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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消失
 
塞壬/文
 
        在郊區(qū)長大的孩子慣于等待和張望。在通往鋼鐵廠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蕩漾的稻田的窗前。鋼鐵和水稻,潮濕的枕木,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鐵軌,還有那憂郁的、一望無邊的菜地。它們一下子就說出了工業(yè)和農(nóng)業(yè)這兩個詞。這是兩個大詞,而此刻卻異常具體:鋼鐵和水稻。這是貫穿著一個人成長的兩個關鍵詞,它像一道咒語,箍在我們非此即彼的命運里。這樣的孩子就生長在它們中間,被它們追趕,驅(qū)逐,而我們對此更多的則是眷念的糾結和一種無法舍棄的——牽掛。多少年過去了,我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樣一個月夜,我被一種力量驅(qū)使,披著頭發(fā),赤著腳,一個人從稻田的埂邊向鋼鐵廠奔跑。奔跑,仿佛一束秘密追光緊跟著我,它挾裹我內(nèi)心的黑暗直奔澄明,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沖破軀體。此刻,它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散漫的下午茶的時光里,出現(xiàn)在這松馳、疲憊、厭倦和無聊的生活場景里。這樣的比照太響亮了,近乎殘酷。我試圖梳理這一路走來,探尋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彎。回溯,記憶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來,這么久遠了,我的雙手已經(jīng)夠不著那一端了。悲傷襲來,月下裸足激情狂奔的少女,鏡中一臉滄桑的三十四歲的女人,大段大段的歲月,它們?nèi)ハ虿幻鳌?br />  
        還有誰會記起西塞曾經(jīng)的模樣?西塞,當我再一次輕輕地喊出它的名字,那些概貌輪廓的脈絡,它們一寸一寸地恢復,拼合,蛇樣游走并勾畫呈現(xiàn)出來,往昔的氣味也迎面撲過來,明媚,憂傷,就像一個人在眺望她的過去。村莊是寂靜的,一律地紅磚黑瓦平房,竹籬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種滿了香樟,球狀的樹冠像一團團的云,這景象像是入了畫般,散發(fā)著粘稠、濃郁的油彩氣味。而那一望無際的稻田,風吹過,那滿眼的、讓人不知所措的濃綠,一下子將一個人徹底淹沒,所有的喊叫,踢騰,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勞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見到了大海,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無邊的藍,再次讓我感知了無從逃離的絕望。水稻的身上就有這種攝人的氣質(zhì),讓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我是不敢與水稻對視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個農(nóng)民。
 
        半邊戶這個名詞慢慢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我的父親是鋼鐵廠的工人,我的母親和我們在農(nóng)村,我們家就叫做半邊戶。西塞是湖北黃石市的郊區(qū),靠鋼廠這頭就住著很多這樣的半邊戶家庭,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從江西農(nóng)村來到這樣一個郊區(qū),全家擠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鋼鐵和水稻的夾縫中生活。是那種兩層的舊樓,沒有粉刷,紅磚裸在外面。一梯四戶,四個公用水龍頭管,底下是永遠潮濕的水泥地。陰暗的樓梯間,塞滿了農(nóng)具等雜物,過道里停放著春燕牌自行車和一壟一壟的蜂窩煤,過道有一溜風,住戶們就在那兒生爐子,嗆人的煤煙像吐出的墨汁,每天都蛇樣地升起。房子全是一大整間,母親用布幔隔開,我和弟弟就睡里間了。許曉東就住我家隔壁,他家也跟我家一模一樣。我們是那種早熟的孩子,在黑夜里睜著大眼睛等待,默默無語,我們的父母在我們假裝睡著的時候做愛、爭吵。還有艱難寒冷的冬天,丑陋的鋼廠藍制服,經(jīng)母親們改小,一年四季地穿在身上。我一直相信,一個人性格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中找到痕跡。堅忍,像大人那樣,在沉默中想辦法解決自己的事情,瞞著父母,我們有太多的秘密。半邊戶的孩子注定是相對開闊的,他們了解鋼鐵,了解水稻,也了解憂傷。抬眼就是著名的西塞山了,它多么像一個龐然大物從遙遠的地方奔跑過來,然后跑去蹲在長江里,伸出峭壁的臉,豎在江面上。我和許曉東時常在落日的黃昏前坐在山頂,吹著風,看著江面上往來的帆船,不言不語。落日的金輝照著孤獨的童年。多少年過去了,西塞完全改變了模樣,唯有西塞山,它依舊桃花流水鱖魚肥。
 
