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年前的臨時變更,照舊蟄居于浙南江渚,小架一扁舟接續(xù)幾載窗明。久在這江南徘徊,對那疆土版心深處向往不已,如今總算來到中原,想起匆匆相逢又將南行歸去,不由悵然。經(jīng)歷一場長途旅行,那些難忘的景致潮漲難退涌入心緒,當我疲憊地蜷縮在站臺,南方村莊剛剛收獲一場雨露,火車的鳴聲就如期而至了,我的身后,半闋人世,半闋滄桑。
在洛陽求學的好友遺憾地說,如若你們四月來,牡丹花開得正盛,繁花繞城,春意盎然,才不枉來一趟。傳聞武則天冬日賞百花,唯牡丹一籌莫展,紅顏一怒令下,牡丹被貶洛陽,卻也成就了洛陽的雍容與華貴。想來做一回洛陽花下客,風流弄姿,也當是極盡了美意,可我萬萬不是來賞花的。眼底及盡處,我們魂牽夢縈的恢弘都城觸感冰涼,夏商遺景滿目瘡痍,曹丕稱帝的雄心霸氣也已殆盡,君臨天下,旌旗蔽空,仿佛昨日舊事。中州繁華,風光悄然離去,簇帶濟楚,香澤也已隱退。想起司馬光當初一句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亦蒼涼無奈。感懷于江山更迭的戰(zhàn)亂禍福,種種刺激經(jīng)絡的傷痛隱隱發(fā)作,一種失落在我內心深處盤旋,洛陽啊,你徘徊于朝代的興廢,歷史大動干戈,固若金湯的城墻半目殘垣,堂皇宮殿付之東流,王笏折落,玉笛聲斷,苦尋無蹤跡!
今日洛陽城已然退去神話輕紗,青山依舊,卻是王朝舊夢,天下太平,百姓步履緩慢,在這座城市交流著河南鄉(xiāng)音,樸實、沉著地走著。在我去過有限的地方,多少堂而皇之的建筑在后世人工建造中招搖地風生水起,虛托著還原歷史的由衷赴會一場繁華,我往往只付之一笑,不做過多停留,而這洛陽,在感慨世事的同時于我卻是了然的真實。
踏入城門,浮現(xiàn)在腦海的第一人竟是漢明帝。若不是漢明帝與遙遠的釋迦摩尼夢中相遇,萬里以外的傳教徒恐怕與這震旦的緣分還要遺憾幾時。現(xiàn)在很難想象,劉莊派出的使節(jié)怎樣與那兩個避難的天竺高僧在大月支不期而遇,彼時距釋迦摩尼圓寂已5個多世紀。攝摩騰和竺法蘭踏足這片熱土,白馬蹄聲噠噠風塵仆仆馱經(jīng)而來,佛教開始在這片儒學獨踞的廣袤大地繁衍、扎根。當我來到邙山腳下,白馬寺香煙迷繞,僧人信步走過,中國漢傳佛教祖庭的幾毀幾修,大落大起如若隨著殘存在記憶深處的《洛陽伽藍記》飄散眼前。
少不經(jīng)事時,我那貧窮村莊不遠處的深山,也有一座寺廟,星星散散幾個僧人。許是什么佛教節(jié)典,祖母給每個孩子帶上幾兩稻米,上山吃齋飯。家家戶戶的稻米相混,煮出百家飯,香甜的菜肴卻是寺里供應的。吃齋之前,我們幾個村童學著大人的模樣在幾座佛像面前磕后跪,忙得忘卻時辰。寺內鐘聲杳杳,木魚篤篤,人潮攢動十分熱鬧。不知哪一年歲起,寺廟逐漸廢棄,僧人遣散,經(jīng)年之后,戶樞已蠹,泉眼沉寂,枯葉深處幾堆廢柴爿,銹跡古鐘再難敲醒山中深沉而清亮的佛曉。多年后我突然興起登山遠足見此情景淚眼潸然,不覺恍如隔世,如今遇這洛陽城,又想起方文山那闋歌詞: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繁華易冷,就連那僧人,也不知散落何處。
二
中原漸漸遠去。火車與鐵軌輕碰,聲響有序地前進。未曾料想這歸途大地倏然汗水涔涔,驟雨落在七月的眉骨,火車幾經(jīng)止動,這夜映襯得異外孤寂。車窗外燈火明滅,我坐在火車腹中一顆堅硬的牙齒上,酸痛難寐。硬座的常客輕貼靠背,睡容安詳,我為這份安詳沉醉。入神時,對面那個中年女人突然睜開惺忪睡眼,目光相遇,難免尷尬,只是她微微一笑,我也隨即應和,然后佯裝投入睡眠。未想到在這疏離午夜陌生車廂的一個淺笑,竟似龍門的莞爾。
幸得有龍門。
