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稍事休息,我爸把水瓶、口袋和小鏟子往車筐里一放,騎上那輛有些年歲的26型自行車,或朝東,或朝南,出城挑苦菜去了。
一年一年,市區發展的越來越大,我爸挑苦菜的地方也越跑越遠。舊的有苦菜的地方又修路蓋房了,我爸就去找新的苦菜地,樂此不疲。
現在吃苦菜和過去吃苦菜,完全是兩碼事;前者吃的是綠色、新鮮和野趣,后者吃的是窮困、苦難和心酸。過去遇上荒年,別說苦菜、榆錢兒,就連榆樹葉子,也成了救命之物,被擼光充饑了。我媽小時候,青黃不接的春天,姥姥家雖然也缺糧,但上秋地里收下的白菜和土豆,還是能讓人將就著把日子過下去。但村里一戶外來人家,因為無地可種,女人懷里又有吃奶的孩子,就只能擼些苦澀的榆樹葉艱難咽下。如今,豐衣足食的我們無法想象斷糧之苦,卻要懂得珍惜現在所有的來之不易。
荒年救命的苦菜還是一味草藥,與其它草藥配伍,可以治病救人。
我家大院兒里也有很多草和樹。春天觀葉賞花,夏天吃杏吃櫻桃,秋天摘李子曬果干兒,冬天看麻雀站在樹枝的高處邊嘰喳邊曬太陽。
每年夏天,院子里的馬蓮花快要開完的時候,端午就到了。我媽捆粽子,用的是上一年收獲的馬蓮。一夜燜煮,粽葉與馬蓮這兩種植物的清香,與糯米和紅棗,以及其它食材的味道完美結合,成就了這個節日的重頭。
端午節除了吃涼糕、粽子,門上還要掛艾草,傳說是為了避邪除毒。
那艾,是我爸早早就偵查好,到日子才從野地里拔來的新苗;灰白的葉片,用手指輕輕一碾,便散發出濃烈而獨特的味道。那是植物的味道,是節日的味道,也是歷史與文化傳承的味道。
吃過粽子,塞北的天氣會越來越熱,花也繁,草也茂,樹也婆娑,除非你在沙漠或戈壁,否則,就是完全置身于草木間了。門上的艾干透時,蚊子開始囂張,艾煙卻是最好的、沒有毒副作用的天然蚊香。除熏蚊子,如果春夏之交在室內燃起艾煙,還能殺死空氣中的傷寒菌、結核桿菌、葡萄球菌等。
那薄荷呢?更沒得說,掐尖兒涼拌個小菜解暑,泡壺薄荷茶清心明目,麻辣鍋里涮薄荷,更是別具一格的美味。至于留到冬天的干薄荷,同樣是一味常用草藥;不僅能發汗解熱,外用還可以治療神經痛、皮疹和濕疹。如果是上火,別急,用草本的紅姑娘泡水喝,療效不比藥片差。
我們去看草原,其實是去看草原上給予人和牲畜無限恩典的花花草草。
我們去爬山,其實是為仰望山上那些佑護著山水和自然的樹。
馬蘭花,山丹花,金蓮花,石竹花,芍藥花,百合花,鐵線蓮,斷腸草,風鈴草,飛燕草,麥瓶草,益母草,竹節草,花苜蓿……降水少的草原,也有沙蔥、野蒜、補墩兒、地毛。自然界的花花草草大都名載《本草綱目》,老中醫望聞問切后的一紙藥方,把十幾味草藥安頓到砂鍋里,緩緩注入清水,小火,慢煎,直至煎出每一味草藥的魂兒。
那年,我爺爺領著幾個小木匠去果園后面的樹林里打樹。那些高大的、直溜溜的,經去皮、風干、破板、熏烤,用來給學校做課桌、板凳,給生產隊修理馬車車槽和農具。曲里拐彎的也有用,臘月里唱大戲,一根一根擺在戲臺前,人坐在上面,木頭的暖加戲臺上咚咚鏘鏘的熱鬧,坐幾個小時人都不覺著冷。
自然間,草木是人的福祉,是人的物質依賴,也是人的精神寄托。
鄉下更是草木的世界。院子里那不多的幾棵,管夠雞刨。田頭地尾,豬愛吃的馬齒筧、老來紅、灰菜都壯實又水嫩,而野灘上各種叫不上名兒的草,不管是新鮮的還是曬干的,羊都愛吃。吃草的豬、羊肉質鮮美;那鮮美,就是融入其中的百草之味。
在鄉下,好像約定俗成,每個村子都有幾棵像樣的樹。那些樹是有些年歲了,都被稱為古樹。那天,我上壩口子看古戲臺,比戲臺更顯眼的,是戲臺對面和戲臺兩邊兒的幾棵古樹。聽村里老人講,那些樹該有三百來年了,應該是當初蓋龍王廟和戲臺時種下的。我說這古楊和古榆看上去古的夠氣派,完全就是村子的歷史長在大地上。老人卻說,那榆可不光是榆,原先是柳抱榆,現在完全看不到柳樹的影兒了。根據老人的描述我能想象得到,當年,那枚小小的榆錢隨風飄來,一眼相中老柳樹身上那個如母親子宮一樣溫暖的樹洞,就像當年走西口的那些山西人,遠道而來,選擇了大青山南麓地肥水美的壩口子。
人的一生,是和草木相隨相伴的一生。比如過去的鄉下,簡直就是生活在草木間。木房,木窗,木門,木箱,木柜,木床,木盆,木碗筷,木桌椅,木扁擔,木搓板,木叉,木鏟,木連枷……火炕邊有木頭做成的炕沿,炕上鋪著高粱稈兒或蘆葦稈兒編成的炕席,水甕里漂著半個舀水的瓢葫蘆,鐵鍋上蓋著木頭鍋蓋;掃炕笤帚是用打干凈的黍子頭或龍須草扎的,掃院兒的笤帚是用枳芨草扎的;還有柳筐、竹籃、竹籠、草繩、草帽、草鞋、柳條笸籮、柳條簸箕……很多草木的芽或花還是舌尖上的美味,比如香椿芽、苜蓿芽、柳蒿芽、槐花、桂花、玫瑰花、金蓮花等。茶葉就更不用說了。
有些植物,比如北方用于固沙的檸條,看起來和我們毫無關系,但它的花是很好的蜜源,葉和嫩梢是營養上乘的牛羊飼料,根和種子又可入藥。而像此類間接施惠于人類的植物,放眼自然界,比比皆是。還有一些植物,經過提煉或萃取,有的可以用于生產食品和飲品,有的可用于印染,成就著人與自然的良性循環。
想來,這世間,草木生,希望存;人在草木間,是何等的幸福和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