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片半荒漠的草原上,我行走了許久。天空像一個蛋黃,懸掛在并不高遠的天邊。與其說這是草原,還不如說這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荒原確切一些。天地間呈現(xiàn)出的迷茫攪得我心煩意亂,偶爾有細小的沙粒打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痛。就在我懵懵懂懂之際,我不自覺地走進一個恍惚的夢境——在一片荒原上,我看見一群黃羊撒開四蹄奔跑,像是在追逐著什么?也像是在被誰追逐著,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歇過;在它們的身后,有幾匹野狼在窮追不舍。遠處,有一只不懷好意的紅狐正在優(yōu)雅地獨舞,她的舞步詭秘而迷離,但卻很有章法。那匹頭狼張開血盆大口吮吸著一只倒斃的黃羊的血液,不久,兩只或者更多的黃羊在野狼群的一場盛宴后,一陣瘋狂的撕扯過后,那片荒地上只剩下數(shù)個橫七豎八的白滲滲的羊骨架。在一瞬間,有某種驚怵直逼我卑微的靈魂。一場野蠻的獵殺的發(fā)生事先是沒有任何預(yù)兆的,聽不見一聲鳥鳴,只有肆無忌憚的荒原風(fēng)不知在為誰唱起一曲挽歌。
一只孤鷹,扇動著鋼硬的翅膀,許久都不肯落下來。
此刻,不會有人再來了嗎?除了我看到的場景,還有我預(yù)感到的什么呢?這群黃羊來自哪里?它們是在遷徙或者逃難的路上遭此劫難的嗎?
從一場不期而至的夢寐中醒來,已經(jīng)是一個秋日的午后。醒來,是暫時的醒來,至今,我還沒有從這個噩夢中走出去。走出去的,是游離在我肉體之外的某種思想。肉體消亡之后,多數(shù)的人或動物留下來的只有精神的荒蕪,而黃羊不是,老鷹也不是。那么,荒蕪了的,還有什么呢?這是一個必須闡釋的哲學(xué)命題。在黃羊的生命史上,我不止是想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這一點我似乎別無選擇。黃羊的赴死除了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的皈依,還有更深層次意義上的東西,而人心的向背似乎可以為它(他)們最后的回歸做一個最好的注腳。
二
黃羊的棲息地在海拔3400米左右的高度,被蒙古人譽為“天上的羊”。在離天最近的草原上,除了他們自己放養(yǎng)的牛馬羊、駱駝等牲畜以外,迄今還沒有哪種生物有如此至高無上的美譽。足見黃羊的存在于世所代表的并不是黃羊本身的一個看似簡單的物種。作為動物族群里的“異類”,黃羊既然是來自于天上,那么就說明它們是最接近祖先乃至神靈的,它們在任何的特殊環(huán)境和社會背景下的繁殖能力與忍耐力是無與倫比的,獨一無二的。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黃羊這一種群就幾近絕跡。與草場的沙漠化,動物種群的退化并沒有直接的誘因,與野狼的圍追堵截似乎也關(guān)系不大,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法則并不適用于黃羊,黃羊的生存與覆滅是超常規(guī)的,這就多了幾許人為的因素。人類往往在建立了某種秩序以后又在不斷的建立某種秩序的過程中戡亂或者破壞著這種秩序,這是人類自身的劣根性在作祟,這是沒完沒了的“貪欲”這條毒蛇在逼良為娼、助肘為逆、制造出多少貧弱者的悲劇;它的顛覆性比蛇信子更可怕,防不勝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產(chǎn)生了“為富不仁”這一卑劣者的生存法則。遠比自然界的洪水猛獸、瘟疫、災(zāi)荒戰(zhàn)亂有過之無不及;也不知從哪個年月,黃羊就開始了它們的大遷徙、大轉(zhuǎn)移、大回歸。它們的遷徙和回歸之路是那樣的漫長而又遙遙無期!在火毒的太陽的暴曬下,它們拖兒帶女,一路顛簸,為了尋找?guī)赘菘貌环謺円沟乇寂茉诨牟葸B天的沙原上,有老弱病殘者在筋疲力盡之后成為野狼口中的美食;又一個嚴寒的冬季來臨后,黃羊都在刨雪覓食。