        “要是考不上大學,你們就只能回農(nóng)村種地!”這句話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嘮叨上了,這個在中年就開始微微禿頂、腆著肚腩的男人自豪了一輩子。爐火烤紅了他的臉和胸膛,仿佛國有企業(yè)的榮光在他身上也鍍了一層似的,他咋咋乎乎的,喜歡吹牛,時常大發(fā)脾氣,或者開懷大笑,他還經(jīng)常擺出一幅瞧不起別人的姿態(tài):樓上顧師傅的大兒子找的對象是農(nóng)村戶口的,真沒有出息!這個男人從未插手家務,他把他所有的忠誠和愛獻給了鋼廠,他那一輩的工人,大多如此。他的業(yè)余生活是多彩的,下得一手很臭的象棋,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它的狂熱程度,只要有人陪,可以下一天一夜;要不就備好漁具,騎上他的春燕牌自行車,去野外的湖邊釣魚。因為父親,我家具備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個中國工人家庭的所有特征:黑白電視機,單卡錄音機,自行車,瑞士機械手表。我們早餐吃著鋼廠食堂的白饃,冬天在大澡塘子洗澡,傍晚拎著熱水瓶去廠鍋爐房打回熱水,夏天拿著汽水票在鋼廠福利處領回成箱成箱的桔子汽水,母親把父親幾年積攢下來的勞保用品換回肥皂、洗發(fā)水和衛(wèi)生紙。多年來,母親一直細致地照顧父親,小心翼翼地,頭天晚上把菜炒好,裝在一個小鋁盒里,夾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把他要穿的干凈衣服拿出來,搭在他床邊的椅背上。天一亮,父親便一路叮叮咚咚地去上班。他的工作服的口袋里裝著紅的、綠的、黃的塑料菜票,五角的,兩角的,五分的都有,好看極了,這種菜票在鋼廠范圍內(nèi)可以充當貨幣,它可以購買鋼廠商店里的任何東西。但是這樣的家,由于我們的母親,它卻有著一種不同的氣質(zhì)。
 
        母親們和她們的孩子都是農(nóng)村戶口,城市不屬于她們。她們來到這里,為的是照顧丈夫和孩子。我的母親在鋼廠看澡塘子,許曉東的母親是鋼廠清潔工。她們沒有編制,是臨時工。因為上班清閑,母親們就把屋后的空地弄成了一個菜園。很小的年紀,我能準確地辯認出各類蔬菜瓜果的秧苗,知道何時栽種,何時插杖、何時打枝,并懂得打底肥,追肥的概念,我還能按說明書兌好農(nóng)藥的配比,能叫出幾種疾病、害蟲的名字。母親太聰明了,她種的菜都水靈靈的,正如她對我的期望那樣。她了解它們的脾性,我經(jīng)常在菜地里,聽見她一個人微笑著跟它們說著話,她撫摸著它們,竟甚于撫摸我。我依稀在她身上看到農(nóng)業(yè)浪漫的田園氣息,她健康的亮皮膚,結實飽滿的臀和大腿,彎曲的力道和彈性,把陽光的甜都壓進那水嫩而豐美的蔬菜瓜果里,這樣的性感,是我在城市里讀書的同學無法感知到的。母親是相當專業(yè)的,她種的菜多得吃不完,我就提著竹籃到集市上去賣。我的秤桿翹得漂亮,口算價錢迅速而準確。這樣的背景,注定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那雙清澈的眼睛很早就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父親和母親,一直以來都跟我有一種隔閡,面上生硬得很,我們不多話,就一兩句,我就匆匆逃離。但我知道底下那灼人的親情卻是燙的,我仿佛是害怕被燙著而故意躲開似的。這種古怪的隔閡在父親和母親之間也有,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他們從未對我有過親昵的舉動,我從來都不會撒嬌,甚至很少叫他們。我想我是一個獨立的孩子,不要人操心,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顧自地長大了。父親粗糙些,也許沒有多想,但是母親一直為我擔心著。孤獨,我這里是,而父母之間也是。多少年后,我一個人去外地讀書,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牛仔褲口袋里塞著500塊錢,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
 
        因為借讀費太高,我們半邊戶的孩子在西塞讀完了小學和初中。高中才進入鋼廠的子弟學校。西塞是我的故鄉(xiāng)嗎?或許鋼廠才是?不,它們兩者都是。而對湖北黃石這個城市,我素來是陌生的,它存在于我的視野之外;至于江西農(nóng)村老家,我?guī)缀鯖]有印象,盡管我出生在那里。也許我的一生,只要有西塞和鋼廠就足夠了。我的童年、少女時代,許曉東和苦貞這兩個人是無法繞開的,一提起,他們的名字必然會齊刷刷出現(xiàn)。許曉東的父親是電工,和我父親是棋友。苦貞是西塞人,父母都是農(nóng)民,種田,也種地。她家住在西塞山靠西邊的村莊里,平房,有很多間。寫到這里,我想描述一下西塞農(nóng)家的風貌。我想,只要我把它們描出來,它們將永遠不會消失。啊,太多的美好類似如此,比如我的西塞,我的已逝的青春歲月。
 
