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熱”背后的冷思考
2017-01-26 17:31:59
作者:王士強
“余秀華熱”背后的冷思考
王士強/文
自去年年底以來,湖北詩人余秀華迅速走紅,伴隨著“腦癱詩人”、“農婦詩人”等標簽的爆炸性效應,余秀華以令人吃驚的速度進入了社會大眾的視野,引起了相當程度的關注。余秀華一時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多的時候一天就有數十家媒體趕來采訪,幾乎是明星般的“待遇”。余秀華的兩本詩集以極快的速度在今年二月份幾乎同時面世,其中《搖搖晃晃的人間》首印1.5萬冊一天時間就賣斷貨,不得不連夜加印。而《月光落在左手上》也是在短時間內“四次加印,銷量突破10萬冊大關,成為20年來中國銷量最高詩集?!痹谠姼柽吘壔婷黠@,許多的詩集只能印兩三千、一兩千冊甚至需要自費出版的情況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余秀華已然成為了一種“現象”,在受到關注的同時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這里面包含著媒體時代、信息時代的諸多秘密,也可以由之出發討論詩歌在當今時代的處境、詩歌與大眾的關系等的問題?!坝嘈闳A熱”的背后需要進行一定的冷思考。
媒體事件中的余秀華
余秀華的走紅有一定的偶然,也有其必然。說偶然,這其中有《詩刊》編輯對她詩歌的發現與欣賞,有“詩刊社”、“讀首詩再睡覺”等微信公眾號對她詩歌的推廣,有數篇贊揚與批評她的文章在微博、微信朋友圈的大量傳播,等等,這其中的因素大多屬于偶然,而且諸多因素之間環環相扣,缺少任何一環都很難使她進入媒體與公眾的視野,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而說必然,則是因為她身上確實匯聚了諸多引人注目的因素:腦癱、農民、女性、詩人……這些因素單個來說雖具有一定的話題性,但并不足以成為“熱點”,而當這些因素匯聚到一起,卻足以產生化合反應和爆炸效應,使得余秀華成為了唯一的“這一個”,足以吸引媒體的關注和大眾的眼球。
媒體對于余秀華的關注當然有它的道理,這其中體現了關注弱勢群體、扶助邊緣人群的社會責任感和人道精神,體現了對詩歌精神、對價值立場的堅持與弘揚,也體現了對自強不息、抗爭宿命的生命個體的褒揚與禮贊,余秀華的經歷甚至也可被解讀成一個從無所成到有成就、從失敗到成功的勵志故事,等等,這里面有著諸多我們時代所需要、所提倡的“正能量”,符合了社會和公眾的某種“期待視野”。這也是寫詩的余秀華之所以能夠成為具有轟動效應的公共事件的原因所在,許多公眾感興趣的話題都能在這里找到出口,她身上可以被寄托諸多的價值想象與情感關懷,余秀華也就此成為了社會熱點。
不過,這里面也有問題,媒體報道中的余秀華往往是被窄化、標簽化、符號化的。媒體對其“腦癱”、“農婦”等身份特征的強調看似客觀,實際上更多是為了吸引注意力、增加賣點的炒作,這里面看似包含著對處于弱勢者的同情與關懷,實際上更多的是獵奇、窺視、利用,是對作為“詩人”、作為“人”的余秀華的不尊重與冷漠。媒體一哄而上、大同小異的標簽化解讀很大程度上是束縛了對余秀華的理解,從而使她成為了一個單向度、失去了豐富性與復雜性的符碼,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將她工具化、道具化了。如此,媒體的價值關懷就可能成為一種歪曲和表演,其對苦難的展示也更多成為一種消費和市場行為,這也是當今“全媒體時代”的吊詭之處。
余秀華寫得到底好不好
其實,對作為詩人的余秀華來說,最關鍵的問題是:她寫得到底好不好?余秀華因為寫詩而為人關注,那么她的詩寫得如何便成為一個重要問題。如果她的詩寫得非常好、非常出色,那么整個事件的意義將隨之增加,反之亦然。但可惜的是,到目前卻并沒有多少人認真、理性地討論余秀華的詩寫得怎么樣,而更多的是情緒化、印象式的褒貶,這不能不說是令人遺憾的。
由于余秀華自身的獨特經歷、所受到的重重限制和遭遇的極端處境,她以詩的形式將之呈現出來便是別具力量、震撼人心的。在我看來,她最好的詩也是寫自己的親身經歷、所思所感的,如《一包麥子》《下午,摔了一跤》《一把刀》《我愛你》《在我們腐朽的肉體上》等,在這些詩中,她將自己的生活、情感、命運融入其中,她的人與她的詩是合而為一的。比如《我養的狗,叫小巫》一詩,表達了沉痛而獨特的生命體驗,有著讓人驚心動魄的力量,不妨引其詩于下:“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我一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這里面情感生活的無望、婚外情、家庭暴力、世態炎涼、親情的缺失與緬懷,等等,都足以讓人觸目驚心、過目難忘。它撕開了生活溫情脈脈的表面,將內在的真相揭示出來,確如魯迅所說的“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淡的人生”,這本身便是勇氣與抗爭的體現。