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受難于十三年前一個春意盎然的上午。
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無法勾勒,也無法想像,四處都是春光,四處也都是明媚。可春光和明媚卻不能阻止悲劇的腳步。我們邊走邊拉家常,她的肉身就這樣被無情摧毀了。以致于很多年來我都不肯回憶,怕撕開那道光,那道曾經顯得幾乎就是波瀾不驚,其實卻又是波瀾壯闊的歲月之光,它冷酷地照出母親虛弱、困苦、勞作、豁達而又小市民的一生。
我不喜歡母親,因為我總愛特立獨行,每每之后,母親鐵定對我的大聲呵斥。因此,一旦有機會離開“小故鄉”并同她的斥責時,我將毫不猶豫的背上行囊遠赴“大故鄉”。說小故鄉,是因為家鄉再好,也是中國的地界,莫若如來佛的手掌心。而說大故鄉,也不外乎是地球之顛,走來走去,風景莫不過如此。
母親的忽然離去,對我們全家來說,像是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但事實上,母親確實是歿掉了,老天爺不象開玩笑的樣子。我的生活,尤其是一邊手忙腳亂地忙母親后世,又一邊去醫院照顧小家伙,還要照顧喪妻之痛的父親,初為人母的我,茫然無知,立即陷入了窘迫之境。我可以追求的一種“特立獨行”真的成了一種不期而遇的可惱之極的特立獨行。我周圍幾乎沒有人和我遭遇相仿,連框架大體相仿的都沒有。我把兩個月大的女兒從母親遺體后的兩個車輪中間抱起來時,小家伙安靜得很,沒有哭和鬧,還有些許微弱的呼吸。
說母親是個典型的封建小市民,一點都不夸張,她一生崇尚巫術,對輪回深信不疑。比如每年或不定期找些巫術高明的法師給我算命,如果遇到相克物,她就請巫師給我“蹬同”(即驅魔)。算命是母親的摯愛,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摯愛或者說是信仰,她也不例外,所以,我不好拂去母親那點可憐的崇拜,讓她敗興。每次巫師來給我算命,我都一邊偷笑一邊假裝很虔誠的樣子,母親知道我瞧不起巫師的故弄玄虛的樣子,為了證明她是對的,巫師是對的,一方面,巫師在嘴里嘟嘟噥噥的說什么的時候,另一方面母親總是要陪釋的,要求我照巫師說的做。母親去集市買菜,有時為買胡蘿卜要多給一分錢,她會選擇寧死不屈,但面對巫師,不管“蹬同”費有多高,有時甚至是她一個月工資,她也毫不皺眉。每次巫師收了錢保證我不會有什么意外時,她那千恩萬謝和心滿意足的樣子我都會在內心嘲笑一番。可當我看看一息尚存的小家伙那臉蛋兒和五官,幾乎和母親一模一樣,如果不是隔代,一定會讓人誤以為那就是母親的女兒。我不止一次去想像,母親受難前的瞬間,是如何摔開綁在胸前的綁帶?將小家伙拋了出去,讓她成為幸存者的呢?難道是老天爺的懲罰和眷顧并行嗎?還是母親深信不疑的輪回已發生在祖孫之間了?
二
那段時間,我目光呆滯、精神措頓、心如死水。我帶著小家伙在醫院進行了半年多的治療,母親走后,我必須得從抑郁的腦外科病房出來,要去應付生計,去贍養父親和撫養小家伙,因此,和他們天各一方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年復一年,小家伙漸漸成了我的心事。
我一年最多只能見到兩次小家伙,每次見到她時,她都漠然的看著我,沒有當初我的那種“特立獨行”的標范,我覺得小家伙非常不像自己,我居然有點悵然若失。看著窗外,盡管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但絲毫不能調撥我的快樂。
母親有幾樣殺手锏。特立獨行的我,在母親活著的時候,是不屑去學她的手藝的,比如刺繡、縫紉、種菜、炒菜等等。她是鎮里鄉親、街坊鄰居、親朋好友們最喜愛的“民間大廚”,逢年過節或紅白喜事,要是誰鄭重其事的邀請她去掌勺,她會一個子都不要,白白的去幫活,只看到大家美味入肚或贊聲不絕,那她就是累個半死也在所不惜。可惡的是我那“特立獨行”的想法和作為,竟連一門像樣的手藝都沒從母親那里學到。
于是,我也只能憑著記憶去琢磨著菜的炒法,再將我的手藝,也就是我的母愛,復制在那些菜肴中,讓小家伙去品味一二。然而,即使我使出渾身解數,小家伙都不待見我的辛苦杰作。
有時候,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來什么。我越怕撕開這到光,這道光就閃亮得厲害,如果我不大大方方的去拉開這條帷幕,藏在內心的痛就說不定哪天真的成了不可救治的死亡之光。我不愿意這道死亡之光從那條門縫里透過去,再重復地映射到小家伙身上。
我給小家伙炒的菜是辣椒炒肉。這幾乎是母親以前天天都做的菜。
我也學著母親做這道菜,幾乎天天做。小家伙終于問我了,為什么老重復同樣的菜?
