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所有的名字中,我最喜歡“打碗花”這個學名,因為有詩意,因為沾著煙火的味道。
在我的家鄉,打碗花不叫打碗花,叫葍秧子,名字土氣,也不招人待見。村里人到地里除草,總是毫不客氣地把它和拉拉藤、狗尾巴草、七角菜等一起清理掉,堆放在田埂邊,任由著變質腐爛。
打碗花是多年生的藤蔓野花,外形酷似牽牛花,只是比牽牛花小,花也沒有牽牛花肥碩好看,又喜歡緊緊纏著植物的桿莖,影響莊稼的生長,不招人喜歡也在情理之中。但打碗花自己不知道,春天一來,它就從冬眠中醒來,不管不顧瘋瘋地生長、蔓延、纏繞,一路長一路開著喇叭似的花,哇啦哇啦吹起生命的號角。葉莖被割除了,根子又重新發芽,開始第二次生命旅程。所有野生的物種都有這樣的韌勁,不然,它們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
打碗花愛熱鬧,不但在田野里長,村里人精心侍弄的園子,它也喜歡,它就是想和人走得近。我家的菜園里,總有它的身影,窩在青苗根、瓜藤下,不動聲色的蔓延著,被發現了,會連根拔除,只得退縮到墻根籬笆下。初夏的傍晚,一家人圍坐在小桌旁吃飯、聊天,打碗花趴在笆墻上,抬著頭,平心靜氣聽人說話。六月,雨多,澆了苗,也澆了打碗花,打碗花像得到獎賞似的,綠油油地伸著藤蔓,攀著籬笆、青禾、墻角,只要是好搭手的地方,它都不放過,癡癡往上長,舉著粉紅色的小喇叭,在風中招搖著,一點也不膽怯。母親就罵:“這個死葍秧子,真能長,都爬到窗臺上了。”打碗花不生氣,依舊擎著花,送給你看。
打碗花名如其花,沾著碗邊的,一定能養活生命。春天,沒有開花時,豬最愛吃,根甜葉嫩,每次到地里割豬菜,打碗花是首選,棵大,好割,不戳手,半天功夫,就能割滿滿一草蔞。背回家,切碎,加稻糠、小麥麩,用水拌拌,倒進豬食桶,豬搖著尾巴吃得歡。何止是豬吃,餓急時,人也吃,張賢亮《習慣死亡》中寫到在那饑荒年代,吃遍了野花野草,這里應該就有打碗花吧。小時候,青黃不接時,我也吃過打碗花,吃的是它的根莖。打碗花的根莖長得深,白白的,用鐵鍬挖,一根一根理好,水洗凈,切成段,與玉米面攪拌,放點蔥花油鹽,攤玉米餅,吃起來很是香甜。人在饑餓的時候,吃什么都是香的,天天山珍海味的慈禧太后,八國聯軍打到北京,逃難到山西,饑腸轆轆,手下找了一個窩窩頭來吃,都覺得香得不得了。
打碗花還有一個更土得掉渣的名字,叫狗兒蔓,大凡帶“狗”字的東西,都賤得不值一錢,村里人給難養活的孩子起名字,都往賤里起,狗兒、狗蛋地叫。打碗花被人叫作狗兒蔓,大概也有這層意思,潑皮,好養,不嬌氣,承得起歲月,經得住風霜,2000年前的《詩經》里,打碗花就在廣闊的田野里“葍葍苗”的盛開了,一直開到現在,即使屢遭踐踏、刈割、鏟除,也不肯低頭認輸。
有時候,我們每個人,也像這打碗花一樣,雖然微不足道,但只要堅持,堅強,有韌性,也一定有自己生長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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