就藝術表達來說,整首詩也非常洗練,言簡而意豐,有很強的藝術張力。即使是看似的“閑筆”,有人認為可以去掉的最后兩句,實際上也是增加了全詩的層次與容量,并非可有可無,這里面可能恰恰體現了作者的敏銳與匠心。現在很多人講“身體寫作”,余秀華其實是真正的身體寫作,她將她的身體、她的生活、她的一切都交給了她的詩,詩里面包含了她的情感、欲望、疼痛與歡樂,包含了與命運的較勁、抗爭與握手言和,寫詩對余秀華而言即是寫她自己的命運。余秀華的詩本真、執拗、自信、不虛偽、不矯飾,從中可見她的真性情,她敢愛敢恨、愛憎分明,詛咒命運的不公,直面生活中的種種困難與不堪……許多的詩寫得非常感人,也非常有力。如果說詩歌需要在生活與藝術之間達成某種平衡的話,余秀華無疑是有生活的,而其藝術的悟性、想象力、表達能力應該說也不錯,即使從較為嚴格的意義上,余秀華也已經邁進了“詩歌”的門檻,她當得起“詩人”這個稱號。
不過,要說余秀華的詩寫得多么好,甚至冠之以“天才”的名號,恐怕也是有些言過其實了。比如,就她流傳最廣的那首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言,這首詩雖然受到了大眾的追捧,但就詩歌本身來講應該說只是一首很一般的詩,更大程度上大概只是一首游戲、戲仿之作,立意并不高,“睡你”云云所包含的不平等的權力關系雖然由于出自女性之口而不無生動俏皮,但并不能真正去除其中所包含的陳腐、低俗的成分。詩中涉及的一些意象如火山、河流、政治犯、流民、麋鹿、丹頂鶴、槍林彈雨等也顯得突兀、生硬,影響了情感表達的真摯,整首詩更像是“做”出來、堆砌出來的,不夠圓融、自然。有的詩人認為她的詩是“心靈雞湯”,從總體而言大概還是不無偏激,難于成立。但余秀華有的詩確實是有著一定心靈雞湯成分的,或者說,距離心靈雞湯之間并不遙遠,比如前面討論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它單一而平面化的內涵、與大眾情欲想象之間的調情、有意或無意中對大眾審美趣味的迎合等,都與獨立而個性的藝術探索是有距離的,這種現象在余秀華的詩中并非僅見,這大概也是值得余秀華警惕的。此外,余秀華的詩也還存在不少的問題,比如詩歌語言顯得老套、意象不夠鮮活、結構比較松弛等,總體而言藝術上的經營還顯得不夠,仍然比較粗糙、“原生態”,藝術性不強??梢哉f,她的詩主要還是以生活而不是藝術本身取勝的。詩歌作品當然需要生活,但是僅僅有生活是不夠的,藝術本身的完美程度在更大程度上決定著作品的成色與生命力。現在對于余秀華詩歌的評價兩極分化,有的評價很高,比如稱之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有的則評價很低,認為其幾無是處。在我看來,余秀華的詩既沒有一些人說得那么好,也沒有另一些人說得那么差,她寫得還是很不錯的,顯露了若干優異的潛力與素質,不過其寫作并非完美無缺,而仍然存在一些問題,還有諸多可以提升的空間。
我們時代的詩歌處境
由“余秀華熱”這一事件,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我們時代詩歌所面臨的若干共同問題。詩歌在當今時代的確已經非常邊緣,社會公眾與詩歌之間已經形成了比較深的隔膜。雖然此前也有若干詩歌進入公眾視野的例子如“梨花體”、“羊羔體”、“烏青體”等,但幾乎沒有例外地詩歌在其中都是負面形象,是被嘲笑、被諷刺的對象。這次余秀華進入公眾視野差不多成了一個特例,公眾對于詩人余秀華的評價基本是正面的,這實屬難得。這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公眾對于詩歌還是有期待,還是認可的,公眾仍然需要詩歌。當然,也應該看到,在這一現象中詩歌其實也仍然是“奇觀化”的,是“腦癱”、“農婦”等因素與詩歌的結合才使其成為了關注的焦點,并不是詩歌本身的力量使其抵達公眾視野、受到公眾追捧。詩歌與公眾之間仍然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詩歌仍然是邊緣的,并未改變其邊緣化的處境。當然,這本身也是正常的,實際上在世界范圍之內詩歌的處境都大致如是,對詩歌而言這可能恰恰也是比較合適的位置。余秀華事件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偶發的個案,并不會真正改變詩歌在當今時代的位置與作用方式。
