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我時常想起母親這雙腳。
母親姓向。早些年,人們都喊她“向大腳”。其實,母親這雙腳并不大。穿三十六碼的鞋子,大什么大?比起如今一些婦女動不動就穿三十八碼的鞋子,穿三十九碼的鞋子,腳還見小。可在那個扭曲變形、以丑為美流行“三寸金蓮”的年月里,她這雙腳就大得出奇了。一時間,母親“向大腳”的雅號便喊開了,喊來喊去,連自己名字都給喊沒了。在老家,說到向祖順沒人知道,說起向大腳,人們一聲哦,你說的向大腳呀,曉得曉得。她這雙腳大得嚇死人的,像拍耙。
母親這雙腳是自己造成的。
外公外婆在母親這雙腳上沒少操心,不滿十二歲就張羅著給她裹腳。性格倔強的母親,就是不裹。強行裹上了,轉身她又拆了。說死也不裹腳。外婆細細勸說:聽話,不把腳裹小,往后你找不到婆家。母親不聽。說找不到婆家就不找。做老姑娘。外公起火了,對母親動用了家法,篾片打斷了一根又一根,身上打得皮破血流,母親仍然是那句話,死也不裹腳。外公沒招了,氣得個渾身發抖,說好好好,你不裹腳你不裹腳,日后莫想找到一戶好人家!篾片一扔走了。
比母親小六歲的姨,聽話。叫裹腳就裹腳,疼死不拆裹腳布。最終裹出了一雙標標準準的三寸金蓮。母親從小就跟姨好,行走不離伴兒。那年月,母親跟姨走在一起,便成了陪襯人。人們老遠比比劃劃,拿姨這雙小腳,笑母親這雙大腳。母親不怕人們笑。笑笑笑,又笑不掉一塊肉,你喜歡笑,多笑些子。人們越笑,她越是做樣子給人們看,一雙大腳在人們面前走來走去,生怕人們沒看見。去人家屋里作客,外婆每次都交代:記得把一雙腳擱在背人的地方,莫讓人家看見。母親從來不把這事放心上,偏將一雙大腳擱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讓人們快活嘴。嘻嘻哈哈中,人們一聲“向大腳”去,一聲“向大腳”來,變著戲法兒取笑母親;母親很隨和,索性給你個大方,說婆娘,腳大江山穩,手大撐乾坤。你們這雙腳想大還大不了吶!女人們一聽更樂了,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嗝兒連天,三寸金蓮在地上叩得砰砰作響。
母親表現得很大度。
有誰知,母親表現出的大度,竟被一些小腳女人看成軟弱可欺。婆娘呃,如今是三寸金蓮的天下,你生了這么雙大腳,就低人一等。我想怎么取笑你就怎么取笑你。一次吃喜酒,一個女人仗著自己有雙漂亮的小腳,便往死里取笑母親。說母親這雙大腳,走起路來拍得地上噼哩叭啦的響,走進人家屋里,搞不清楚的,還以為是拍地的泥瓦匠來了。人們一聽哄堂大笑,笑得個眼淚水直流直流的,母親也笑了,笑完后說婆娘呃,你這雙腳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得像豬腳腳,丁丁嘣嘣走進人家屋里,弄不清楚的,還以為是豬子跑進屋里來了。母親這番話,刺痛了對方。咯婆娘,你這雙大腳,還敢取笑我這雙小腳,太不自量!先是比腳美丑,接著罵人了,罵到火頭上便動了武,抬起三寸金蓮,照準母親的腳背上就是狠狠兩腳;這下可惹怒了火神爺。耶嘿——你這婆娘還真的搞邪噠!接得起媳婦兒嫁不起女兒,母親當即進行了還擊,一腳下去對方便開了叫,疼得直喊我的腳呀我的腳呀……母親兩手叉腰,說婆娘,你當老娘這雙腳是吃素的是吧!我大腳踩小腳,一腳當兩腳。說給你婆娘聽,我還沒很大使力哩,若使力你骨頭早斷了。母親真的沒很大使力,知道小腳經不住踩。盡管沒很大使力,對方的腳還是去了皮。
母親一腳定了乾坤。
從此,小腳女人們說話掌握分寸了,不再往死里取笑母親了。她們都清楚,母親不僅是腳大,個子也大,力氣也大,真要是動起武來,怕十個小腳女人也不是她的對手。
后來人們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我一下對母親肅然起敬,感覺母親是條堂堂的女子漢,她這雙腳上有霸氣有膽氣,跟往死里取笑的小腳女人過招,與其說那一腳踏在小腳女人身上,不如說是踏在一個扭曲變形、以丑為美的世道身上,大快人心!
