹興師爺的遺風為榮。他的祖籍是蕭山,但他更愿意寫紹興。有一次我問他,蕭山屬于杭州,他為何說自己是紹興人。他說,蕭山是1959年才從紹興劃歸杭州的。這是就行政區域的歷史沿革的角度而言。我想,還可以從地域文化性格的角度揣度。我發現,北京有很多出生乃至祖籍江南的文化人,都基本上不說自己是北京人,而只說籍貫。更加深內的原因是:相比于杭州的旖旎和文弱(當然,比我的家鄉軟糯的蘇州稍硬),紹興作為江南文化中的另類,有剛烈與絕竭的一面,更符合燕祥先生對自我性格的某種定位。與他雜文中剛正不阿、金剛怒目的文字形象有點偏差,他本人的形象是溫文爾雅的,總是笑瞇瞇的。他雖然生長于北京,但說話聲音比江南人人還輕柔。我跟他第一次見面之前,誤認為他生長于紹興,還以為他跟許多其他鄉音難改的會稽郡人士一樣,口音重得讓非吳方言區的人幾乎聽不懂。但他的口音完全是京腔京調,吐字異常清晰、雅致、圓潤,聽他的話音本身就是一種耳福。
我跟燕祥先生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2000年,在北京理工大學。之前,我在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書五年,算是校友。北京理工大學的前身之一是北平中法大學,1950年9月,中法大學校本部及數理化等院系并入北京工業學院(1988年更名為北京理工大學)。2000年,是北平中法大學成立80周年大慶,校友會在理工大學搞了個座談會。我不僅是校友,還寫過關于中法大學老校友、法語文學專家沈寶基先生的文章,所以破格受邀參加。我之所以說是破格,是因為參會的幾乎全是老前輩,而且是中法大學本身的校友,好像除了我沒有別的后生。況且,我只是中法大學后身的校友。燕祥先生是真正的中法大學校友,而且是最杰出者之一。他于1948年考入北平中法大學法文系,解放后在華北大學短期學習后到北平新華廣播電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前身)就職。華北大學后來分為兩所學校,文科為中國人民大學,理科為北京理工大學;所以他也是真正的理工大學的校友。那次會上他侃侃而談他在中法大學的短暫經歷,風趣地說,不是他不想繼續念中法大學,而是連學校都被作為帝國主義的殖民遺產連鍋端了。我還記得他甚至飆了兩句法語,似乎表示他是正宗的中法大學學子,也表示他不忘母校培養之恩。
那次會前會后,我以粉絲態度,跟他聊了不少。那時他身體不錯,穿著寬松的長褲和長袖襯衣,衣袖總是半卷著。
那時我在文學館輔助領導做點管理工作,其中一項是張羅會議。燕祥先生作為赫赫有名的文壇老將,好多次都是我們特邀的嘉賓。我每次打電話到他家里,他都非常客氣,耐心聽完會議通知和注意事項。他從來拒絕我們派車去接他,哪怕在身體有所不適的時候;他總是自己打車到文學館,而且是最早到的嘉賓之一。到了之后,也不像有些大腕似地,先要嚷嚷著到處找文學館的領導。他會安靜地在會場里找個比較僻靜的角落,獨自坐下來,不跟別人挨著,然后翻看會議資料。我會找空隙去陪他聊幾句,問他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做的。我不記得他曾要求我們幫他做過任何事。他很少留下來吃飯,總是在會議末梢或結束之時跟我們打聲招呼之后悄然退場,自己打車回去。他最后是在安睡中離開的,也沒有給家人和世人添任何麻煩,真是好人善終!