        房子都是紅磚的,外觀干凈平整。玄漆木大門,獅子鼻的銅環(huán)鎖,叮當有聲。一推,吱呀一聲響,顯出村莊的寂靜來,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便把這寂靜推往季節(jié)的深處,天空也由此更加遼遠。門前是青石的門檻和石凳,冰涼,光滑,總有一只懶懶的花貓趴在上面假寐。這標致性的東西,圖標一樣,永遠刻在記憶深處了。進門就是堂屋,兩邊各擺著四把暗紅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塵不染,衛(wèi)士般隊列著,卻有一種森嚴的威儀效果。抬頭看墻上掛的中堂軸,兩側有對聯(lián),畫面有仙翁壽桃的,有松鶴長青的,也有花開富貴的。雕花的長條桌,放著座鐘,熱水瓶,大肚瓷茶壺,搪瓷托盤裝著洗凈的茶盅,反扣著;塑料假花,在長著耳朵的白瓷花瓶上紅艷艷地開著,還有一個大大的短頸玻璃瓶,泡了藥酒,小時候,我們在那里認識了海馬、人參、蛤蚧、枸杞子這些古怪的東西。條桌右側的角落里,放著主家逝去老人的黑白遺照,鏡框裱著。少年時,我在很多西塞人的家里都看到這種鏡框,照片中的人,老態(tài)龍鐘,皮膚松馳、渙散,但唯獨眼神鷹隼般凌厲,小孩子們在堂屋玩耍著,我分明能感覺到,這樣的眼睛不論在哪個角度都死死地盯著你。我曾跟苦貞說,我非常害怕你祖母的遺像,她像是要把我吸進去一般。紅漆,雕花,富貴中堂,陰森的黑白遺照,冷不丁座鐘傳來沉郁的聲響,這些既隱秘又華麗的記憶都無法在現(xiàn)實中復活,它們已淹沒在歲月的深處。苦貞的床非常古老,有粗壯的雕花圓腿,床是一個寬大的無蓋匣子,她往匣子里填滿稻草,然后再鋪上棉絮和用米湯漿過的床單。我曾多次在她的床上睡過,夢里縈繞著稻草的清香。兩個少女,在那個房間一起讀了瓊瑤、三毛,還有《簡愛》、《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還寫著很嫩很嫩的詩,我們還反復聽了張薔、費翔、齊秦、王杰的歌。這些書都是我用父親的借書證從鋼廠的圖書館借到的。因為是農(nóng)家,一般都會有谷倉、柴房和紅薯窖。雞舍是竹編的,擱在院子角落里,晾衣竹篙上是半干的雪里蕻菜和苦貞的花裙、還有她的布胸罩和橡皮月經(jīng)帶,風一吹就一搭一搭的,還有水缸、磨刀石,一蓬茂盛的梔子花,它們靜靜地守在小院里,顯出那樣單薄的寂寞來。廚房是柴火灶,兩口大鐵鍋,做出的米飯松軟、清香,苦貞的母親腌制的咸菜,味道要比龍窟庵的尼姑腌制的還要好。廁所和豬圈是一起的,青石板的過道,兩邊栽種著柑桔,春天,白色的小花開滿了院子,香氣播灑得很遠。我十四歲,苦貞和許曉東十五歲。初二,同班,兩個少女的身體慢慢在變化,我和苦貞都有了初潮,面色變得好看起來,乳房硬硬地脹痛,一天大似一天,帶著羞澀的欣喜,所有這些秘密,我們不知道許曉東是否清楚。
 
