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命的最后一年
2016-08-12 15:02:46
作者:海藍藍
母親生命的最后一年
海藍藍/文
“活著真好!”這是母親珍貴的遺言!為了活著,每個人是不是都該微笑?——題記
幾十年人生旅途,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與母親的生離死別,讓我懂得珍惜每一天。我學會善待自己和別人;善待工作和生活;善待我認為可以善待的所有人和事。人生態度的轉變,源于母親彌留之際對生的渴望:“活著真好!”
父親病故的第二年暑假,一向健康的母親病倒了。心力衰竭讓她無法入眠。母親就我一個女兒,又不愿拖累兒子兒媳,住過幾家醫院,只我一人白天黑夜陪伴。 病房不是賓館,陪床只能趴在床邊小睡一會兒。然而,每到深夜,母親都會一腳將正在打瞌睡的我踹醒。我望著只能坐著的母親,心如刀絞。她不能睡覺,心情十分糟糕,不能和醫生發作;不能和病友發作;也不愿和兒子發作。女兒是最親的人,是她唯一可以宣泄的對象。
我體諒母親的痛苦,可我也是人,受累、受氣,還不能和任何人講。沒辦法,只能半夜躲到衛生間流淚,身心疲憊可又無可奈何,我不能向母親發作,她是個病人啊!那時的我,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幸好我喜歡寫作,用筆書寫自己內心的煩悶,我也有了一個最好的疏導心理的途經。
有一次,病友阿姨忍不住說:老姐姐,你就這么一個閨女,別再折騰她了,多孝順啊!母親笑了笑,沒說話。
出院時,和哥嫂商量,我帶母親回去養病。或飲食合理,或不再孤獨,母親在我家倆月,身體恢復很快。她每天出去遛彎,給街坊四鄰的大嬸、大媽刮痧,扎脾,與她們談天說地。看著精神狀態一天天好起來的母親,心里比喝蜜水還甜。母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牽掛,她在,家就在!
國慶節過去三天,母親說:“給你三哥打電話,讓他來接我吧。”我想說服母親接大哥一起住,只要度過取暖期,再回自己的家,可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她固執地說大哥不習慣在外地生活,不愿離開老宅。三哥也勸母親安心養病,可母親堅持要回自己的家。眼看寒冬就要到了,母親和大哥該怎么過冬?
我好不容易盼到寒假,急切回家,誰知,看到攜五歲小兒負氣離家的表姐竟在母親家,望著身體虛弱的母親,別提心里有多難過。
大年三十,原想兩家哥嫂都在,一起商量如何讓母親盡快恢復健康。可母親與表姐還在聊她家的那些煩心事。哥嫂們都沒說什么。我覺得誰都沒站在女兒的角度關心母親。我既不能對母親收留表姐提出異議,也不能讓表姐離開母親家。大舅去世多年,舅媽到海南給表弟看孩子。我能直截了當讓身為教師的表姐去別處避難嗎?
看家家彩燈高懸,聽戶戶笑語不斷,我獨自在街上漫步,不禁潸然淚下。這可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春啊!我多盼著母親能健康活著。然而,此時的我卻憂心忡忡,望著夜空閃爍的星星,像是看到了父親的眼睛。
母親說她心煩頭疼。我知道,母親退休金不多,和大哥的生活也很勉強,表姐帶孩子每天吃喝花銷,卻不肯拿出自己的一部分工資補貼消費。母親愛面子,畢竟不是女兒嘛!我要接母親走,可她卻說:“你表姐帶孩子挺可憐,提出離婚訴訟,到法院時,還要給她坐鎮呢!”哎!我可親可敬的老媽,什么時候都想著別人!
“五一”長假,我想多陪母親住幾天,可她精神狀態極差,一到夜晚又開始抑郁了,不讓我入睡。我的精神與肉體也到了臨界點了,如果不是四姨及時替我照顧母親,或許我早就崩潰了。四姨心眼好,手勤快,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做飯也可口,有她陪母親,我放心。三哥勸我不要惦記,母親身邊還有他呢!