燕祥先生曾在政治上受盡磨難,從1958年初被劃為右派到1979年1月改正,他的右派帽子整整戴了21年,其間被批判、被孤立、被勞改,生不如死。他的雜文產生廣泛影響的那些年,由于他的針砭直接而猛烈,有不少人做賊心虛,自己對號入座,越照越覺得自己是他鞭撻的對象;于是他們開始反感他、反對他甚至厭恨他,企圖以行政手段甚至非正常手段整治他。他都毅然對之、坦然處之。有時我也會受到特別禮遇。他曾以過來人的經驗在這方面給我開導與鼓勵,使得我也能毅然而坦然地面對類似的壓力。
2001年,我在《文學報》發表了一篇小得不能再小的文章,對有人提出的中國詩歌要靠舊體詩拯救的說法講了幾句不太恭維的“閑話”,沒想到引來了舊體詩界幾位大老(不是大佬)的極度不安和過度反應,《文學報》當時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刊登了一些打了雞血似的意見。他們欲擒故縱,先是封我為“權威專家”,然后臆想他們自己舉起的狼牙棒肯定也是力大勢沉,如同定海神針。當時,我手頭公事私事太多,對于別人的情緒性反應,不想做反應的反應。但他們不依不饒,2001年末發行的《中華詩詞》干脆開辟了專欄,一組5篇宏文向本人開戰,煞有圍剿之勢。這真讓我一個年輕作者受寵若驚、哭笑不得。他們還妄圖以文革思維,把學術爭論拉到行政領域,背地里到領導那里去打我的小報告,希望給我處分。好在我們領導開明,以不干涉學術為由懟了回去。
值此緊張之時,有一次,燕祥先生來文學館開會,拉著我就此事聊了很多。原來他一直在因為關心我而關注此事。他說,他總體上同意我的觀點,并支持我直爽地發表觀點。他認為,那幫人思想陳舊而且有點歹毒,做得有點過火。他提醒我要小心他們明里施壓背地使壞,但也給我打氣,讓我不用害怕;因為時代風氣已經變了,他們那套做法已經行不通。他只是希望我確保無虞,繼續思考和寫作。他還問我是否打算寫反駁文章。我說,第一我沒有陣地,第二我沒有心思,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稀貴的時間浪費于沒有什么學理性的爭論。他表示贊賞,說不理他們也是良策。我本來就不是太把那些可愛的前輩一時的氣話太當回事(后來跟其中兩三位還相見甚恰)。燕祥先生這么一勸慰,我就感到更加輕松了。這不僅是因為他多年關心我的成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才是被廣泛公認的舊體詩寫作的大家,況且新體舊體兼擅,他才最有發言權,他的觀點才最值得我重視。他的這番教導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讓我銘刻于心。
2007年4月21-22日,河北廊坊師范學院舉行了邵燕祥詩歌創作研討會。主理會議的吳思敬老師通知我參加。而我4月20日還在老家蘇州參加“三月三虎丘詩會”。我決定中途提前離開老家,請主辦方急買機票,趕回北京。那邊的主辦方略微有點不悅,問我為何如此著急。我說,為的是當面向燕祥先生表達一份敬意。
由于中法大學那樣的資產階級學術機構在1949年被攔腰斬斷,燕祥先生那一代知識分子有點過早地參加了革命工作,其詩歌創作也被眉毛胡子一把抓拉入革命現實主義的窄軌。比如,解放初,他曾以火山爆發一樣的激情緊跟太陽歌唱,無條件地頌揚“新”,結果詩歌的幼苗很容易被燒糊燒枯,他的第一本詩集《歌唱北京城》(1951)便是那樣的時代的產物,也成了那樣的時代的犧牲品。那時候的人們盡管扯破嗓子高歌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天天似乎眺望著遠方,但實際上眼光談不上深遠深刻。他的第二本詩集《到遠方去》(1955)表達的也是像郭小川詩歌中常見的那種比較空洞的向往。后來,激情被現實拒止,他的思想轉入深沉的軌道。但他的詩歌思維和寫法還是嫌太老實,或者說還是被現實主義所框住。