        那一年的冬天,我?guī)Э嘭懭ヤ搹S的澡塘子洗澡。我們彼此看到了對方的身體,兩個過早地承受了重力的年輕身體,她劈柴、翻地、擔糞、割谷、插秧,我撿煤、挑鐵、用板車拖菜、刷洗厚重的帆布工作服……苦貞的身體逐漸發(fā)育起來,麥色的皮膚,細密的絨毛也仿佛鍍了一層光暈,結實的大腿和有力的翹臀,潛伏著驚人的暴發(fā)力,體型已有渾圓的立體質(zhì)感,仿佛能破衣而出,好看的蓮蓬乳房,嬌嫩嫩地抖動,她削瘦的鎖骨,微微地顯得單薄,卻有著一種正面迎接生活壓力的泰然,整個身形精致得如同一只漂亮的蜥蜴,有快速的靈動感。十五歲的苦貞,大眼睛里有了少女的天然風情,唇略略突出,由于驚愕表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美。緊追其后,十六歲的我,能挑一百斤疾走一里路,十七歲,在鋼廠子弟學校,班上沒有一個女生扳腕能贏我,我隱隱覺得,這種力量不僅僅是生理的,它更多的是源于內(nèi)心,它支撐著一個人的勇氣,決絕,和一種力圖改變命運的狠勁。多少年之后的一天,我試圖提一桶水去陽臺澆花,三樓,中途竟歇了兩次,額頭青筋暴脹,胳膊酸痛得厲害。我全然不知道,生活究竟在什么時候從我身上抽走了力氣,抽走了鐵質(zhì)和鹽,而把一堆蒼白、柔弱、甜糯、做作且有一種虛偽優(yōu)雅的皮囊扔給了我。
 
        我真切地感受到農(nóng)業(yè)這個概念就在我身上是在一次夏季的雙搶上。西塞的學校,有農(nóng)忙假,五月收割油菜和小麥,七月?lián)尫N搶收。應老師和同學的邀請,我和許曉東都不同程度地參與過。而七月的雙搶,他們要忙足一個月。初二那年,我和許曉東應苦貞的邀請,整整一個七月,充當了她家雙搶的主力。我和許曉東真正做了一個月的農(nóng)民。我必須說,那一次我看見了農(nóng)民清澈如水的命運,那種深藏在豐收喜悅背后的悲傷:世代都無法改變的貧窮,靠天吃飯,像牛一樣,有的只是原始的、體能的較量,終其一生,直到老死。那首《憫農(nóng)》的五言,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解其中味。貧窮,卑微的地位,苦貞覺得許曉東無論如何也不會愛上一個農(nóng)民。啊,我們都是土地的背叛者。
 
        誰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面呢?滿眼的金黃,像是佛光普照,風微微地吹,浪潮的波被風傳得很遠很遠,刷啷啷的聲響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語。稻谷靜穆的立著,等待收割,那情狀,讓人感動得直想下跪。天空是讓人窒息的鋼藍,云朵锃亮,正值盛夏,沙鐮,它鋒利的鋸齒,凝閃著酷暑最毒的一滴陽光。我們?nèi)即┲軐嵉拈L袖厚布襯衫,長褲卷及膝蓋,跳下稻田,左手把稻,右手用沙鐮尖輕輕一抹,“噌”,稻子割斷了,這金屬般的聲響,像陽光的簧片被輕彈,堅挺而瓷實。雙搶開始了。稻子不斷在后退,倒下,而人,深入這盛夏的深淵。這是一場戰(zhàn)役。
 
        苦貞的父親是一個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寬闊的肩膀,褐紅的胸膛和臉,好一口劣質(zhì)的旱煙和濃釅的黑罐茶,他厚實的背脊像兩塊峽谷,朝兩邊分開,四塊腹肌像波浪般,非常清晰,他話不多,偶爾一笑,無聲的,兩頰露出很深的法令紋,那是生活給刻下的,看上去卻有一種堅毅的氣質(zhì)。陽光照著他滿是油汗的身體,如同鋼鐵澆鑄一般,苦貞說,她的父親年輕時能把一頭倔牛給拉趴下。我想起我那驕傲的工人父親,他肥白的身體,頭上開始禿頂了,話多、挑剔、瑣碎而脾氣暴躁,加了一個晚上的班,他的表情是那樣痛苦,像是生了病,倒在床上呻吟不已。我有一種奇怪的偏見,一個人的體形,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他的精神面貌。我在很早的時候,骨子里就崇拜力量、崇拜驃悍的體格之美,我認為,擁有力量和強健體格的人是一個明亮、進取而開闊的人。揮汗如雨,炎熱和高強度的勞作終于把我們?nèi)齻€孩子撂倒,苦貞的父親告誡說,一開始不要用力太猛,一個月,還長著呢。我們喝著擱了鹽的茶水,吃著當年的蕎麥饅頭,有點黑黑的,卻有一種天然的甜味,很多年以后,我在法式西餐廳吃到的全麥烤面包,居然吃出了這種久違的甜味。
 
