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說書人
講好故事的人,首先是個頭腦清醒,智力中和飽滿,能津津樂道講述事件或故事,讓人一再傾聽毫無厭煩。
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這樣的人一直讓我敬佩,從小學開始就佩服能將看了的電影和讀了的圖書復述得津津有味的人。
七十年代末,我才去新疆不多久,家里也沒有什么書可看。小學二三年級,最呆的文藝趣味,除了電影,就是聽同學講故事。
在新疆的寒雪之日,我們這些家遠的,不能回家的學生守著學校的煤爐,一邊在爐子上烤熱自家帶的饅頭大餅,一邊等那兩位會講故事的家近的同學來。他們總能將家里看過的圖畫書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們。種種驚嚇恐怖聯想和夸張在我還未啟蒙的心里留下各種色彩和趣味。一致之后我讀到多期《兒童文學》,大約三年級,走著站著都是在心里默寫小說,講述個種細節,情節。
可我終究是個不會講故事的人,也始終沒有講好故事,年紀愈長,愈加喜歡自我的冥想與思想的各種探究。總結概括是我的強勢,細節生活的描述實在不行。所以啊,寫詩,大概就是為了避開這個缺憾。本雅明的一本書《啟迪》,其中有篇《講故事的人》。本雅明說:“講故事是交流經驗的能力,講好故事的人是對經驗的有效性傳達,甚至是對經驗有超越性理解的人”。意思是說,過去的經驗是有必要還原和呈現給后人的,歷史的存留價值也在于對過去的復述,概括和保存。
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口頭文化和文學極為發達。說書的,唱戲的,唱詩,說文的,《荷馬史詩》到《格薩爾王》《瑪納斯》,元曲,評彈到京韻大鼓再到相聲快板等等民間曲藝文化,都是會說古論今,傳播歷史故事與世俗人生悲歡的行為。是歷史經驗和世俗人生的典型傳播。
現代人,因為文字和電腦的極大應用,不再需要口口相傳的文化,那種口頭敘述的功能大概就因此喪失了吧。很多人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具備此能力者,在氣質上,一定是個健康豁達開朗的人,因為他一直在用語言復述經驗,闡明黑暗中的存在,他跟陰郁寡默的人多么不同啊。近日聽某領導席間娓娓講述所見所聞,真是令大家無所不服,個個聽得不愿離席。我更由此感慨,我們很多人都是表達上的殘疾者。

而少數民族中仍然有很多民間說書人,藏、維、哈族等少數民族能背誦數千、萬行長詩,漢民族間這種能耐已近乎消失。這些民族大都是樂觀豪放型的,這跟他們的表述文化有大關系。我們的作家總是嘲笑小說寫得故事性太強或太會講故事,可是哪部經典小說不是以故事取勝呢?沒有津津樂道的故事架構和人物歷史,小說只剩下了詩一樣的語言和莫名其妙的音聲色調,那能是小說嗎?
更多的人封閉自我,不愿意交流,更難言說古道今了。現代性的車輪把說話的唇舌紛紛碾碎,人們厭惡交流,難于言說。光怪陸離的工業化圍城、匆忙的腳步、轟隆的車鳴、快速的眼神對接和簡短高射炮式的交代,無法靜心感受世界的無常。再不然,就是閉門自娛,安享沉黑無盡的天地,獨了一生。
我們無法不注意到,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陪伴我們的朋友?愛世界,必然要駕馭言語,闡明和架空世界,超越這個本質的虛妄的世界,與它對話并抗擊、回敬才是主動立于生活之上的人。
如今,我愈加依舊懷念小時候看了電影后能將情節毫不混亂地講述出來的同齡人,羨慕看了小人書、童話書,能將故事聲情并茂編纂出來的小朋友。
言說或講述,它真是一門大藝術、大學問,不需要中間詞語,無需卡殼過渡,不用回顧聯想,沒有記憶的障礙,能如臨其境、如在其間自然完好通順暢達講述出來,那是真正的語言能人。
原載于《安慶晚報》
作者:李之平
來源:之平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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