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蘇蘭朵
 
斯繼東/文

 
 
我與蘇蘭朵見過三面。
 
細究起來，都跟2830有關(guān)。大概是在2005年秋天，紹興幾個寫小說的哥們閑扯，就扯出了一個2830，意思其實挺簡單：每月28號交作業(yè)（小說）,30日集中討論。一開始只有四條魚：馬哈魚、草魚、黃魚、章魚，后來又先后加入了帶魚、沙丁魚和蝙魚、鯉魚。沒有任何噱頭，一月一聚，針對具體文本，真刀真槍輪番批，怎么狠怎么來。事實證明最簡單的方式，也是最有效的。話說馬哈魚有個魯院同學叫潘洗，人稱村長，聽聞后如法炮制，在遼寧拉扯起了隊伍，稱“北2830”，單邊蠻橫地將我們改成了“南2830”。自此，南北過從甚密，村長頻送秋波，要求南北會師。于是就有了2009年夏天的“北伐”。
 
回想起來，那的確是一次美妙的旅程。五個南方人，乘30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走走停停，晃晃悠悠地到了關(guān)外。村長已把整個行程以小時計作了周密安排，不管形式怎樣高調(diào)或胡哨，主要任務還是喝酒。于是就稀里糊涂地，自沈陽，經(jīng)遼陽，至鞍山，再到大連，一站接一站，一頓接一頓地喝。我第一次見到蘇蘭朵，就在鞍山那一站的晚宴上。照例是滿當當一大桌子的人，村長在逐個介紹本地作家。電臺主播，詩人，美女作家——輪到她時，村長是這樣介紹的。包廂里的氣氛熱烈得近乎鬧騰，蘇蘭朵安安靜靜地坐在屬于她的位置上，抽煙，敬酒，答話，她的姿態(tài)自始至終是彬彬有禮的。但禮貌中有著隱隱的排斥和戒備，她的內(nèi)心是封閉的，并沒有多少與陌生人交往的熱情。在南北親如一家的推杯換盞和打情罵俏中，她像個局外人。她倒確實也不是北2830的成員，按村長的說法是——“我們北2830的老朋友”。酒局結(jié)束，吆五喝六又去了歌廳，因為之前就說好我得跟萬勝兄弟去飆一飆高音。我已不記得蘇蘭朵后來去了歌廳沒有。只記得那晚她送了每人一本散文集——《曳航.船》。
 
從北方回來不久，我意外收到了蘇蘭朵郵寄來的一本詩集。
 
必須承認，那本叫《碎碎念》的詩集被我擱置了太久。當我試著再一次打開，一些詩行仿佛清冽的雪水，潤物無聲地沁入肺腑，卻在經(jīng)過某個器臟時突然刀鋒一閃，在別人的悚然一驚中，它再次緩緩向前流淌。《糖》《小小的傷口》《一帖緩解腰痛的膏藥》《你》——沒有無病呻吟，獨特的意象對應著絢爛的內(nèi)心，給出的是切膚的痛感。似乎是在對著某個特定的對象傾訴，其實卻是喃喃自語。隱秘的傷口明明已經(jīng)結(jié)疤，不經(jīng)意間偏又撞上了時間的硬物。依然還是時間，除渣去澀，讓果實變成了醇厚的美酒。那個夜晚，我再一次看見了觥籌交錯中獨坐一角的蘇蘭朵。
 
大概是2011年左右，我忽然在《小說選刊》上看到了蘇蘭朵的名字。蘇蘭朵改寫小說了？
沒錯。2010年，在出版了一部叫《聲色》的長篇小說之后，她開始了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從中篇《尋找艾薇兒》開始吧，蘇蘭朵正兒巴經(jīng)以小說家的身份進入了同行的視線。選刊，年選，獲獎。那過程短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也許是因為同寫小說的原因，我跟蘇蘭朵在網(wǎng)上的交流慢慢多了起來，那幾年正好就是微博最熱鬧的時候。
 
