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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糧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火種,尊為神;夏娃偷吃蘋果,成為眾生之母;莊子以“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告訴人們偷的哲理,為何而偷,為誰而偷,偷什么,偷多少。怎么偷,這是個技術層面的問題。偷的技巧,因地而異,因物而異,也因人而異。
 父親在公社林業站工作,因是父母包辦婚姻,常不在家。但這個錯誤的婚姻,卻成就了我們四姊妹,多出四張口。
 爺爺自從販黃瓜時打翻了船,受了驚嚇后,連鄉鎮趕集都不去了,他三十多歲就不參加集體生產,而在家閑著,不挑水,不洗碗,不掃地,不洗衣裳,只會做飯。大概是得到了“餓不死的廚子”的真傳吧。冬天起床后,他披著長布衫,穿條魚尾巴布鞋,走出臥室,去牛圈旁抱一抱麥桿來扔在灶門前,燒起火來,卷好漢煙,裝進五尺多長的煙管,伸在火堆上點著,吸著吸著,口中一口一口地冒著白煙。最后將長煙鍋頭在灶門上猛磕幾下,再吹幾下煙管,樹在一旁。先把白棉布撕成的方巾包在腳上,穿上白棉布縫制的套子,就是現在的襪子,接著把套在一起的幾件衣服一下子穿上,一層一層地慢條絲理地將布扭扣扣起來——象個老太爺,喂豬牛的事都是婆婆干完了集體的活兒,回家才做。全家只有母親與婆婆出工,但母親在生下三妹后開始腿桿痛,尤其是生下四弟后,就幾乎沒法參加勞動了。父親當了十幾年醫生,想了很多辦法也沒把媽的腿病治好。家里年年是補款戶,不向社里繳欠下的款,分發的糧食就稱不夠。
 父親還是老樣子,每次回來,不論我們多忙,首先要丟下工夫給他燒開水,接著做飯。
 晚上作業后,再吃飯,再撿棉花,蚊子如蜂箱,棉殼如針刺,瞌睡如鉛塊吊在眼皮上,有時手上撿著棉花,卻已經在打呼嚕了。父親在家務上從不搭把手,那坐在院壩里喝著茶,旁邊放著收音機,放下茶鐘,就搖扇子,連趔連鼓也不打一下。我經常用雙百分去討好父親,想得一次表揚也是不可能的。他經常板著臉,總能找出理由來批評我一頓——當然,我的作文永遠沒有二弟寫得好,弟妹的不是,也都是我的錯,最后以把我打哭了才結束當天檢查作業的工作。
 父親坐在桌子上吃飯時,我們幾姊妹一個一個地都溜至院壩里來吃;當父親來到院壩里時,我們逞舀飯時機,一個一個回到桌子上。
 我與二弟七八歲就開始抬水,路遠彎多,特別是班竹園溝陡急的彎和坡,使我吃盡了苦頭,有時是地下一滑,有時是水桶向我后邊滑過來,桶在高處,我爬在低處,一桶水全從我頭上、胸部沖下去,夏天成落湯雞,冬天凍得瑟瑟發抖。
 我與二弟也就那時開始,星期天到社里掙工分去。
 但怎么干,飯也吃不夠的,每年分的口糧扣去上年借的預備糧,每人僅分得120-130斤,不到下半年又開始借明年的預備糧——還要添很多粗糧才能吃到年底。
 紅苕葉子、嫩梗梗當然是常吃的,苦麻菜、車前子、馬屎莧等吃得找不到時,槐花及嫩葉也采來吃。一是槐花容易長蝘蟲子,洗不干凈,只好連蟲子與麥麩子拌著蒸了吃,二是悶人,吃后半天人都是暈暈的。
 推磨的路不足十米長,卻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圈一圈又一圈,永遠也走不完,離起點也看不到一點前進的距離,沒有成績可言。牛不肯走了,可以在路邊撩一口草,人餓得肚皮巴在背架骨上。我把肚子靠在磨杠上,雙手盡量按在磨杠上以省些力氣。磨盤邊的路還是很長,頭上冒著虛汗,母親一會兒哈斥一會兒哄,目的是讓我堅持下去。但她以好心情來哄我們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多數時間是嘮騷伴埋怨:“你們也學學你富安強安哥他們四弟兄,你看他們多搞得?”