它們成群向南遷徙,機警地穿過鐵路線,穿過陰冷的霧霾,只為了尋找一方有水草的棲息地。在萬籟俱寂的冬夜,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雪原上靜悄悄的聽不到一聲鳥鳴。鳥兒都歸巢了,可黃羊這個大家族卻沒有可供它們棲息的家園。它們的家園在哪里?它們的家園在天上嗎?天上人間隔著九重天,高天是那樣的深邃、渺遠,它們奔跑的步伐已經(jīng)很快很疾了,但還是趕不上嫦娥奔月的腳步。這群凄凄艾艾的生靈,莫不是天宮遺落在民間的子嗣嗎?它們來到人間原本是為了給人間增加物質(zhì)上的甘美,精神上的快慰,但卻在不經(jīng)意中遭此不測。黃羊的遷徙是奔著許多美好的期許的,但這種期許是沒有結(jié)束的、無望的長途奔波,沒有結(jié)束的開始,遙遙無期的等候。如今的草原,過去的荒原。在荒原的終極地帶,有這樣一群懷著美好愿景的生靈,在人類思想的雜草根部游走,游走在草天一色的天地的邊緣。在歲月如螢的風(fēng)口浪尖上,隨風(fēng)消失的是黃羊的背影,留下的是一截不堪回首的疼痛記憶。
三
每一個物種都有繁衍后代的本能,也有它們的生存的權(quán)利,黃羊也不例外。在歷史的夾縫中生存的黃羊,它們的茍延殘喘、群體性的消失是與它們是外來者,是不速之客有關(guān)嗎?這無需去考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任何一個優(yōu)秀種群的消失或消亡都是與種族的歧視密不可分的,比如南非殖民主義者對黑人和希特勒法西斯對猶太人的種族歧視及殺戮,比如黃道婆的大南遷,比如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們中華民族的侵略行徑。對于黃羊族群來說,最可悲的不是來自于動物界的強悍者對它們的弱肉強食,原始的殺戮,而是來自于某些人類的兇殘和暴虐。與世無爭的黃羊在偷獵者的劃地為牢,在由野蠻和貪婪設(shè)置的圈套中被一步步逼向死亡的邊緣,而品性高潔的黃羊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小到縮水,小到?jīng)]有一絲空隙。 比野狼還要刁鉆的偷獵者最終還是在夜幕降臨之后,利用黃羊喜光的習(xí)性,開上越野性能良好的小汽車捕獲了另外一群機警但失去保護的黃羊。在動物與人類之間,在人類與人類之間,輪番上演的一幕幕丑劇或鬧劇給原本寧靜的歷史的天空,留下了一道道無孔不入的污跡乃至血痕。這究竟是死者的無奈還是生者的悲哀?
順著黃羊奔逃的方向,我隱約看到,有一記鞭影,閃電一樣劃破歷史的冷空,越過我荒草一樣的瘋長的思想高處,就像黃羊最后在偷獵者的車燈下畫出的那道優(yōu)美的弧線,猝不及防地擊中了那道不忍淬讀的瘡疤。揭開某些人類偽善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張陰險、狡詐、狐疑的面孔,在陽光的透視下扭曲、變形。就像黃河之水原本也來自天上,來自一塵不染的母體,她的混沌和迷茫是泥沙俱下的結(jié)果,也是那張黑幕背后人為制造出來的孽債使然。我們再沒有理由去拒絕母親河本真的善良和純粹;黃羊轉(zhuǎn)身后的背影,是一截斷壁殘垣之下的嘆息,是一個民族在經(jīng)受過大苦難之后的空洞的問號。“長太息以掩涕淚。哀民生之多艱”屈子的呼號,不論在過去,現(xiàn)在或者是將來,依然有振聾發(fā)聵的警示意義。
一群黃羊和另一群黃羊的遷徙、回歸,與華夏歷史上仁人志士的前赴后繼一樣,都值得我們仰慕和敬畏。
達爾文在其《物種起源》里提出的生物進化論不僅具有嚴密的科學(xué)性,更具有本真的人文性乃至世界性。任何一種物種都是有其進化規(guī)律的。而走向的反面是由人性的變異所導(dǎo)致的。而黃羊既然被牧人稱作是“天上的羊”它的祖先就應(yīng)該是接近于類人猿的吧?具有神性的黃羊,最起碼是羊族們的祖先。在游牧民族的版圖里,黃羊理應(yīng)占有一席之地。由此可見,遠離黃羊就是對人與自然的疏離和反叛,肆意的屠殺黃羊就無異于對祖先的辱沒和背叛,而黃羊的反叛意識正是當下我們的人類中所鮮見的。與黃羊相比,某些所謂的人類就是在自覺或不自覺中背棄了自己神圣的信仰,走向自己的背反。作為逃離者的黃羊,在這種善惡交織的夾縫中,還能走出去多遠呢?