當她問這個問題時,我感到門縫里的那道光正在悄悄變大,它不再是那道阻擋著對小家伙活著的話題的嚴肅拷問;也不再是以命換命的命題。那道光非常可怕,發出幾乎超出小家伙的承受力,也超出了我們所有親人知無所知的那種漫無邊際的期待。她和我少不更事時一樣,對一切自然是一無所知。
我該怎樣回答她那簡單之極而又復雜到不可辯論的問題呢?
一種久違的歷史徐光慢慢在空氣中解散、集合、立定,周而復始。
三
我還是很小的時候,姐姐就被奶奶接去帶養,盡管如此,這些幫助也沒有減輕父母的經濟壓力。
我的童年,每五天只能吃一次肉,因為五天趕一次集。母親要買一次肉,必須走到十里路的鎮上去。而沒有肉吃的時候,碗里就只有辣椒了。所以,做夢都討厭吃辣椒。
那時,沒有公交,家里雖然買了單車,但母親不會騎,只能徒步。而她遺傳了外婆家族的虛胖,每次負重回來后,兩條胖腿都會因雙腿摩擦而破皮。其實,遠距離步行對她來說,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她還是忍耐,從不抱怨。
她一生中,只有五條裙子,夏天三條,秋天兩條。而夏天的裙子,她穿了近二十年,秋天的裙子,幾乎如新,因為湖南的冬天對女人太苛刻,她很少穿。整天都勞動的她,似乎把裙子當成標本或貢品了,只有在她洗完澡乘涼的那短短的時間里才扭扭捏捏的穿一下,也只有那時,我們可以看到母親身上煥發出的一種與她平常不同的似是而非的美。母親入棺時,我想給母親穿上她最喜歡的裙子,親友們說,哪有穿裙子入土的道理?我只好將她的裙子封存起來,每當春暖花開陽光燦爛的時候,母親的裙子就是那個燦爛的春天里最美的畫致。
到了少年,姐姐回到父母身邊與我們一起生活了。我們進了城,先是和爺爺奶奶,姑媽叔叔們擠在一套房子里住,后來,父母單位給分了三間平房,母親就在家門口開發了一片菜園子,再后來,單位又修了樓房,我們又搬家了,告別了菜園子。那時,家離集市還是有很遠的距離,母親依然要徒步去買肉,不過不是五天一次,而是兩天一次,故而即使不能天天吃肉,碗里也總是能找到肉的。母親知道我最愛吃肉,因此,晚餐的兩個菜定有一個是辣椒炒肉。自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沒少給過我肉吃,這是我少年時代最驕傲和滿足的地方。
我和姐姐在長身體的時候飯量都不少,尤其是我。母親總是吃辣椒。她說,她最喜歡吃辣椒了,沒有辣椒就吃不下飯,而母親的工作比我們現在的工作要辛苦十倍都不止。營養不足,導致她的身體越發虛胖,讓人一眼見去就覺得她比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都不止。
有人說湖南人吃辣椒是因為地方窮所致,沒有菜下飯,就用辣椒下飯,否則無以得溫飽。我想,也許正因此,造就了許多湖南人有著無比勇敢的霸蠻勁,“湘軍”在制造歷史的時候,也在不停地品味著歷史,直到今天,我們依然還要為“無湘不成軍”是一種骨頭里的體面而欣嘆。
剛去深圳工作時,因不適應那里的亞熱帶季風季性海洋氣候,居然咳血。盡管到了這個地步,我居然未放棄吃辣椒。我以為,吃辣椒是祭奠母愛,也是熱愛小故鄉的生活方式。慢慢的,我不討厭辣椒了,反愛上了辣椒,有了一種沒有辣椒不吃飯的習慣,這種習慣絕不僅僅是我的身體里有著湖南人共有辣椒基因的緣故,而是不知覺中,辣椒融入到我的生命里。
母親的一生,飽受肉體之累,中年受益于體制改良,還沒來得及享受生命之燦爛的陽光,又受肉體之苦而離開塵世。
歷史之光像是慢慢的在空氣中解散、集合、立定,周而復始。
我們似乎別離了六十年代的苦日子,也遠離了文革動亂和饑餓,母親沒有逃脫的我都逃脫了,但我一生的經驗恐怕都要撲在“行走于江湖”之上。也只能在“江湖”之上,才可讓我如此淋漓痛快地嚼味出最原始的,或者說并非理所當然的母愛。
母親其實和我一樣,愛好吃肉,只是她把肉留給了我,她只吃辣椒。和十三年前三月里的一個上午一樣,母親用了平生的力氣,把小家伙留在了這個明媚的春天,而她選擇了那個燦爛的春天。
盡管下力氣要撕開這道光,但想到母親的種種那般,還是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