這龍門,是洛陽殘存的貴氣。這個帝王發(fā)愿造像的福地,在中原大地延續(xù)著脈搏。龍門崖壁上的窟龕大小不一星羅密布,不計其數(shù)甚是壯觀。仿佛一塊巨大的窟龕壁畫,壁沿上方低矮的叢林與天相接,地上是眾生蕓蕓。沿半面山壁而走,佛陀一步一遇,步步充盈佛性。拾級而上,奉先寺人潮涌動。拍照,留念,旅行的慣有模式,我站在角落,于45度記錄下盧舍那高達17米的佛身。聽人說,在不同的天氣,懷揣不同的心情來看盧舍溫厚寬心的微笑,會有不同的佛悟,這有些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她沉睡在盧浮宮,接受著不同心境的人的觀瞻,有人目遇羞澀,有人邂逅溫婉,有人卻飽嘗輕蔑。那天天氣沉陰,光線卻恰到好處,微風習習,衣袂輕盈,過往游客帶著崇慕與幾分俗世之念緩緩走過佛陀莊嚴達觀的俯視,平靜的臉上無悲無喜。在龍門山腰空地的中央,露天的巖壁下,兩個中年女人在盧舍那蓮座前虔誠地跪拜。她們合十雙手,靜心跪地隨即俯身而拜,將瘦弱的軀體筆直地輕貼地面俯在盧舍那腳下,往復如此。其中的一個女人脫去了鞋子如同棄去俗世的塵埃,一身輕盈,另一個女人雙目微閉,卻不難細察到她圣潔的眼神。其他游客和我一樣,自覺為她們空出一塊清凈的空地。似乎有更多的微風迎面涌來,我已然不敢妄加猜測這應是她們到過的第幾個佛教圣地。不知怎么我牽掛起鄉(xiāng)村勞苦勤勉的女人,想必眼前的女人與我那苦難的村婦在世間有著一樣難舍的身份——從父、從夫、從子的女兒、妻子與母親。此時的我怎么能夠心如古井,無欲無求,我想到太多的人,遠去的祖父,彳亍在鬼門關前的舅母,身患絕癥的鄰家小妹……想起生命果如滄海一粟,遠不及一片佛耳,我癡癡看著盧舍那,看著佛的光芒普照,他溫和如初的笑容,微微顫動著腳下的大河之南,向七月的周身無限延伸。
世人祈福消災祭拜神佛,多為了平安無疾,月下姻緣,興旺門第,滾滾財源……而如我類的普通民眾,既不信佛,也未入教,遇到生老病死,災難橫禍,無助無奈之余也難免想起還有一群無苦無憂不同于凡胎肉身的神靈。對每一場喪禮法事保持著敬畏的態(tài)度,我清楚地知道世上本無鬼神之實卻又間或祈盼鬼神之說。屢屢想,這世間究竟有什么力量能使求愿之人一次次打開疼痛的傷口,甘愿粉身碎骨,折煞年壽,以換取被施愿者半刻的安寧?
不想那西天與東土,恍惚之間,又是千年光景。生命的落幕本就消無聲息,來于塵土又終歸塵土,身前到身后,路程艱辛,步履沉重。人們祭奠先祖,跪求庇佑,早已相信自己的祖輩轉身踏入西天樂土,永享極樂。猶記得村人們對死亡釋詞時,往往把答案寄放在頭頂?shù)倪@片亙古寂靜的蒼穹之中。我也曾見到滿懷心事的村民到寺廟里祈福,對佛殿中每一位大小天神佛身逐一叩著長頭,將每一塊蒲團凹進深深的嵌痕。如今村中仍有不少老嫗求簽燒香,卜卦算命,遇上小大之事,歸咎于自身的罪孽,惶恐度日。若不是為了生死永隔的親人,為這紛煩苦短的人生,為延續(xù)香火的子孫,在我那個遙遠貧瘠的村莊,善良的老人們怎會把心中的苦難日復一日地抽絲剝繭,敬畏地擺上香爐,點燃香燭?如此種種村中祖輩沿承的請愿習俗,三分儀式,七分愿念,只是美好卻又萬分遙遠的寄托,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滌蕩、村中年長的老輩長眠地下也漸漸沒入塵土。
我們離開龍門山腰的時候,那兩個信徒依然繼續(xù)著她們的祈愿。我始終對所有的宗教懷著崇敬的心情,想必這世間的信仰都在各自的天空寸寸生蓮。至于盧舍那,人們已不關心他是唐高宗為父歌功頌德的初衷或是臨摹武則天面容造像的傳言,他是佛,千千萬萬佛陀中的一個,巧奪天工施愿祈福的一個。
三
鬧騰的雨慢慢小了一些,天邊的農(nóng)田漸次延展開一點一點白暈。列車人員推著細長的手推車,向旅客出售食物。停走的間隙,到站的旅客拖著行李通往站臺,也有幾個旅客踉蹌地向車廂兩頭來去,幾個男人趁著此刻閑暇到車門口匆忙抽半根煙。這一車異鄉(xiāng)的俗世之人,在火車上蹩腳地重復著每日的生活之需,懷著各自的心事,略顯浮躁地等待下一場相逢的筵席。一夜的折騰,睡意才來,我側身靠在座椅上,疲乏之中冥冥閃過粼粼波光。