 年齡比我們大三四歲,雖不肯讀好好書,卻是好勞力,怎么比呢?
 看到看到磨完了,母親又把半盆麥麩子倒在磨盤上。我以為她是想把麥麩子全磨成灰面。
 我想喝一口水填填肚子,止止酸水也好嘛,但那都是奢侈的想法。有次父親回家,還帶了一些客人來,我餓得不行了,卻不準我上桌子,要等到客人吃完了才叫我們吃。我餓得全身無力,就側身躺在灶門前的條凳上,眼淚直流,靜靜地流,左眼的淚水流過鼻干,流進右眼,聚在一起再向下流去,流在板凳上,匯成一攤——我想還不如死了好。其實那時我連死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的想法。
 我不敢說:“餓”,不然又是一頓罵:“饞狗”。
 那些手腳好好的年輕人,在地頭又打又鬧,又歌又跳,熱鬧想非凡。有時,幾個年輕婦女悄悄抓住記分員信叔兒就是一頓撞油,或者把粗糠什么的東西往他褲襠里裝。嘻嘻哈哈的笑聲蕩在山谷。
 母親的腿腳不好,可干事是很認真的,栽洋芋,并紅苕,蹲在地里,一蹲就是半天。在集體栽洋芋時,把搓掉的嫩芽攏在一起說:“用水燎了,用油炒一下,說不定能吃呢。”婆婆當時臉一黑,小聲嘟嚕著說:“丟臉喲,大糞都想蘸來嘗一下。”
 人是能被尿憋死的嗎?一家七口,還有白吃的,多出少進,母親常常在想辦法。集體生產,沒有勞力怎么能多掙分、多分糧呢?
 集體是個概念性的東西,它有時很大方、很寬容、很仁慈。
 挖苕地時,母親把一些大的紅苕埋在土里或扔到草坡里,等其他社員都回家了,就撿在背篼底,上面放些苕藤子,一并背回家。
 這是偷竊集體的糧食。我第一次知覺后,我也臉紅過,就告訴母親,那種品德不好,是犯法的。她無可奈何的表情,半天只回了一句話:“那你晚上不吃吧”。
 我正餓,能不吃嗎?
 我能勸住母親嗎?一想到饑餓,心理也顧不得老師的教導,暗自毫無抵抗就自覺加盟了。后來,我逐漸也得到一些真傳,有時幫母親偷些糧食回家,共度難關。
 作賊真是個技術活。麥子或谷子割下來后,一般要露幾天把子,我與青安哥也會在晚上去看守,掙工分。睡在石板上,蓋一條毯子,露著頭蚊子咬頭,露著腳蚊子咬腳,小手臂上全是紅小包,幾天就成了烏小包,紅包又蓋在烏包上,層層疊疊,抓破皮膚流著水,以及偶爾直接打上了蚊子,如一個血彈爆炸,人血與蚊之肉四處飛濺。
 太陽把石板曬得發燙,上半夜石板很熱,下半夜卻很涼。全蒙著頭透不過氣來,只好把雙腳留給蚊子,反正瞌睡又香,睡著了就什么感覺也沒有了。被蚊子咬醒后,看著天上無數的星星,一道流螢從化魚寺的天空刷向白鶴寺方向,聽秋蟬蟋蟀鳴叫,聽魚脊梁河水嘩嘩地響,泥醒和稻香沖鼻,總是睡不著。沒有油水的飯食,開頭是脹得睡不著,后來又是餓得睡不著。青安哥一邊講些笑話,有時夸張地高吼幾聲:“賊娃子,沒來羅。”似乎告訴賊娃子我們守夜人在溝這邊,別撞到眼前來了,也似乎告戒賊娃子偷得差不多了就收工。哦,我知道,他家陸嫂子、母親、芬安姐等人這時說不定正在當無名英雄——搬運工呢。母親很有辦法的,隔幾把谷把子處只撿一把,或帶走,或抖幾下又放回原處,誰也看不出來。