另外,他后期在詩歌中有點急于表達觀念,使得語句不夠靈動、意境也缺乏蘊藉。我想強調的是:邵燕祥先生這些在詩歌創作上的問題不是他個人的,如果說有需要承擔的責任,問責的鞭子也不應該抽在他個人身上,而應該由整個時代來負荊請罪。正如1949年中法大學在中國這個繼續革命的場域被霍然肢解,法國人引領的現代主義文藝思潮也被一下子扭斷了脖子。我有時候喜歡做有點可笑的歷史假設:假如中法大學繼續辦下來,燕祥先生繼續攻讀法文,直到碩士博士甚至到法蘭西去留學,那么他的寫作模式肯定會截然不同,說不定是象征主義的或超現實主義的,其文學價值不可同日而語,至少能與世界接軌吧。
我覺得,在那個比較大型的研討會上,我無論從哪個角度發表這些對邵燕祥的詩歌創作的觀點都有點不合時宜。所以,我有意避開了。我談的是關于他的童心及兒童詩創作話題。作為詩人的邵燕祥,他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平靜外表下有一顆熱忱的心,胸腔里奔騰著、燃燒著的是一顆赤子之心。1950年代中期,涌現過一股為祖國的花朵寫詩的潮流,邵燕祥也寫了不少,1956年和1957年他還分別出版了兒童詩集《八月的營火》和《蘆管》。不像那個時候他寫的好多其它詩,有迎合時代需要甚至趕任務的嫌疑。他的兒童詩寫得真誠、熱情、投入而且巧妙。在經歷了地獄般的“文革”生活之后,他的童心依然鮮活、跳躍,1980年代,他還曾為孩子們寫詩。如《小童話》:“在云彩的南面,/那遙遠的地方,/有一群樹葉說:我們想/像花一樣開放。/有一群花朵說:我們想/像鳥一樣飛翔。/有一群孔雀說:我們想/像樹一樣成長。”邵燕祥的童心不僅體現在兒童詩的寫作上,還體現在他的一些氣度豪邁、情懷壯烈的詩篇中,跟他少年時代的雄心結合在了一起,如《到遠方去》:“你要唱她沒唱完的歌,/你要走她沒走完的路程。/我愛的正是你的雄心,/雖然我也愛你的童心。”邵燕祥的童心是李贄意義上的。李贄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邵燕祥處世為文的最高原則,就是去偽存真。“童心”本是道家概念,但李贄和邵燕祥他們都是儒家知識分子,他們只是借用這個道家概念來加強儒家的信仰。他們是高度入世的,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正如邵燕祥自己說的“茍安一隅的童心知道,人間有大憂患在”。
其實,我好希望那個研討會的主題能擴展為邵燕祥文學創作研討會;那樣我就可以大談特談我所鐘愛的他的雜文創作,那是多少人打著手電筒爭先閱讀的文學瑰寶啊。我尊重敬仰邵先生,起始于學生時代捧讀他的雜文之時。因為在雜文寫作中,他一方面針砭時弊不留情面,為民請命不遺余力;另一方面勇于反思、自剖,保持清醒的頭腦,高舉“五四”的旗幟,做魯迅的隔代知音。
當然,邵燕祥畢竟是雙槍將,詩文同上。我始終覺得,存在著兩個邵燕祥的文學形象,一個是雜文的,另一個是詩的。一個叱嚓風云,挑戰權貴,狙擊罪惡;另一個慈眉善目,與人為善,體恤下層。一個是否定,另一個是肯定。一個理智占先,另一個情感為重。一個老于世故,另一個天真淳樸。一個是觀察和思考,另一個是想象和信仰。一個是嬉笑怒罵,另一個是循循善誘。一個橫掃落葉,另一個護花有加。一個是鈣和刺,另一個是糖和蜜。一個悲觀,另一個樂觀。一個以史為鑒,另一個面向未來。
8.3下午急就于京郊營慧寺,時肩周炎痛甚
附錄
邵燕祥先生子女發給親友的微信
父親前天上午沒醒,睡中安然離世。之前讀書、寫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圓滿。遵囑后事已簡辦,待母親百年后一起樹葬回歸自然。人散后,夜涼如水,歡聲笑語從此在心中。
邵燕祥子女
八月三日
作者:北塔
來源: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