四
不停歇地奔跑,這或許就是黃羊的宿命。
那位牧場主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和憂患意識無疑是值得稱道的,但他們以一己之力的善舉是不可能拯救所有像黃羊一樣的動物,也不可能在短時期內(nèi)挽救它們的命運,但牧場主的義舉對那些無視法律、無視人類正義和善良的偷獵者畢竟起到了敲山震虎、牽一發(fā)動全身的警醒作用。最主要的是他們的救贖是對那些卑劣的靈魂的救贖。而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馬拉松競技的內(nèi)斂,似乎永遠也找不到終點站。從善到惡僅一步之遙,從惡再回歸到善卻是比黃羊的遷徙之路還要漫長很多,世間也許已經(jīng)沒有黃羊了。而最后的一只黃羊亦然還在奔逃在狼煙彌漫的風(fēng)口。
人類所缺失的,正是對靈魂的自我救贖。
五
黃羊的遷徙之路,從每一只黃羊的出生,從幼崽到成年羊,都是在父輩的精心呵護下,扶老攜幼,一路風(fēng)塵、一路奔跑著開始的,在干旱無雨或者半荒漠的沙原上,它們呼兒喚女,一次次躲過了呼朋引伴的野狼的襲擾,但卻躲不過偷獵者為它們精心設(shè)置好的圈套。在頭羊的帶領(lǐng)下,它們趟過一條條污濁的河流,越過一片片險灘,跨過鐵蒺藜做成的柵欄,向死亡的山口突進,在四面楚歌中突圍。循著有幾口干草,有幾滴水源地,有一處可以容身的草窩子的地方,行進或奔逃不止。枯黃的豬毛菜、堅硬的芨芨草、干硬的積雪,都是它們賴以生存的口糧。在黃羊的家族史里,他們從沒有彼此的歧視,沒有無端的猜忌和遺棄,沒有對食物的爭奪,更沒有在頻危之際絕望的哀鳴。有的是在任何危難的境地下的團結(jié)一致,鄭定自若。不論陷入多么危險的境地,它們都能抱成團,萬眾一心地與邪惡的敵手作無畏的抗爭。當死亡的陰影再一次逼近,野狼的血口再度嗜咬住它們的喉嚨,它們都會大義凜然、慷慨赴死,并且生生不息。
由黃羊的遷徙我頓然想起了,作為成吉思汗克烈特后裔的土爾扈特部。民族英雄渥巴錫和他們的蒙古族子民那場悲壯的東歸之路,想到了舉世矚目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想到了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zhàn)------為了捍衛(wèi)民族的尊嚴,種族的延續(xù),身為王族次子的渥巴錫帶領(lǐng)數(shù)萬蒙古子嗣與沙皇軍隊進行了殊死的抗爭。因為不愿卷入蒙古人與蒙古人之間的爭戰(zhàn),成為沙俄的戰(zhàn)爭工具,從1630年遷徙伏爾加河流域歷時數(shù)十年之久,遭受了一場空前的劫難。汗國長子薩賴王子年僅7歲即被沙皇政府囚禁由沙皇管制的教堂內(nèi)達4年多。作為人質(zhì)的薩賴王子思鄉(xiāng)心切,不屈從于沙皇陛下的淫威,在沙皇代言人別克托夫的阻撓下咬舌自盡前說過這樣一句感人至深的話:“故鄉(xiāng)的太陽,暖和”連年的爭戰(zhàn)使他們歸途的路太遙遠,東歸的時間太漫長。但土爾扈特部族的馬車,一直在一刻不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渥巴錫沒有辜負父王的夙愿,懷抱著復(fù)興蒙古民族的萬丈豪情,最終帶領(lǐng)汗國的子民返回了故鄉(xiāng)。盡管他們?yōu)榇烁冻隽顺H穗y以想象的巨大代價,但該回來的還是回來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祖輩的故鄉(xiāng)就在東方;這場近乎逃難的遷徙,讓伏爾加河的流水嗚咽,讓草原上的濃云垂首落淚。