        天空的鋼藍一直藍藍地燒著,我們的臉蛋、脖頸全都紅紅的,當彎腰揮鐮已失去了前面幾天的興奮和熱度,面對讓人生畏的金黃,揮鐮是別無選擇的事情。齊頭并進,巨大的噌噌聲,織成一片,我們連話都不愿多說,我理解了農(nóng)民的沉默。勞累,我和許曉東想退出,但始終沒好意思開口,是的,面對苦貞和稻子,我們說不出口。收割完,看著堆成大山的稻子,心里突然涌起感動,那場面,很是悲壯,仿佛黃金的尸體,不斷放大的光芒,在等待一場盛大的法事。喜悅,也只是在淚水背后,苦貞的父親低聲說,換不來幾個錢的,換不來幾個錢的。緊接著,就是插秧,就是命令,我理解這季節(jié)殘酷的命令,它再度命令農(nóng)民彎腰。烈日把稻田的淺水曬得發(fā)燙,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擦來擦去。我們默念著,每插一棵,就離結束更近一步。我突然發(fā)現(xiàn)苦貞的褲襠濕濕的胭黑一片,漫至屁股后面,呈醒目的楓葉狀,啊,她來月經(jīng)了,深藍的布褲,映出的紅是黑黑的,我跟她說了,她理都不理,繼續(xù)瘋狂地往田里擱秧苗,搗蒜般,一擱一頓,頭都不抬。當我回望她身后微風中的秧苗,淡淡的綠意,它們每一棵都像是苦貞的笑臉,在點著頭,那苦澀的味道。我緊追而上。
 
        西塞的夜晚是靜謐的,月光皎潔得可以暢飲。我們睡在露天的竹床上,仰面看天上的星星。我和許曉東去旁邊大隊林場偷梨,林場的狗很兇悍,看林的徐跛子嗓門特別大。啊,二十年過去了,很多人已不在人世。咬一口青梨,這清冽的甜,皮和果肉的質(zhì)感,脆生生的聲音,像清晨的陽光。這偷來的甜,慌亂的氣質(zhì),一個渾圓的梨,在嘴邊,來不及滾落,睡意已鋪開,太香甜了,我依稀記得苦貞在我耳邊說,很害怕在田里跟許曉東對視,很害怕遇見他的目光,紅,我一定要讀大學,我們都要……我不知道嘟噥著什么,夢境像漲起的潮,慢慢向黎明跌落。
 
        也許,我還不算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我在當時無法真切體會苦貞的感受。我很晚才意識到許曉東是個男孩。這個跟我有著相同成長背景的男孩,英俊,靦腆,沉穩(wěn)而不張揚,他身上沒有農(nóng)村孩子的自卑以及城市孩子的優(yōu)越感。他天生就從容著,去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那幅樣子,不會忘形,也不會沉淪,他很清醒,卻總有著自己的一套,去偷梨,用一塊骨頭就打發(fā)了那條看林狗。一直以來,我把他當作伙伴,完全沒有性別意識。我們家都是半邊戶,很小的時候,我和許曉東的意識里就有如何去弄活錢的想法。一起去集市里賣蔬菜,這個錢上交給母親。而去西塞山撿樅樹菇、砍樹劈成片柴賣,這種錢就落到我們自己兜里,當然,來錢最快的還是去偷鋼廠的鐵賣。而所有這些,他都帶上我。許曉東,跟我一起在西塞長大的男孩,手拉手的童年,他很小就是一個男人了,他懂得承擔。我在多年之后才感受到的。“紅,我們是不可能成為農(nóng)民的,你放心吧!”我們坐在西塞山山顛,望著滔滔江水,他跟我說,我們都不會成為農(nóng)民。那個時候,他不知道,紅連工人都不想做。那么熟悉的人,卻有彼此不為人知的想法。那么深的寂寞啊。
 
        鋼廠運鐵的平板火車每天都會經(jīng)過我們家的菜地,它呼嘯而來,長長的悲鳴著,我們憂傷的童年,永遠有火車開過的背景。十一二歲,許曉東就能三下兩下爬上火車,以我的野性和矯健,卻一直沒能學會這個本事。他攀上鋼鐵料斗,在押車人未發(fā)現(xiàn)之前,快速地往下面扔鐵塊,由于總想多扔點,難免會被押車的發(fā)現(xiàn),那人瞪圓了眼,瘋狂地吹口中的哨子,揮舞著手中的三角旗并一路奔跑追過來,許曉東縱身跳下火車,朝我跑過來,我見那人沒有追過來,擺手叫他別跑了。啊,那個時候,他仰著臉對著天空喘氣,天空真藍啊,空氣清冽,我們興奮地收獲著戰(zhàn)利品,盤算著可以換到多少錢。但有時運氣卻不那么好,有一次押車人也跟著跳下火車,他們有兩個人,許曉東朝著另一個方向跳的,所以我沒有暴露,他被他們追上了,被打得遍體鱗傷,我的少年吭都沒吭一聲,只跟我說了一句:統(tǒng)一口徑,回家就說是跟同學打架打的。那些年,我們用這錢買了書,給弟弟妹妹們零花,偶爾也貼家補,買了磁帶,買了牛仔褲和襯衣,還買了帶耳機的單放機。在西塞的中學里,我和他的成績一直領先,因為成績,我們后來雙雙被鋼廠子弟學校錄取,沒有花家里一分錢。
 