 “北伐”次年，北2830的親友們應邀“南征”了一趟。正當北邊招兵買馬、開疆拓土之際，南方卻漸見疲態(tài)，活動稀稀拉拉，間隔期越來越長，終而至于有一天，我們的2830無疾而終了。
 
2013年七月，紹興市作協(xié)組織東北采風。村長盡地主之誼再次設局熱情款待。舊地重游，老友重逢，但當年的北伐五人團只剩下了三個，想來不免讓人黯然。晚上在一家茶樓里，我第二次見到了蘇蘭朵。蘇蘭朵變了，那片籠罩在她心靈上空的濃重的霧霾消失了，她忽然顯現(xiàn)出北方女人熱情爽朗的一面。坐一起正聊得眉飛色舞時，她說等下，然后把手機遞到了大方桌對面，“給我倆拍一個！”一轉(zhuǎn)手她就把照片發(fā)到了新浪微博上。樂呵呵合影的時候我在想，那個顧影自憐的女詩人呢？把她從自閉抑郁的泥淖中解救出來的是小說嗎？當我們聊到北方作家的南方氣質(zhì)和本地小說家時，我好象提到了談波和安勇，“安勇嗎？我給他打電話！”也許快樂真的可以傳染，我跟安勇素未謀面，卻在電話里聊了好久。
 
我和蘇蘭朵都是魯院高研班的學員，我魯15，她魯19。慢慢地，我對蘇蘭朵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是吉林松原人，大學畢業(yè)后考入鞍山廣播電臺，先后主持過音樂和深夜談話類節(jié)目，中間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咨詢，現(xiàn)在是省作協(xié)的簽約作家。在寫作方面，她的路子也很寬廣，先后以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等不同體裁拿過三屆遼寧文學獎。遠不止這些，除最初的長篇《聲色》外，她后面還出了一本音樂隨筆《聽歌的人最無情》，似乎賣得挺好。她甚至還在網(wǎng)易開了一個有關(guān)星座方面的專欄。對像我這樣的笨人來說，集這一切于一身多少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是，她想干嘛？
 
我想找到適合自己的路子。蘇蘭朵說。
 
2015年秋天，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進了魯院。那個班官方叫深造班，民間戲稱“回爐班”，同學都是前15屆高研班的學員，怎樣為這些“爐渣”排課，真是讓院領導和老師們傷透了腦筋。10月底，遼寧省作協(xié)與中國作協(xié)在北京搞活動，因為有北2830的部分成員參加，村長就事前給我發(fā)了參會邀請。當天下午，魯院湊巧安排了汪惠仁與祝勇關(guān)于散文的一個對談，我就跟村長說了情況。聽課中途，卻接到了蘇蘭朵的短信：你過來嗎？她大概是看到了我空置的席簽。等我倒騰地鐵到八里莊老魯院，那邊的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村長不見了影，倒是萬勝和蘭朵在，班上遼寧的同學于曉威和鬼金是下午就過來了的。蘇蘭朵微笑著站在我面前，沒了初見時的矜持，也不再有夸大的熱情，那笑容篤定而親近，仿佛在說：又見面了老朋友，你好嗎？我想，這，大概就是那個最本真的蘇蘭朵吧？
 
似乎酒永遠是2830的主題。從食堂聚餐的四大桌，轉(zhuǎn)到酒店包廂的大圓桌，然后是啤酒吧四個人的小方桌。我從沒看見蘇蘭朵喝那么多酒。
 
這次見面后，我跟蘇蘭朵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些。
 
我曾經(jīng)對她的一些小說表示過不滿。為什么在詩歌中顯現(xiàn)出來的對語言的高度敏感和對事物的獨特洞察會在小說中流失呢？我覺得那是她太沉迷和信賴于故事了，或者說她總是在有意無意地用別人的故事小心規(guī)避著自己的內(nèi)心。而我不知道除了忠實于內(nèi)心，文學還能干嘛，這個時代的掌聲真的不是為純文學準備的。對我這種文學悲觀主義者的論調(diào)，她似乎也樂于接受。之后在她的微博上，不時能讀到一些短小的創(chuàng)作體悟，看得出來，在漸進的實踐中，她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走向和路徑選擇已經(jīng)越來越顯清晰。
 