穿越了數(shù)千里的國境線后,在歷盡了饑餓、疾病、戰(zhàn)火的襲擾后,終于率數(shù)百人之眾回歸到祖國的懷抱。為種族的繁衍、香火的延續(xù),民族的鼎盛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七十多年過去了,盧溝橋事變的炮聲依然回響在我耳畔,太行山上的抗日烽火依舊在我胸懷燃燒;在野羊都過不去的雪山上,在沒有路標的黃羊界上,在危機四伏的草地上,英勇無畏的紅軍戰(zhàn)士闖出了一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通天之路,這比之于黃羊的遷徙逃難之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堪稱是一次史無前例的,“驚天地,泣鬼神”獨一無二的大遷徙、大轉(zhuǎn)移;“西風(fēng)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一代偉人毛澤東和他締造的中國共產(chǎn)黨終于引領(lǐng)著中國革命從勝利走向勝利。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個有血性的民族,子嗣不絕的民族的悲壯之旅、精神之旅、命運之旅-------這種渾然一體的遷徙,與北歸的大雁一樣,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壯,有“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邁,有“氣吞萬里如虎”的果敢。世界上,有水草的地方,就有逐水草而居的民族;有陰霾的地方,就有透過濃云的陽光,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精神的延續(xù),總是超越國界的,是具有世界性的。
黃羊的遷徙之路,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一次長途跋涉的命運之旅,而給它下一個準確的定義的話,還不如說它是一場深沉層次意義上的偉大的精神之旅。因為它的遷徙抑或是奔跑始終是沿著水天一色的雪線所指向的東方,一直行走在草地和長生天連接在一起的邊緣地帶。迄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哪種生物有比黃羊更超常的忍耐力、整合力,在廣袤無垠的荒原上,黃羊們絕對算得上都是知名的運動健將,在生命的絕地,你用最后的沖刺詮釋了生命的終極意義。你深邃而崇高的思想高過了河流之上的河流,雪山之上的雪山;你不死的靈魂就這樣游走在天上或者人間。當成吉思汗的白馬再一次縱橫歐亞大陸,躍過烏勒吉、鄂嫩河、克魯倫三河之源后,昔日的烽火狼煙已經(jīng)消逝在歷史的蒼穹;一段歷史的終結(jié),意味著另一段歷史的開始,掀開的是又一頁厚重的歷史。從黃羊界穿越而過的還有:井岡山上的翠竹,朱德的扁擔,延安窯洞的燈火------
黃羊的遷徙之路是一個民族的遷徙之路,前赴后繼的民族把這條路走得扁擔一樣悠長,日月一樣永恒。長生天記著,一邊是你的故鄉(xiāng)東方,另一邊是穿過死亡線的界碑。作為人類,都是有國界的,而黃羊是永遠沒有國界的物種,因為黃羊是“天上的羊”它(他)們的精神家園完全可以囊括整個世界。
大遷徙之路,民族復(fù)興之路。
純貴坊酒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