        友誼也無法抑制成長的寂寞。苦貞在男女之事上比我早熟。“我的終身一定會誤在他身上。”她常跟我這樣說,她知道只有考大學才可以改變命運,實際上,我和許曉東也唯有如此。初三上學期,苦貞的父親在采石場被火藥炸死了,我不能相信這樣的男人也會死去。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一下子改變了她的命運,家里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一根強勁有力的頂梁柱被抽走,一個家就這樣癱了。苦貞要輟學,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初冬的傍晚,我和許曉東的意見是,無論如何要挨到初中畢業(yè),錢的事情,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但是她下定了決心,而且再也不愿意見我們。是那樣一個傍晚,落日照著她家的小院,慢慢收回余光,像是在慢慢告別。我們的話不多,心里炙炙地痛著。我明白,苦貞想把有關先前那種命運的所有信息全部切斷,了斷自己的妄念,而把自己關進另一個世界的深水里,我的在稻田里被經(jīng)血染黑褲子的少女,她性格的剛毅,她身上潛伏著驚人的暴發(fā)力,她尖削的鎖骨,所有這些將不再浪漫,友誼,詩歌,愛情,音樂,將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抽走,她要承擔的將是另一種東西。我想起她寫給許曉東的一首小詩,只記得其中一節(jié):
 
        來生,我愿做你體內(nèi)一枚小小的骨頭
        如果你情有別鐘
        我就使你隱隱作痛
 
        對于初戀,苦貞其實早早就讓它寂滅了,而現(xiàn)在,她要將她的一生也這樣寂滅。那年冬天可真長啊,去學校上學,我要經(jīng)過成片成片的野塘子,窄窄的埂子路,兩邊都是。冬天,出門時天色還是微微亮,我穿著母親給我做的黑燈芯絨“貝殼”棉鞋,輕快地往學校飛奔。每每,到野塘子處,我的腳步就會驚飛細腿長嘴的鳥,一只,或是幾只,忽地從我身邊躥出,飛向塘中央。一攪動,濃腥的湖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接著,我便聞到了這死荷風干的藥香。死荷。荷的尸體,我看見死荷低頭浸入水中,它的腐質(zhì)與水相融,水色微微地昏綠,腐殖就沉在荷頁上。時間長久地停在那里,無人驚擾。那樣的野塘子,除了風,沒有人知道它所發(fā)生的一切。我突然看見苦貞在前面的塘子里挖藕,這么早,這么冷的天,她放干了塘水,穿著水衣在泥沼里揮動鍬,把干枯的荷葉鏟斷。挖藕是一項很重的體力活,男人都不愿意干。她的棉衣,鞋襪都放在岸邊,新翻出的淤泥發(fā)出陣陣腐臭。她一定看見我走過來了,但她一直低著頭,揮著鍬。我從她面前走過去了,沒有問候她。我沒法問候她。
 