 當晚,母親拌了谷把子,或用手揉下谷子,放家中慢慢陰干再入倉,而谷草則當晚就燒掉。聽說住在離大院子較遠的岳母兒、韓二娘他們還連夜連晚耒出米來,煮成飯吃了再睡覺呢。
 晚上碾場時,母親隔一會兒就要回家一趟。我悄悄地跟回去看,她把雙腳伸到篩子里,把高卷的褲腳放下來,再拍一拍褲腳,哦,原來兩褲管一次就能帶回半斤谷子。
 打下糧食沒曬干之前,堆在院壩中間,成文舅爺在我們一班當管糧員,輪到我家供飯時,母親說些好話,或成文舅爺不等開口,就直接叫母親去糧堆里撮一軟米撮箕,甚至一小花籃。成文舅爺做起來是很容易的,似乎也是合法的。當然是在傍晚或半夜撮出來后,再蓋一下灰匣子,沒有人知道的——用現在的話說是監守自盜。
 其實富大爹、貴和子、青安哥們幾個年輕人早就仿制灰匣子了——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活動的底板上鏤空而成一些字樣或花紋。只要成文舅爺一轉眼不見或進屋吃飯去了,就幾下撮去半背簍,表面抹一抹,在平整的斜坡上,再踏上灰匣子就恢復了原貌,神不知鬼不覺的。但這是蒙不住我們小孩子的——我們沒事就在地壩里玩,捉鷂子,用竹桿刷巖老鼠,我們能告發他們嗎?
 那個年代什么可食就有人研究怎么食用,怎么能弄到食物,就挖空心思、掩耳盜鈴一般去偷糧食,只是明搶還是較少的。如果不是那么勤快,也不知道還要餓死多少人呢?
 程大娘得到有權有勢的大爹的指導,賴在龍溪溝醫院不出院,每天吃病號飯,不但沒被餓死,連浮腫病也沒有得。我家老大老二個子比老三個兒矮,大概就是吃不飽造成的。
 豌豆熟了,東摘一角,西摘一角,葫豆熟了,一處拔一根……大家都不覺臉紅,也不互相撿舉揭發,因為偷糧食可以救命。
 背堰塘的午飯是一大碗白米飯,母親舍不得吃,加上從我碗中勻出一大部分,用紗布包回家,晚上再放些紅苕洋芋什么的,再蒸熟,一家人能可以對付一頓,弟弟妹妹也能吃個半飽飽。
 二弟有時也與我去背堰塘掙工分,若以挖方算,我倆弟兄一邊背一邊將土塊偏倒在路邊;若以背數算,我倆弟兄在路邊這里一塊土,那里一塊石,雙手捧過頭頂扔向背后,湊一背篼又到塘埂上去了。吉二爹還一邊大聲表揚“黎明子又背了一背篼”并發一個牌子——一天下來再折算成工分。
 在爬上堰塘埂時,我倆兄弟頭腳成弓,頭也磕在偏坡上了,吉二爹說:“遠遠的看去,只見一個背篼在移動”,饑瘦如柴,人小力小,誰在乎我們一天騙了主勞十分之三的工分呢?