“余秀華”事件可以帶給人們多方面的啟示。首先,對媒體來說,關注余秀華當然并沒有錯,但如何從這一事件中發掘、討論一些深層次、有意義的公共話題,比如發現并討論當今時代優秀的詩人詩作、促進詩歌與當代文化的健康發展等問題,發掘、考辨這一現象背后所關聯的社會、文化因素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獵奇、娛樂層面,等等,許多的方面都還是有待展開和深入的。其次,對公眾而言,有好的詩歌、好的詩人,公眾仍然是接受、認可的,詩人與公眾之間有距離,但并非不能對話、無法交流。詩歌仍然是有力量的,可以給人安慰,可以表達內心,社會公眾仍然是需要詩歌的。應該有更多的人在心中為詩歌保留一定的空間,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慢”下來,聆聽詩歌的聲音,經受詩歌的浸潤,讓自己的精神世界更為豐富、豐盈、美好,如此,無論是對于個人生活,還是對于我們的公共生活、文化發展都是大有益處的。再次,對詩人來說,寫出好的,對得起這個時代、對得起自己內心的作品是最重要的。否則,即使一時的喧鬧而為公眾所知、獲得一些聲名,但大多也只是一些惡名、罵名,而且所獲得的這種聲名也是不可靠的,“不過是浮云”,很快就會煙消云散,詩人還是應該依靠自身詩歌的實力說話。
詩人余秀華:考驗剛剛開始
而對于作為詩人的余秀華來講,可能時間才剛剛開始,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
現在的余秀華已經成名了,她的詩人形象已經確立,有了不小的知名度,一定意義上“革命”已然成功。然而,正如丹尼爾·貝爾所說,“所有的問題都發生在革命的第二天”,中國有一句俗語所講意思也與之接近:“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所有這些都指向了角色轉換對于個人的考驗。如果說此前的余秀華已經受住了許多困難的考驗,克服重重險阻而走到現在、取得了一定成功的話,那么,更嚴峻的精神與藝術層面的考驗還在后面。在此之后,她既需要面對詩歌本身繼續前進、超越自我的壓力,同時也需要面對“成名”、保持初心、抵制誘惑的壓力。可以想見的是,無論時間長一點或者短一點,媒體對于余秀華的追捧總會過去,喧囂會歸于平靜,余秀華又會回到她的日常生活,回到一個人面對生活、面對命運、面對詩歌的狀態。這其中或許她的生活會有所改變,會較少地為衣食所憂,但是,她所面臨的精神方面的壓力與考驗都將更大,她還能保持此前的本真、純粹與不屈不撓嗎?她還能保持自己的獨立與個性,而較少地為權力、體制、金錢所誘惑么?
不過,余秀華自己還是比較清醒的,比如在接受采訪時,她便認為“余秀華熱”很快會過去:“這個事情就是一個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這是我希望的,也是必然的”,她還說:“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等等,這些都足以看出她還是冷靜的,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的確,她已經歷了許多的苦難,苦難所給予她的滋養應該足以讓她看破世間的諸種浮華而在藝術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對余秀華而言,詩歌寫作具有重要的意義,是不可能放棄的,她自己曾說:“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干凈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睂υ姼鑼懽鞫?,苦難、失敗、痛苦、抗爭都是不竭的資源與寶庫,這本身也可以轉化成余秀華寫作的一大優勢,使她寫出更多對得起她所經受的苦難的詩篇。
“余秀華熱”之后如何?這與“娜拉走后怎樣”相類似,是一個不無嚴峻的問題。當今的時代的確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往往不過是“各領風騷三五天”,一個社會熱點往往很快就被新出現的熱點所覆蓋、被公眾所遺忘。就此而言,作為現象的“余秀華熱”終會過去,這是沒有疑問的。但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問題,“熱”其實也是有社會、大眾范圍與詩歌界、文學文化界的小眾范圍之分的。對詩歌而言,在大眾層面的“熱”更多只能是一時的、話題性質的,也是表淺、不可靠的,而在詩歌界、文學文化界內部的“熱”,則是更具專業性,更為內在,也更為可信、可靠的。余秀華不可能在大眾視野中停留太久,但卻可能在詩歌界內部繼續并且持續地走紅,受到好評、喜愛、尊重。其作品不但在今日,而且在未來依然可能受到眾多人的閱讀、熱議,走進眾多人的心里,這樣的“熱”才是真正的、有意義的“熱”。大浪淘沙,藝術本身是一件不無殘酷的事情,它要面對的是無堅不摧、鐵面無情的時間,它要追求的是恒常、永久的生命。故而,對于余秀華來說,今日的“成名”并不是終點,而只是一個起點,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她寫出了不少疼痛、銳利、溫暖、感動人心的作品,有理由相信,她不會止步不前,而將繼續抗爭宿命、超越自我,她的詩歌寫作值得人們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