我和伊河并排走著,猶似走在甌江之畔。微風吹拂漣漪泛起微光,岸邊大大小小的龍門佛陀庇蔭于大小石窟中,靈動的伊河之水遠遠流逝……某年,伊河水溢,累及千家。佛陀們靜靜地坐在河畔,旁觀王朝幾度昌盛幾度崩析。雁聲陣陣不絕于耳,朝陽從龍門肩上涅槃,又滑落于合璧的暮云之中,腳下的百姓懷著古老的信仰正相見別離,福禍相依,卑微而高亢地將性命依托。
憶起洛出書的洛水。去龍門的路上,我們搭乘公交緩緩駛過牡丹大橋,友人指目窗外。河面寬闊,泱泱洛水平靜安然,不遠有一處小沙洲,我不知道像這樣的沙洲洛河還有幾處,它們在水中安之若素,處之泰然,生長出樹木和叢林,安靜地傾聽洛水款款耳語。“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水霧杳渺,恍若一枕夢境,曹植手執(zhí)馬韁,懷入美女策馬遠去。
這龍門伊闕曾險灘難浚,恩受一位古稀詩人傾囊接濟,如今遠目而去,河水猶似樂天一揮毫墨筆鋒暈染處溢出的一壺酒香。青山排闥,兩岸秀色被伊河溫溫浸潤著,從龍門山遙望,對峙香山峰巒綿緩,清幽忘情。如是清晨到訪,這香山之上想必煙嵐如霧,似紗似夢,當是仙境了得,不然絕吸引不了白樂天洛陽晚年閑居。彼時的白居易,早已不是淚濕青衫的江州司馬了,香山居士縱情山水,撫風弄月,漫游泉石名勝,樂天癡佛。自古仕途多坎坷,“來如春日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終是歲月蹉跎,兩鬢披霜。
靜坐于掩映于蒼松翠柏香山深處的白園,不禁想穿過歲月,淺酌隔籬取酒,舉杯邀月的閑適。想必少有人能夠忘其姓字而忽忽不知吾為誰,只怕在虛幻的浮生中把自身看得太重。我讀過許多唐詩,獨為醉吟先生這杯清爽的五言所迷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想起祖父坎坷的一生,在苦難的最后一段時光,靠著嗎啡來減輕疼痛,少了美酒解愁,顯得凄清孤苦。鄉(xiāng)下人好客又好酒,冬日寒涼,甚喜煮酒話客,暖胃交心。升騰的熱氣彌漫上祖父的眉眼,將溫熱竄進微涼的半空,漸漸暈開。祖母將紅泥火爐中的紅碳燒得正旺,老屋一不留神就被酒香溢滿。勸君再盡一杯,遠方的故人啊,這酒醴,是自家釀的黃酒,醇香、甘洌,歸期漫漫,此去還能不能嘗到?
倏忽整理起行程,我們淌著白沙堤旁的潮信北上,輾轉洛陽,又于長安南下江浙,不想這杭州、洛陽、西安也被樂天一生勾連,我竟有幾分旁系人的意外自喜,又為淪落天涯的詩人沉浮的宦海頓生茫然之感。
四
嘈雜之中忽然驚醒,剛上車的旅客因為行李的置放問題與鄰座發(fā)生了口角,不同鄉(xiāng)音的碰撞仿佛是一場不同地域,兩派宗教的博弈,互不肯讓。無獨有偶,如此沉重的還有我們北上之時的車身,亦是被嘈雜劈頭傾覆。沉悶的陽光打在迷蒙的窗上,窗外的風景匆匆而過,這風景,本與我無關,任憑它們嬉笑怒罵。火車再次停駐時,友人露出一絲興奮,這一站,蕪湖,我們悄然過了長江,我本該略顯輕松的心情卻和這默默的平原相視無語。貪、嗔、癡念 ,幾多紛擾幾多愁,忍不住想到一句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如學學智者遠離朝堂,擇取耳得為聲,目遇成色的自然作為歸宿,相看不厭,賞酒吟詩飄飄然羽化登仙。
火車晚點幾近4個小時,終是從車身中抽出,此次歸鄉(xiāng),不知而后緣分,而這多生的時辰,又使我倍感蒼涼,為這遲到的南方山脈,也為那滄桑平靜的中原大地。未帶走一張矜貴的洛陽紙,也不曾帶得一件庇佑佛物,只偷摘了一片青澀的葉子,夾在隨行的詩集中,現(xiàn)在我打開它,瘦小的身體延展開來,分支處似有血脈的余溫。駛過享譽榮華的中原,停走之間,時想起悲欣交集的人間和我一村的親眷。山間的村落,沒有華麗的盛名,悲喜輪轉的村民共同訴說著一本樸實的族譜,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幸運。洛陽邊的歸雁還在等候秋日的拂風,我?guī)еl(xiāng)書和一生的牽掛回到了這片浙南山區(qū),溫潤柔和的江南之水,輕輕濯漾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