 生活艱難,處處艱難。一九七六年讀我讀初一時,一罐油炒泡咸菜吃一周、二周、三周,上面起了白霉,用筷子撩開吃里面沒見霉的部分,直到瓶底空了才抽一個星期天回家去再炒一罐。
 話說回來,初三時全鄉各村的尖子生都集中到鄉中心小學,我有幸趕上了。張老師、郭老師、周老師一班人搭配得當,特別賣命,好像多年的勁要一股腦地使出來一樣,白天晚上守著我們A班,后來全部考上了中專中師和高中,只有一個臭彈,留下當了村長。我從父親的醫院宿舍搬到學生宿舍,住在伙食團旁的閣樓上,學習再加勁,生活還是跟不上,因為成績換不成錢。經常吃不飽,老人說“肚皮是片棕,越喝越松”,說是的油鹽吃輕了,飯量大了還沒勁,真應了那句話 “饞狗餓學生”。
 廚房側邊街沿有胡梯可上樓,是學生住宿的專用通道,從廚房內側有一柴梯也可上樓,因為樓上除學生宿舍的地鋪外,加上里面一間是廚房的保管室。不過平時柴梯是輪在旁邊的。
 有晚中學放電影,我們忍著沒去,不久,同時沒外出的許軍同學神秘地說:“我看見廚房里有鍋巴,”他問我去不去。
 誰擋得住那個誘惑呢?搬過柴梯,他在前我在后就下到了廚房,打開燈,看到一大梢箕黃艷艷的鍋巴,就急忙往口里塞。這時龐師傅在外面吼; “怎么廚房的燈開著” ?并朝前門走來。我倆如見了貓的老鼠,三下五除二,關了燈,爬上樓,掄過梯子,這時龐師傅正開鎖進門。我們各帶著兩三片鍋巴鉆進幾個月沒洗的被窩里,拿起書來牙齒打嗑,樓板上的草也在嗦嗦地響。我倆嚇壞了,作賊心虛,這時才想起人忙無計,多此一舉地把燈關了。龐師傅進廚房見沒丟失什么重要東西,只嚷嚷幾聲,鎖門而去。不知他心想是燈泡接觸不好,還是他明知而不言,至今沒敢跟他核實一下。
 干鍋巴當然是又香又脆,填肚子的好東西,但側門的柴梯,以后就再沒有放在原來的地方。
 親戚家送我們的食品,要鎖在箱子里,不論多久都要等有人戶時,再送出去。只有生了蟲子,媽才肯叫我們吃——撕開包裝,把連蟲帶絲的部分挑出來,并把蟲屎抖掉,幾姊妹還搶著吃呢。
 那時的白糖是很珍貴的東西,醫院開證明,到供銷社領糖票,再到供銷社營業室才買得到。以至于父親把一斤多白糖以報紙包著,藏在一疊箱子的最下面。我是在父親出診時找到的,之后,我一有機會就拈幾撮在嘴里。不期一天,父親當著我的面找白糖,他打開報紙包陰沉著臉說:“怎么少了?”我能承認嗎?不是一頓毒打也是一頓臭罵,我心里正在打擅,正好有幾只蟑螂在箱子里亂躥,我立即指著賊娃子說:“是不是蟑螂吃了的喲”,父親沒開腔,但蟑螂們背了黑鍋,卻也沒有挨打。
 生活越是艱難,越想學習好,盼望將來能吃上皇糧。隨著一九七八年我考入達縣師范,國家給予生活費全補助,也就結束了我們的偷術和饑餓的生活。我剛到學校時還炒了一瓶葫豆,放久了,就成了鐵葫豆,同學們見我吃,嚷著叫我拿出來分享,同學們吃了幾粒,就再不敢吃了,怕崩破了牙齒。
 隨著生活條件好轉,四姊妹個兒一個比一個高,我們的道德觀就是在那個畸形的年代,扭曲的思想下慢慢形成的,偷既是一種生存手段,也是一項技術活,好在沒有帶至如今,也不必帶至如今。
 現在回到故鄉,鄉親們還津津樂道大家偷糧的故事,不以為恥,反而像革命傳家寶一樣要傳向后人。現在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足,這一生活技巧怕要失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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