        那個時候,我迷上了詩歌這種東西,迷上了舒婷、北島。我的世界變得很大很大,我沉迷在波德萊爾、蘭波、里爾克、艾略特、西爾維亞、荻金森們的世界里,我了解這個國家出現(xiàn)了莽漢一族,出現(xiàn)了“非非”,出現(xiàn)了《今天》、《他們》,還出現(xiàn)了我一直喜歡著的翟永明。坐在西塞山山頂,放下手中的書,俯瞰著西塞,鋼廠聳起的大煙囪還有寂靜的村莊和我們半邊戶破舊的居民房,火車隆隆地開過,那背影充滿憂傷。啊,多年后,它們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一個叫塞壬的女人的夢境里,這讓她在漂泊生涯中一直深愛的容顏,連同她的名字紅,連同那段歲月,物是、人非全都一去不返,了無痕跡。而那時,我常打量著自己的生活:卑微,貧乏,無聊,被孤獨浸透。我再打量我的父親和母親,可憐的父親,一生只為是一名國有企業(yè)工人而驕傲著。母親,悲傷的母親,生活的難,讓她掏空了身子,她睜著清癯的大眼睛,擔心著我,這個從小就有太多秘密的孩子。我在詩中看到別處的光亮,那光亮的口子越來越大,它照亮了我的內(nèi)心,點燃了眼中的燈盞。我的雙肩仿佛要生出翅膀,全身涌動著激情,凝聚著驚人的力量。那些個有月亮的夜晚,我成了《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抑制不住對未來憧憬的激情中。寂靜的田埂,蛙鳴寥寥,月光皎皎,我開始奔跑,沿田埂往鋼廠方向奔跑,但塑料涼鞋帶似乎斷掉了,我脫掉它,裸足狂奔。我在書中看到那些詩人們在年輕時去巴黎,對,必去巴黎,在那里,他們的人生才真正開始。我也要離開這里,我的人生在別處,離開水稻,離開鋼廠,我要去——啊,這讓人心碎的奔跑,多少年之后,這其中的幸福與憂傷被塞壬一一擦亮。那個時候的紅,多叫塞壬羨慕。
 
        許曉東——我的一首小詩在鋼廠報上發(fā)表了!我興奮地喊著去推他的門,那是高中二年級的一個清晨,他為我開門,他只穿著內(nèi)褲,那里勃起得很厲害,把內(nèi)褲撐得怪異極了,陽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高大、修偉,一個男人,一個完美、有力的男人體呈現(xiàn)在我面前,太陌生了,陌生得讓人吃驚,驚訝,害羞,慌亂,我扭頭就跑開了。我們的身體各自長大了,我們相互藏著身體的秘密,竟毫無知覺。我和許曉東會發(fā)生什么呢,兩個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人,這么些年,無論去哪,他都拖拽著我。我中暑了,倒在田邊,他背著我一路奔到鋼廠門診部,他悄悄往我的菜盒里裝紅燒肉,替我整理課堂筆記,為我跟男生打架……生活把我們彼此嵌入對方的內(nèi)心,而且入了骨,牢牢地,兩個孩子就這樣長大,愛是什么呢,像我們這種成長背景的孩子,要把愛字說出口,是那樣地難。
 
        紅,別走,我想當著你的面做這個,求你別走……我看著他痛苦的表情,是那樣難受,而我在慌亂中不知所措。手淫,他要當著我的面手淫,我看見他猩紅的陽具,脹得很大,像是發(fā)怒般地支著。“只一會,很快就好了”,恐懼、慌亂和羞憤攫住了我,一個念頭牢牢地映入腦中:許曉東變壞了。我轉身就跑,身后傳來他絕望的喊叫,那喊叫,那情形,至今歷歷在目。那個秋天的傍晚,在西塞山,我和我的許曉東就這樣完了,終結得如此簡單。我傷害了他。幾年后,我讀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里面居然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只是,我做得太差勁了。很對不起,許曉東哥哥,那個時候的紅,她不懂一個男人的寂寞,不懂一個男人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還有什么事情比一個男人獨自手淫更凄涼的?
 
        大學實習安排在鋼廠報紙的編輯部,應該說,我在鋼廠的氛圍中長大,但對鋼鐵的理解卻非常膚淺。當我跟著老記者下車間,那致密的,猩熱的煉鋼車間如銅墻鐵壁,壓倒所有人的意志,我想起了那一望無邊的稻谷,那讓人無從逃離的金黃,它們居然有相同的氣質(zhì),令人生畏,唯有服從。巨大的馬達聲淹沒了一切,車間時常泛著濃濃的機油味、鋼鐵味、汗味、混著馬達聲、鋼鐵撞擊聲、車床聲、電機聲和鍛錘聲一一展現(xiàn)在我這個年輕女孩的眼里。鋼鐵并不是具體的一個實物,而是一個存在,它包圍著你,滲透你所有的生活。心高氣傲的女孩子,把實習當成浪漫的人生體驗,更沒把“沒有才華”的老記者放在眼里,在每一個車間,那位老記者跟工人們都很熟悉,招手,遞煙,寒暄,他們尊重他,或者說,他們尊重勞動。這里面有一股樸實的真誠。“小紅啊,你要了解煉鋼的整個工藝,了解工人們的內(nèi)心情感才能寫出好稿子”,我已交了幾篇新聞稿,卻被他批得漏洞百出。他看出我并沒有完全俯下身來貼近鋼廠,眼毒的老家伙!我注意到,他走在車間里,腳上如果踢到廢鐵,會習慣性地撿起,隨手扔進料倉,看到?jīng)]有關好的水龍頭,會趕上去擰緊,這些細節(jié),我立即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在他們車間也是這樣,我突然感覺到,整個鋼廠的氣氛有一種特別熟悉的親切,我會遇到很多像我父親那樣的人,許曉東的父親,那個老電工,樓上的顧師傅,搞化驗的,他們就像家里人一樣。老記者藐了我一眼,說了一句重要的話,如果鋼廠都不能讓你激發(fā)詩情,那其它的地方也未必會有……
 