兒子初三畢業,學習緊,周末都上課。我想暑假把母親接來好好養養。臨近假期給三哥打電話,讓他把母親送來。他說:“等放假你回來吧。”
再見母親已和兩月前不同:蜷著身體,懷抱枕頭,兩腿僵硬的如同木頭,屁股像硬邦邦的大理石。我背過身,淚順著眼角往下淌。母親看不到我的表情。三哥示意我到外屋,輕聲說:“媽可能不行了,已無法輸液,心力衰竭,就耗那點兒心血。過幾天看看,再告訴二哥、二嫂回來吧。”
我走進里屋,摸著母親曾健壯的胳膊,肌肉萎縮的只剩一層皮,而小臂卻腫的像個棒槌。
晚上陪母親聊天。她似乎不再煩躁,和我聊生命的意義,聊她對生命的渴望。她說:媽才66歲,再活幾年該多好啊!
我一向以為母親對老姨比對我好。外婆走得早,她像母親一樣疼愛大我八歲的老姨。她寧愿把那份嬌寵給了自己的妹妹,也不讓女兒享受這份母愛。然而,我沒想到,母親在生命最后時刻,卻說出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
“媽不怕死,只是最不放心你:沒姐姐沒妹妹,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我說,還有倆姨呢!她嘆口氣,說,“姨娘親,姨娘親,姨娘死了不登門!”
母親伸手想拉我的手,可很費勁。我忙坐在炕沿上,捧著她腫脹的手。她積攢著力氣,說:“媽以前折騰你,不要記恨媽,媽也不由人,心里煩……”
母親沒有囑托我照顧智障大哥,沒有吩咐我們兄妹和睦,卻滿心想著她唯一女兒孤獨,無說心里話的依托,誰說母親不比任何人了解我?我悄悄地流淚,抑制著內心的傷悲,不想讓母親聽到我哭聲。她抬不起頭,看不到此時女兒的臉。
母親怕她突然上不來氣發生意外,女兒手忙腳亂,來不及給她穿壽衣,竟教我將一件件做好的壽衣套好疊放在她面前,一再強調四姨做的鞋有點兒小,讓我用水弄濕往大撐撐。我照她說的一一做了,看著母親如此坦然,心里也做好最壞打算,平靜地問她:“媽,托夢給我吧。”
“媽就你一個女兒,不到夢里嚇唬你。”她笑了笑,“你記著,媽老了不想動,等和你爸合葬時買兩個紙扎放進去……”
那夜,母親很安靜,可我卻無法入眠。
早晨,母親告訴我父親來過,還說門口有兩條黑狗在叫,讓我攆走它們。看著母親艱難呼吸,忍著病痛折磨,既希望她早點解脫,又怕她一旦離開,我再也見不到母親!我強忍悲痛給她剪短頭發、洗了頭,仔細認真的洗臉、洗腳。母親一個勁兒讓我給她穿上襪子,說怕走時來不及穿襪子,不想光著腳走。
她的腰彎得更厲害了,以至于我想扶她喝點兒水都很困難。她擺擺手,說:“讓媽——喘喘這口氣,讓媽喘喘——這口氣……”
我把水杯放到桌上,轉身發現母親的頭垂到懷里的枕頭上,急忙去扶。她的頭軟軟地靠在我肩上,我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媽——媽——”
她沒任何回音,沒再睜開眼睛。我目睹著母親額頭的血液急劇從臉上降下去,迅速消失了。母親的臉由黃變白,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了。
我流著淚將母親的身體輕輕放在炕上,跪在炕沿一點點撕開她的背心兩側,按她事先叮囑,從里到外,穿內衣,穿外套,穿大袍,圍上那塊黑色的絲巾。
四姨做的裝老鞋的確小了。怎么辦?總不能不給母親穿鞋!想起老輩人講:和剛逝去親人說什么,她能聽見,因為靈魂沒有走遠。
我將手伸到鞋里,使勁兒將鞋面撐起來,邊哭邊喊:“媽,女兒為您穿鞋了!媽,女兒給您穿鞋了!您配合一下好嗎?您聽到沒有啊?”
說也奇怪,那雙很小很緊的鞋,竟真的套在母親剛還腫脹的腳上。我顧不上悲傷,趕緊按母親臨終所言,嘴里放茶葉,手里攥硬幣,袖筒里放上點心,再用細麻將母親的手腳捆扎起來。
三哥從工地趕回來,望著躺在門板上的母親,哭了,給母親上頭香,燒紙錢,給殯儀館打電話。
晚上,我躺在沒有母親的家里,淚又順著眼角流下來。這個家——我住過的老宅,因為父母的離去,將是我最后的一夜。我再也沒理由回來。沒有父母親的房子,再也不可能是家了!
后來,聽說老宅即將拆除,再不去,恐怕只有心里的那個影子。還好,當我透過門縫望去,母親種的香椿樹依舊活著,又粗又高,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