蘇蘭朵的內(nèi)心是驕傲的。驕傲的人總是更加孤獨。在鞍山這座鋼鐵之城里，她就像一株從斑斑銹跡中鉆出來的植物，承受著風霜雨雪，也承接著日月雨露，柔弱卻又倔強地生長著。遇上心情郁悶時，她會一個人開上車，穿越熟悉的街道和樓群，一直驅(qū)車到城市邊緣，然后停下來，望望天空和一樣空曠的郊野，抽幾支煙，發(fā)一會呆，或者給誰打一個電話。我為什么不在年輕時離開這座城市呢？有一次她在電話里自言自語。可是，在哪不是過內(nèi)心生活呢？我寬慰她。比如說在北京上四個月魯院，最終帶給了你什么，除了內(nèi)心的秩序被徹底搞亂？你還是得乖乖地回來，然后用更長的時間，把那顆狂野的心一寸一寸，像拽風箏一樣拽回來。你脫胎換骨了？你只是對現(xiàn)實更加死心塌地而已。
 
文學的記憶，就是一場場酒的記憶。結(jié)交幾個性情朋友，在我，意義遠遠高過文學。歡宴結(jié)束，所有人又星子樣散落到了各地。每每想到其中的一位，我卻總沒有撥通電話的勇氣。沒事打什么電話？漸趨枯淡入中年。無情如我，此時涌上的又是李白那幾句：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那么，就祝福吧。祝福朋友們，也祝福蘇蘭朵。
 
作者簡介：
斯繼東，1973年生于浙江嵊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5屆（高研班）和28屆（深造班）學員。小說散見《收獲》《人民文學》等刊，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入選《中國短篇小說年選》《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中國最佳短篇小說》《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等權(quán)威年選本,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和羊城晚報“2016花地文學榜”。著有小說集《開口說話》、《今夜無人入眠》等。現(xiàn)供職于《野草》雜志社。）
 
本文刊載于《天津文學》2016年7期

 

作者：斯繼東
來源：蘭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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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蘇蘭朵中短篇小說集《白熊》近日由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白熊》是70后實力派女作家蘇蘭朵的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內(nèi)容以都市情感題材為主，涉及家族親情、童年友情、無性婚姻等諸多領域。蘇蘭朵善于從人性的矛盾和困局中入手構(gòu)思小說，結(jié)構(gòu)嚴謹，筆法細膩，情節(jié)跌宕，想象力大膽，可讀性極強，被純文學圈公認為“*會講故事的女作家”。同時，敘述方式冷峻又不失悲憫情懷，展現(xiàn)了當下以及未來都市普通人在這個巨變的時代內(nèi)心的困惑、迷茫，以及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堅守。
 
《歌唱家》發(fā)表于《長江文藝》2016年1期，《小說月報》2016年中篇專號2期轉(zhuǎn)載。講述的是曾經(jīng)在北大荒插隊，回城后做過舞廳歌手，*終變成無業(yè)游民的王春生因為嗓子好、長得酷似著名歌唱家浩良，而開始冒充浩良招搖撞騙，后來被浩良的兒子抓到，結(jié)果發(fā)生了一系列荒誕離奇的故事……這篇小說寫了三代歌唱家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以黑色幽默的風格展現(xiàn)了時代縱深處人性的悲歡。
 
《白熊》是一篇科幻小說，發(fā)表于《文藝風賞》2015年7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5年11期轉(zhuǎn)載。講述生活在未來世界的作家陳木與機器人女友凱倫以及另一個時空中賣烤魚餅的海島女子玫瑰之間的愛情故事。里面涉及到環(huán)保的主題，充滿反思。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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