        實習初期,我的自尊大大受挫,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貼近了我的鋼廠。鋼廠有比較成熟的文學藝術門類,有才華的人非常多,但是,鋼鐵的氣質(zhì)卻吸引了我,我相信,太多著迷于文學、繪畫、舞蹈等藝術類別的人被鋼鐵吸引。“向成本要效益”、“全員挖潛增效,奮戰(zhàn)最后一季度”、“把好質(zhì)量關,出好每一爐鋼”……這些紅色標語張貼在各車間的墻上,只要身處車間,我都能聽見它們震聾發(fā)聵的喊叫。我感到鋼廠有一種場,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并不是報紙電視上天天說的,這個季度比上個季度產(chǎn)量增長百分之幾,完成全年計劃的百分之幾,在我國航天領域上,我廠XXX鋼被派上了何種用場,省領導XXX來我廠調(diào)研……諸如此類空泛的陳詞濫調(diào),這種力量在于,每一個個體,為了煉出鋼這么個事兒,從不同角度使勁的過程,并從中獲得快樂的過程,非常實在、具體,榮譽是別人的事情,遙遠得可以不管,唯有工作和生活才是自己的。這個場,也圍繞著工資獎金勞保福利、圍繞著女人,圍繞著生活的種種八卦,工友的老婆是可以調(diào)戲的,廠長是可以開涮的,車間主任辦公室是可以拍桌子的,扣獎金是絕對要計較的……鋼廠,應該跟任何地方一樣,是鮮活生活的場,散發(fā)著原生的、旺盛的活力。我理解了鋼鐵帶給我的關于平凡人生應該擁有的那種生活,并不卑微,無需偉大,卻泛著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鋼鐵,它跟水稻還是不同,水稻太敏感了,鋼鐵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愿意成為一個工人。它的魅力就在這里。
 
        我再一次打量我的父親,這個快退休的中年男人,他一生所有的快樂和幸福都與鋼廠有關,我理解了他一生中的那點小驕傲,那種優(yōu)越感,契合了作為一個鋼廠工人身上特有的痞氣、狹隘、粗礪但卻心地純良、明亮的大方品性。他得知我決定留在鋼廠,興奮得逢人就說,而我的眼睛閃出久違的淚花花。
 
        多少年過去了,苦貞啊許曉東啊,西塞啊鋼廠啊,他們跟太多的事物一樣,全都不知去向。我下崗只身來到南方,漂泊,終于墮落成一個舞文弄墨的人,一個不再叫紅,卻叫塞壬的女人。而我有一只耳朵卻異常靈敏地捕捉關于西塞和鋼廠的種種消息,然后又費力地去繞開它們,啊,我的脆弱。西塞和鋼廠已不再是過去的模樣,半邊戶消失了,我們的房子早已拆遷,現(xiàn)在都住在城市,一樓是商鋪,二樓是我們的住宅,我們的孩子從小迷戀電子游戲,他們?nèi)徊欢竞弯撹F的意義,也許他們也不需要懂。出門,是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它把一個人的成長遮蔽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痕跡。詩歌,我丟失了多年,我的生活不需要抒情。而在電腦前寫就殘章散句的黑夜里,我努力保持著水稻和鋼鐵的姿勢,在南方逼仄的生存的場里,在為了五斗米折腰的生存境況里,我疲于奔命。關于理想,關于我們口中曾熱烈傳播著的理想,我們不曾提起已有很多年。
 


 
        簡介:
 
        塞壬,1974年出生于湖北黃石,現(xiàn)居東莞長安。2004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兩部,作品多次入選各類年度選及排行榜。散文作品《轉身》《托養(yǎng)所手記》先后兩次榮獲“茅臺杯”《人民文學》獎;2009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榮獲第七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2014年散文集《匿名者》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散文提名獎;2015年《悲迓》榮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以及先后獲過兩次《散文選刊》年度最佳華文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和廣東散文獎。
 
 
 
        來源:藝江湖-文學周刊|散文卷
 
        藝江湖-文學周刊主編:黃土路
        藝江湖-文學周刊編輯:苑希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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