然而,勇士也有無奈時。
母親這雙腳上有霸氣有膽氣,敢一腳踏在那美丑顛倒、扭曲變形的世道身上,卻沒能踏在那不公道的婚姻身上。那年月,男人們擇偶,先看一雙腳。誰的腳小,誰就漂亮。誰就能找到一戶好人家。母親跟外公外婆斗狠,說找不到婆家就不找,做老姑娘,那一時說的氣活。人大了,哪能讓父母養活一輩子?再說,腳下的妹妹也長大了,到了出嫁年齡。姐姐不出嫁,妹妹怎好出嫁?形勢逼迫母親找人家。母親還真的叫外公言中了,找不到一戶好人家。因為這雙腳,母親出嫁很晚。而且像這雙腳樣,嫁得很委屈。嫁的是結過幾道婚(前幾個夫人相繼病逝)的我的父親。父親靠幫別人駕船維生,住的茅草屋,窮得叮當響。母親認了。邁著一雙大腳走進茅草屋,跟我父親過起了苦日子。
母親找了這么一戶人家,小腳女人們高興了。尤其是那個腳上被踩去皮了的小腳女人,高興得合不上嘴。向大腳,你也有今天啦!不怕你狠,這就是你應得的下場。接下來,母親這雙腳便成了活教材。一些不愿意裹腳的小姑娘,當爹當媽的就拿我母親這雙腳來嚇唬:你不愿意裹腳是吧?行行行。不愿意裹腳到時候就跟向大腳一樣,找不到一戶好人家,吃一輩子苦。當爹當媽的舉例這么一嚇唬,很管用,小姑娘忙些說我裹我裹,乖乖地裹腳了,疼死都不吭一聲。
天曉得,這腳上顛倒了的美與丑,也有顛倒過來的時候。
隨著 “婦女要解放”、“婦女要翻身”的口號一喊,不興裹腳了。一些曾以三寸金蓮為榮的女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丑妖婆。什么張小腳李小腳王小腳,就像當年喊我母親向大腳一樣替代了自己的名字。嘖嘖,你看這婆娘一雙小腳真叫是丑。走起路來跟跳丁丁跛跛,就像那驢子過板橋。笑人者,被人笑。而且,那笑小腳遠比當年笑我母親大腳來得強烈,來得廣泛,來得持久。笑著笑著,“小腳女人”便笑成了貶意詞,收進了各種版本的詞典,寫進了各樣的文章中,及盡鞭撻之論事。我母親這雙腳,再也不被人們笑了。不但不被人們笑,而且叫人贊不絕口。說還是大腳好看啦,四楞四正的,穿什么鞋子都上相。說得還真是,母親這雙腳,穿哪樣的鞋子都好看。往小腳女人們中間一站,一枝獨秀,叫小腳女人們羨慕得直伸大拇指,說我母親能干,長了后眼睛。
小腳在男人們眼中一旦不成其為三寸金蓮,女人們在家中的地位便凄風苦雨,江河日下了。男人們嫌棄小腳女人的話隨時掛在嘴邊,說小腳女人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能吃,不能做。算白養活了一個閑人。你看人家向姐,走起路來蹬蹬蹬一陣風,背輕拿重樣樣來得。小腳女人聽了低著個頭,壓根兒不敢吭聲。敢吭聲么?一句話不中聽就會拳腳上身。一雙小腳的她們又是那樣的不經事,像蟲蛀空了的樹樁子,一掌掀上去便倒在了地上,磕磕碰碰半天爬不起來。
按說,曾被小腳女人們取笑過、而且當過活教材的母親,這時候應該反過來取笑一番小腳女人們了。而且應該把她們當作活教材,在小姑娘們面前好好的取笑一番。母親卻沒有這樣做。不但沒有這樣做,很是同情小腳女人,反過來為她們鳴不平。說哪個情愿把一雙好好的腳裹小?她們是被逼的,是被封建社會逼的。母親這話沒說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把人性完全扭曲了,人們習慣了大一統,逆來順受。一說好,跟著說好。不好也好。明明裹變形了的小腳丑,卻要說美,一窩蜂地跟著說美。而且還冠以三寸金蓮的美稱。你說冤不冤!母親同情小腳女人,不僅表現在口頭上,而且表現在行動上。見到小腳女人過溪溝走跳石搖搖晃晃,忙些上去攙扶;看見小腳女人挑水歪歪倒倒穩不住樁,趕緊接過扁擔幫忙挑。遇上一些被男人欺負的小腳女人,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欺負,蹬蹬蹬沖上門去替小腳女人抱打不平,嗓門大得嚇死人,指著男人鼻子一頓數落,說娃娃,你欺負她是一雙小腳是吧,有本事的打老娘幾下!一看陣勢,對方忙往后退,向姐向姐的喊著求饒;母親還不算,說我不稀罕你喊什么向姐向姐,日后你再欺負她,我饒不了你!這么一來,在我眼里,母親這雙有霸氣有膽氣的腳上,便又增添了豪氣。還真像那《水滸傳》里英雄豪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見,尋日里母親很體貼那些小腳女人。對一雙小腳的姨,尤為體貼。每次接姨來家里玩,盡管姨手里杵著拐杖,她仍一路扶著,生怕有個閃失。遇到過溪溝走跳石,整整大姨六歲的母親,就把姨背著。當年笑大腳,母親在人們眼里是姨的陪襯人;如今笑小腳,姨在人們眼里反過來成了母親的陪襯人。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母親對此非常反感。跟姨走在一起,處處護著姨,生怕姨受委曲。遇上那些拿我母親這雙大腳笑姨這雙小腳的年輕女人,母親便毫不客氣,當面開銷:咯小婆娘,你笑什么笑,你要是生在舊社會,一樣!
笑大腳,笑小腳,一笑多少年過去了。如今回想起來,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讓人感嘆。感嘆之余,不免又有些后怕。在那個天下婦女被壓迫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年月,母親不裹腳,上演的是一場獨角戲呀,這要多大的勇氣!母親就上演了。用一雙大腳把那個扭曲變形、以丑為美的世道踩在腳下,演得精彩紛呈。
作者簡介:戴箕忠,湖北省秭歸縣人。省作家協會會員,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在《紅巖》、《長江文藝》、《芳草》、《散文》等文學刊物上發表過小說、散文。作品多次獲獎,并有作品縞入學生教課書。出版有《巴人血》、《巴歌》、《我的三峽》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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